第94章

丰都城荒废了太久,清扫干净的房屋仍不免残留着经年的腐朽味道。

房间的木窗支着,丝丝缕缕的夜风袭来,侵扰着烛光,跃动的光线拉扯出憧憧虚影,些许洒在窗外一片足有半人高的野草,混着笼罩的月光,在草尖上融成一弧锋利的光点。

屋内,云栖冷厉的侧脸在烛光下染上些许暖意,他将一沓抄好的门规递给司辰欢。

若是夫子在这,会发现纸上的字迹与司辰欢别无二致!

罚抄的门规有了着落,司辰欢却冷哼一声,没有接过,反而抱臂看着他:“别想蒙混过关,你到底伤到哪了?”

他今天担忧了一整天,方凌霄临走前的叮嘱如一根针一样,扎住了他最敏感的神经,所以他才会方寸大乱,当街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如今深夜,他悄悄溜进云栖鹤的房间,自然不是想让他帮忙罚抄,而是实在放心不下他的伤势。

云栖鹤叹了口气,后悔没有给方凌霄一个教训,让他这般多事。

但他对上司辰欢投来的担忧视线时,原本打算隐瞒的事情只得和盘托出。

“不过是伤到了经脉而已,不打紧。”

“什么?!”司辰欢惊呼一声。

经脉对于修士何其重要,怎么可能不打紧?

他快步走来,拉起云栖鹤的手腕便搭脉查探,神色间满是严肃。

云栖鹤放缓了声音:“真的没事,今天不过是药宗想要试探我是否恢复灵力,白落葵探查不出我的经脉异常,于是强行灌输灵力,我也只好表演吐血给那帮宗主看了……”

他的声音在司辰欢不满的目光下逐渐放轻,最后捂着胸口,忽然虚弱说,“……我错了,好像还是疼的。”

司辰欢听出他是在故意示弱,却还是没放心不下,把文京墨塞给他的伤药拿出来。

“张嘴”,他语气冰冷。

云栖鹤乖觉地张嘴吃药,一向高昂的头颅在他面前低下来,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盖住清冷的眉眼,显出几分纵容的意味来。

司辰欢憋在心头的那口气就这样散了。

他收起药瓶,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沓门规,塞进储物戒中。

“今日我遇到了文京墨……”

他把酒楼中文京墨的话说了一遍,末了肃容道,“如今仙门看似花团锦簇,实际已经烂掉了。剑宗的新任宗主月怀霁还未能服众,器宗、药宗宗主又是道貌岸然之徒,都不是能力挽狂澜之辈,这一次修补鬼蜮结界,世家一定会想办法寻找玄阴令,他们……估计会一直盯着你。”

云栖鹤上前,将身体都不由紧绷的司辰欢抱进怀里,小声安抚。

“嗯,我知道,不是还有你在,我不怕的。”

事实上,那群世家何止不会放过他,今日除了白落葵的试探外,洛家还想再次对他进行搜魂,若不是剑宗月怀霁出面,他估计今日都不能回来。

只是这些,都不用跟司小酒说了。

云栖鹤的目光幽深而凌冽,在心里默念了一个名字。

月怀霁。

他想起上一世,当他几乎掌控整个仙门时,在一群贪生怕死的世家弟子中,只有这个冷峻的男人拔剑指着他。

也是这个人,在他自爆前最后向他扑来,企图想要阻止,只是因为大乘后期修士的自爆,几乎可以毁掉整个仙门。

这个冰冷的剑修,人如其名,一生光风霁月,装着他所谓的天下苍生。

云栖鹤对他的道义不置可否,只是此刻,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

越来越多的飞舟停泊在荒城上空,遮天蔽日,在大地倒影下一道道庞大虚影,有种寂静无声的壮美感。

司辰欢除了修炼外,日日和楚川去酒楼和那群世家弟子商讨着进入鬼蜮后的合作。

其实仙门对鬼蜮的研究极少,了解更多的还是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惨痛经历。

大抵是为了缓解紧张,这群人各种谋略战术提了又提,司辰欢表面不显,心里觉得他们都在放屁。

他好歹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深知真正的危险来临时,甭管你多花哨的阵法,只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但司辰欢却没有放弃去酒楼,无他,这群人的身份摆在那,但凡仙盟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他们肯定能提前得知。

此外,司辰欢也会和云栖鹤绕过各家据点,走在丰都未被扎营的荒废长街。

这座城池格外大,纵横交错的街巷如同迷宫一般,冷风卷着枯叶掠过两边倒塌的墙砖,透着无边的萧瑟凄凉。

走着走着,路过一间蛛网密布的断墙时,云栖鹤忽然开口:“这原本是一间酒铺。”

“嗯?”司辰欢转头看去。

时光已经将这间酒铺种满了荒草,断落的梁木墙砖碎裂一地,只有折断在碎石中、一面灰扑扑的酒旗,印证了它曾经的身份。

云栖鹤面上看不出情绪,继续说:“这一家的花逢君酿得尤其好,排队的酒客能绕过街尾。”

“当年,带去鸿蒙书院的酒,就是从这里买的。”

司辰欢从这平淡的讲述中,仿佛能听到当年热闹的吆喝,一盏盏红肚酒坛从店家递到酒客手中,垂落时,酒坛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融入在满街的红尘声色里。

就如花逢君醇厚绵长的酒香。

可如今,只剩下一堆结满蛛网的冰冷砖石。

司辰欢忽然生出些怅惘。

云栖鹤察觉到他的情绪,捏了捏两人紧紧相握的指尖。

司辰欢想说些什么,耳尖却一动,在掠过长街的风中,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和云栖鹤几乎同时抬头看去。

在头顶巨大飞舟的道道阴影中,有一人自长街尽头缓步走来。

白衣银甲,腰间悬剑,风吹起他额前垂落的黑色抹额,他从一道飞舟的阴影中踏出,又很快走进另一道阴影,光线明暗变化中,只有一双眸子始终亮如寒星,像是将世间一切映入眼帘,又仿佛一缕蓬草掠过人间,不染尘埃。

是陆蓬。

司辰欢没想到能在这看到他,又忽然想起,陆蓬本来就是丰都城人,莫非他的家就在这条街上?

猜疑不过片刻,陆蓬便走到了他们身前。

一刹那,近乎某种直觉,司辰欢快速抽出花逢君挡在云栖鹤身前,架住了那一把寒亮的长剑。

锋利的剑身倒映出陆蓬紧绷的侧脸。

“你干什么!”司辰欢怒道。

陆蓬却没有看他,径直收剑入鞘,冰冷的眼神落在云栖鹤脸上。

“你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下一句话便是,“若不是他在,我会杀了你。”

然后,陆蓬毫不犹豫,提剑离开。

方才的出手快得如同错觉。

司辰欢目睹着他决绝的背影,内心涌出一股莫名的隐忧。

“没关系,我们走吧。”

云栖鹤拉着他的手离开。

司辰欢很快忘记了这小小插曲,因为在第二天的酒楼商讨时,这群空谈了数日的世家弟子终于带来一个有用消息:

三日后将会开启鬼蜮,猎阴大会开始了。

仙盟还未正式宣布,但司辰欢不怀疑这消息真假。

这几日大大小小的门派几乎到齐,丰都城错综悬停的飞舟数不胜数。

大概也就是这几日,托这群弟子的福,明确了具体时间,他们也能更好做出安排。

文京墨手中拢着招牌幌子而来,他前几日生意火爆,许多世家弟子以防万一,都去他那高价回收丹药。

后面几日药宗发现了他的做法,先是严令斥责一番,转头又在丰都城荒废的长街上支起了官方小摊卖丹药,收费正常许多,文京墨的生意便不好做了。

他叹着气,坐到司辰欢身边,抱怨自己这两天的丹药白练了,都被宗门抢走了生意。

末了,把他炼制的那些瓶瓶罐罐推到司辰欢身前。

司辰欢警惕道:“我可没钱。”

文京墨瞥了他一眼:“反正卖不出去,当送给你了。”

司辰欢狐疑看着他,怀疑这人被夺舍了。

那眼神,看得文京墨没好气,在他头上重重揉了一把,将他束好的马尾揉乱,几根发丝翘起来,文京墨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他对上司辰欢控诉的眼神,轻咳两声,压低了声音:“本大师的精品丹药,是你占便宜了好不好!这一瓶改良化清丹你们先拿着,进入鬼蜮前先吃一颗。毕竟仙门对鬼蜮知之甚少,万一一进去就吸入鬼气怎么办?”

文京墨从一堆丹药瓶中挑出了几瓶淡绿色药瓶,示意他先收好这些。

“这般谨慎吗?”司辰欢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这是文京墨白送的丹药,他立马收进了储物戒,生怕慢了对方后悔。

文京墨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这一次我也会进去,到时候你罩着我一点就好了。”

司辰欢的动作顿了一瞬,接着又继续收敛药瓶。

文京墨身为药宗弟子,修为也在化神之下,没道理不去。

“这一次白落葵也回去,她盯上了你和云唳,万事小心。”

文京墨提醒道。

“嗯,谢了。”

楚川蹿了过来,手臂搭在司辰欢肩上,带得他往前一倒,楚川自顾自念叨着:“听说了吧,猎阴大会在三天后开启。这一次可没有传送令牌保命啊,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那个林家小公子林昱还一直在看我们,他不会使坏吧……”

楚川一边嘀咕,一边推着司辰欢出酒楼,回去做好准备。

三日后,丰都城上空一道道人影如迁徙的飞鸟,越过太一山脉横亘的几座巍峨高山。

高山后,是一大片没入黑色雾瘴的荒野,宽广无边,尚未靠近,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气便扑面而来,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腐烂血腥气味,渗得人寒意蔓延,油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这片荒野原本应该是阴阳齐家的地界,但在结界破裂的开端,齐家全族以血肉为锁,勉强将鬼蜮封在了齐家地域内,不曾扩散。

此刻透明的结界挡住了雾瘴,黑色雾气后鬼影憧憧,肉眼难辨。

在场众人皆神色凝重,肃穆的气氛蔓延。

这一次,鸿蒙书院来了二三十人,最后下定决心参与猎阴大会的不过十人,在满天弟子中毫不起眼。

司辰欢拉着云栖鹤,踩着花逢君悬停在最后方,眼神倒映着诡异的雾瘴,紧紧拉住了云栖鹤的手。

最前方是一青衣老者,须发皆白,有股从容自信的神韵,他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仔细看去,有三分同云栖鹤相似。

这便是药宗宗主,白陵游。

真正算起来,勉强是云栖鹤的祖父。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忽略了这一点。

白宗主的神情温和,言语切切,劝告还有疑虑的仙门弟子尽早退出,眼神和言语间都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真诚的担忧,让人受宠若惊的同时,又不免振奋热血,要为天下苍生未来抛头颅洒热血。

倒是一把蛊惑人心的好手,遮掩得天衣无缝。

司辰欢垂首,掩饰自己嘲讽的笑容。

若不是自己提前得知真相,还真以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宗主呢。

一道目光忽然越过满天弟子,落到他身上。

司辰欢唇边的笑意凝固。

那目光看似平和,却如裹挟着万钧重量,死死压在他身上。

司辰欢心头蔓延寒意,侧脸线条紧绷到极致,侧脖扯出明晰的青筋。

他在这巨大压力下,一寸一次,缓缓抬头,对上了数十丈开外,那含笑注视着他的药宗宗主。

身后有细碎声响,是云栖鹤察觉到了不对,想要上前。

司辰欢垂落的手死死压着他手背,不让他挡在自己前方。

药宗本来就盯着云栖鹤,不能再让白陵游再关注到他。

短短的一瞬,却像过了数个世纪,当白陵游的目光移开时,司辰欢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差点从飞剑上一头栽落,幸好云栖鹤及时扶了他一把。

司辰欢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白色的雪缎紧贴着皮肤,幸好外面罩着的绛红衣袍并不明显,勉强遮掩住他的不适。

他一手撑着云栖鹤横过的臂膀,缓了一缓,才慢慢道:“我没事”。

他怕云栖鹤担忧,没有转身和他对视,也就没有看到此时云栖鹤死死压抑着的怒火。

“司小酒,等会就要开启结界了,你可要……”楚川关心的话在看到云栖鹤的神情时,猝然梗在喉咙间,下意识御剑退后了三丈!

好、好可怕,司小酒怎么又惹到这棺材脸了。

大地传来的震颤解救了楚川的尴尬。

司辰欢也抬头,看向了雾瘴前的结界。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满天仙门弟子衣袂飘摇,山林树木在震颤间,发出可怕的尖锐咆哮。

众目睽睽下,金光冲天而起,冲散原本积聚堆叠的乌云,灰寂的天地间有了一瞬华光。雾瘴前,那道透明的结界终于显出了上古时的神采。

结界由百余个门派家主合力打开,凭空显出一道十丈大小的漆黑窟窿,三宗宗主则保证窟窿内的鬼气不会溢出分毫。

“诸君,平安——”

随着最后一道清喝,早已准备好的少年们或忐忑、或踌躇,都下饺子一般一头扎入窟窿中。

司辰欢拉紧了云栖鹤的手,混在人群中一起冲了进去。

——

光线扭曲消失,强烈的失重感后,司辰欢猛地睁开了眼。

无比热闹的喧嚣扑面而来。

吆喝声、谈笑声、酒坛碰撞的清脆声争先恐后涌入耳朵。

他看到街边摊贩琳琅满目,飞檐垂落着长长灯串,酒旗飘扬,街上横桥有美丽女子回眸一笑,巷角有垂髫小娃嬉笑追跑。

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条极其繁华、热闹祥和的长街,而不是什么凶险莫测、刀山火海的鬼蜮。

司辰欢极快皱了下眉,神情却不变。

他知道,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喜欢装出一副祥和无害的画面,就等着人掉以轻心时再一击毙命。

他保持着警惕,快速环顾四周,当看见一家酒铺前排着几乎绕到巷尾的长队时,他目光停顿了一瞬,觉得有些莫名的似曾相识。

不过他很快挪开目光,确定四周没有出现仙门弟子。

看来是随机传送的,不知道云栖鹤传去了哪里。

在这诡异的环境中分离,他不可抑制升腾出焦虑,想要立刻找到人。

司辰欢伸手朝怀中摸去。

然而摸了个空。

提前准备用来寻人的寻踪符不见了。

司辰欢吐出一口气,幸好以防万一,储物戒中他也备了不少……

然而一看之下,发现储物戒也不见了!

勉强维持的冷静出现了裂痕。

不仅是寻踪符,储物戒,腰间悬挂的花逢君也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难道鬼蜮还能没收法宝符纸?

司辰欢找了半晌,终于确定现在自己浑身上下空空如也,只剩下了衣服。

嗯?忽然想起什么,司辰欢再次朝怀中的内缎摸去,手下是柔软干燥的触感。

他在进入鬼蜮前,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来得及用清洁咒,但这身衣服却是干的。

——幻境!

司辰欢瞬息判断出来。

他再次环顾四周,街上人群来往不绝,两侧摊贩喧嚣不已,嬉笑怒骂、光音声色,一切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逼真。好厉害的幻境。

司辰欢心中警惕更甚。

没有了寻踪符,他只能凭借直觉,在这看不到头的长街中去找人。

希望这幻境不要太大。

司辰欢叹了口气,终于从他原本站着的一处屋檐下离开。

也许是被醇厚的酒香吸引,司辰欢的脚步不自觉便朝着那排着长队的酒铺走来。

越是靠近,混杂着各色吃食气味中的酒香就越发浓烈,司辰欢情不自禁耸动鼻尖,舌间分泌了唾液。

与此同时,眼中的疑惑却越来越盛,怎么这香味还有点熟悉?

身边有擦肩而过的酒客,手中垂落着两坛红肚小酒坛,酒坛饱满的肚上贴着红笺,隐约露出几个锋利的笔画,但看不真切。

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司辰欢心跳无端加速,他大步向钱,差点不慎撞到了人,终于走近了那间酒铺,看到了成列在柜前的成排小酒坛,红笺上都写着“花逢君”三个小字。

……

预感成真,司辰欢头脑有一瞬的眩晕。

丰都……鬼蜮中怎么会出现丰都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