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玄阴门广袤的建筑群,在两年前那场大火中尽数化为灰烬。

进入丰都的门派多是挑选尚未倒塌的房屋稍作修缮,充当落脚点。

云栖鹤停在一处门楣高阔的宅院时,有片刻的晃神。

这座宅院占地颇广,院墙长藤蔓蔓,低调而神秘,院中建了一座足有六层高的阁楼,八角屋檐上垂挂着风铃,风声过处翠响一片。

这是云琅在丰都的住所。

在云唳八岁之前,每当深夜,云琅处理完了案几上小山似的奏折后,便会拉着他悄悄下山,掠上阁楼高高的屋檐,俯瞰着整座丰都城。

月色如水,星穹浩瀚,青瓦屋顶层层铺开,万家灯火映亮云琅温润的侧脸。

屋檐风大,他将小云唳抱在怀中,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座永不倒塌的高山。

“你看”,云琅指着远处灯火,对小云唳道,“看到了什么?”

小云唳极目远眺,夜风吹起他额前细碎刘海,露出一双清澈的眼,他年纪虽小,却已有日后清冷沉稳的架势,一板一眼道:“唳儿看到了满城安宁,这都是父亲治理有方,唳儿要快快长大,好为父亲分忧。”

云琅诧异看向自己儿子,哭笑不得:“为父是说那条长街上新开了一家酒铺,听说卖的花逢君着实不错,你看,都排起了长龙,咱们去拜访鸿蒙书院时可以稍上几坛当作特产。”

他说着,静默一瞬,宽厚大掌落在小云唳发顶,将他吹乱的长发压住,语气也沉了些,“方才那些话,是长老们教你说的吧?”

小云唳极力抬头,却只能看到父亲背着月光的脸,表情看不清楚,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声音都小了些:“是唳儿说错了?”

云琅对他笑了笑:“怎么会?唳儿想替我分忧,我高兴都来不及。”

“只是”,他笑容淡了些,眺望远方的眼神中带着彼时云唳看不懂的沧桑,“为父希望唳儿,永远都不用分担那些忧虑。”

画面破碎,抚在云栖鹤头顶上的手转瞬消失。

替他挡了十八年忧虑的人逝去,他独自沉浮数十载,侥幸重来一次,也有了身后要护住的人。

云栖鹤收敛心神,掀开衣袍走了进去。

-

司辰欢坐在院中,心绪不宁,眼神时不时瞥向门的方向。

这是一处荒废许久的院落,经过书院弟子修葺,勉强能够暂住。

此刻弟子们都去挑选房间,只有司辰欢一个人直挺挺地坐在破败小院中。

楚川安置好了房间,出门一看便见他翘首以盼的模样,走到他身边,没好气道:“怎么,还成望夫石了?”

司辰欢没搭理他,只忧心忡忡说:“去了这么久,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眉心紧蹙。

药宗前不久刚闹出藏匿行尸的丑闻,若不是鬼蜮结界破损,现在应当在接受仙门百家调查。

这一次鬼蜮出问题,来得太巧了。

他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冰凉的石桌上,眼神越来越沉。

药宗会不会是查到什么,才带走了云栖鹤?

鬼蜮结界破损,同药宗有关系吗?

纷乱的线索在他胀痛的大脑中打成了死结,司辰欢都没意识到自己眼睛沁出了红血丝。

“放心吧,云栖鹤不会有事的!”,楚川忽然把他拽了起来,不容置疑说,“你在这瞎琢磨也没什么用,还是跟楚哥出去赴宴吧。”

不待司辰欢拒绝,他便把人拉走了。

楚川口中的宴会,其实是仙门年轻弟子自发组织的一场讨论会,地点定在了一处酒楼。

酒楼自然也是荒废了,二楼垂落的酒旗折断了旗杆,灰扑扑地耷拉下来。

幸好大堂宽阔,经过打扫后,倒也整洁通亮,楚川和司辰欢到时,发现来的人不少。

簇拥在人群中的苏幼鱼看到了他们,遥遥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楚川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却还是实诚地走了过去。

司辰欢见状,戳了戳楚川手臂,小声道:“你跟苏姑娘,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你可别乱说,我们只是普通道友而已”,楚川否认地很快,可是等走近苏幼鱼时,却又不开口了,眼神闪躲,丝毫没有一点“普通道友”的样子。

“……”

司辰欢只好开口说:“苏姑娘,许久不见。”

苏幼鱼看了一眼他旁边转过头去的楚川,轻哼了一声,把目光转移到司辰欢身上,故意上前,挤开了楚川,拉着他的护腕往前走了两步:“这么客气做什么,来,给你介绍一下……”

苏幼鱼出身天音门,虽说对外性格高冷,但在世家中还是颇有人脉,给司辰欢介绍了周围一圈仙门弟子。

他也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比如剑宗的陆蓬,器宗的花兑泽,还有药宗的文京墨,嗯?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对上文京墨的视线时,他颇为惊讶。

后者对他快速眨了眨眼。

楚川从身后上来,拍开苏幼鱼搭着司辰欢的手,警惕看了她一眼,“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苏幼鱼在只有楚川看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再介绍一下,这就是鸿蒙书院那位只会吃喝玩乐的楚川楚大少爷。”

楚川:“……”

苏幼鱼的语气带着熟人才有的调侃,其余弟子听了,也只友好的笑了笑。

只有楚川一脸憋屈,对司辰欢传音说:“他是不是针对我。”

“……没有,可能你太敏感了吧”,司辰欢不想夹在他们中间,找了个借口就溜去了一边。

他们的到来只是个小插曲,很快弟子们又聊成一团。

司辰欢听了几耳朵,大致听出主要是围绕鬼蜮结界破损处会出现在什么地方,门派之间寻求结盟等话题。

一道身影从身后笼罩住他。

司辰欢回头一看,是文京墨。

两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大堂中间热烈的讨论声小了些许。

司辰欢问:“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也要进鬼蜮?”

文京墨义正辞严说:“那当然,仙门有难,我等好男儿自然责无旁贷!”

司辰欢扯了扯唇角,指了指他手上拿着写有“正品药宗丹药,欲购从速”的幌子,故意说:“仙门有文药师这种大爱之人,当真一大福气。”

文京墨假装听不懂他的调侃,还赞同道,“那是当然,此次猎阴大会凶险,担心道友们受伤,我可是熬夜加工炼制了许多丹药出来。怎么样,司道友,来两瓶丹药,熟人给你八折。”

司辰欢:“……不用了。”

开过玩笑后,文京墨的表情严肃了许多,两人的对话也换成了传音。

“这一次白芷也来了,她已经将你和云唳在药师大会的表现禀告了宗主,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你们潜入外门。”

司辰欢眉心一蹙,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不过他在文京墨身前没有表现出来,手指摩挲在腰间悬挂的小酒壶,他忽然问起:“白宗主,最近几年有什么表现异常的地方吗?”

当年玄阴门覆灭一事,已经剑宗前任宗主、器宗老宗主都参与其中,但其中主力,恐怕还是要数被发现用凡人研究的药宗。

但、为什么呢?

即墨珩是为了保护月照棉的残魂,花老宗主是为了掩盖自己被邪魔侵蚀、想要造出大乘期兵人。

药宗的白宗主,又是因为什么呢?

按理来说,文京墨作为药宗宗主的亲徒弟,这么当面非议其师是很不适宜的。

但司辰欢能看出来,文京墨对药宗隐有排斥之意,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文京墨也没想到他会当面直接问这个话题,沉默了很久。

当司辰欢觉得他不会回答时,文京墨传音道:

“往前数千年,也是药宗、器宗、剑宗三座大山鼎立仙门,巍巍大派,高不可攀,除去民间一些捕风捉影的话本故事,鲜少有人敢编排三宗宗主,因此也很少有人提起,在代际更迭中,只有药宗宗主,跨越了千百年时光。”

司辰欢心下震撼,只觉脑海中划过一道白光:“药宗宗主的岁数,超过了一千年?”

修士修大道,为的便是悟大道,博天命,修士的岁数随着修为递增。

练气期修士至少活到百岁,筑基期两百岁……而大乘初期修士,便有千年岁月。

虽然看着很长,但修为越高,越难以获得增长,往往一个闭关,数十年甚至百年时光便匆匆流逝,更别提期间会碰上的各种天灾人祸、险境意外了。

古往今来能飞升之人,何止是万里挑一,甚至是万年才能出一位。

司辰欢隐约记得,当今这位药宗宗主,只有大乘初期的修为,却活过一千年的岁月。

“他服用续命的丹药了?”

司辰欢虽是在问文京墨,语气却是肯定的。

这也正常,大限将至时,修士们往往寻求丹药或者其他方法延续寿命,只要在最后关头突破修为,便可获得一线生机。

司辰欢说完,自己愣怔了片刻。

大限将至、续命之法……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萌生。

文京墨看到他瞪圆的眼珠,知道机敏如他,已经猜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鬼蜮之战爆发前,我尚且年幼,那时刚拜入师门,其他师兄弟们因我是宗主徒弟,不敢冒犯,白芷师姐又看不惯我,只有白姝师姐陪伴……”

他说到这停了停,眼中有怀念划过,然后才道:“某一天,我想去找师父请教时,无意闻到了血腥味,看到有弟子死在师父房中,从他身上窜出了一条鲜红的血藤,最后是白姝师姐及时赶到,将我带走,这次没有被发现……”

司辰欢心中情绪翻涌,眼眸亮得惊人,原来药宗宗主参与的理由,竟是为了……延长寿命。

“可他已经成功了,现在为什么又把云栖鹤带走?”

文京墨摇头,朝一旁商量得热火朝天的世家弟子那抬了抬下巴:“你刚才没听清吗,这一次结界破损的地方,极有可能是二十年前云琅门主修补之处,当年靠的是神器玄阴令,如今,你说仙门能靠什么来修补呢?”

司辰欢惊道:“可云栖鹤根本不知道玄阴令的下落!玄阴门灭门时,各宗不是已经审问过他无数次了嘛。”

“哪又如何呢?谁让他姓云?”文惊墨叹了一口气,主动掏出了几瓶回春丹,往他怀里塞,“朋友一场,这些疗伤丹药就当送给云道友了,希望不要用上。”

司辰欢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担忧又蹭地冒上来,脑海中甚至浮现云栖鹤浑身是血的恐怖模样。

他坐立不安,几乎想立刻跑去找仙门议事处找人。

文京墨看出了他的想法,按住他肩膀将他压下:“稍安勿躁,你现在去也帮不了什么。”

司辰欢死死咬住了唇,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股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转过头去,见不远处一蓝衣少年正死死盯着他。

文京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挑眉:“长越林家的小公子,你怎么惹上人家了?”

司辰欢下意识否认:“没有,我不认识此人。”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林家的人?”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他脑海里闪过。

对了,和洛烟儿暗度陈仓的林晟,正是林家的人。

该死,这林家小公子不会把林晟的死,算到鸿蒙书院头上了吧。

“这小公子听说最是小肚鸡肠,你要小心了。”文京墨见另一边的楚川找来,摇头晃脑着走开了。

楚川刚好走到他身边,看着文京墨离去的背影,也诧异问:“这奸商怎么也来了?你可小心点,别买他那药,我刚打听了下,几个不知道行情的冤大头,足足花了一百灵石才买了三瓶丹药,真是太坑了。”

司辰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楚川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得意说:“你刚才不在真是可惜了,没看到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好几个门派和鸿蒙书院合作,这一次猎阴大会,至少不用担心内部道友反水了。”

司辰欢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还记着十五岁的猎阴大会,对洛烟儿的坑害耿耿于怀。

只是,“晚了。”

“啊,什么?”

司辰欢悄悄指了指蓝衣少年的方向,用气音道:“看到了嘛,长越林家的小公子,把林晟的死记在我们头上了。”

楚川花了几息功夫才想起林晟是谁,然后脸色一下子垮了:“不是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这一场讨论格外漫长,从酒楼出来时,已是黄昏。

大片大片彩云铺在天际,落日孤悬在两条长街延伸的中间,余晖洒在他们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楚川喋喋不休,一会儿说要不要去和林家小公子解释清楚,一会儿又说觉得苏幼鱼对他的态度很奇怪。

司辰欢胡乱点着头,脚步显出几分匆忙。

也不知云栖鹤回来了嘛。

楚川说了一路,终于不满道:“你是不是都没认真听我说话!”

司辰欢赏了他一个眼神,直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苏姑娘?”

楚川的怒火在这精准打击下霎时蔫了,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司辰欢耳边得了片刻安宁。

蓦地,他脚步一停。

正心虚的楚川落后半步,一头撞在了他肩头:“嘶,怎么不走了?”

楚川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到了鸿蒙书院落脚的小院前,两道挺拔的身影。

其中一人白衣如雪,侧影似崖,听到动静微微转过身来时,清冷的五官笼在昏黄的余晖中,像一副泛旧的美人画。

“咦,云唳回来了……”

楚川还没说完,便觉身前一空,只来得及看见司辰欢乳燕投林一般的背影。

“……”

“云栖鹤——”司辰欢跑到两步开外,停住了脚步,飞扬的绯色衣角缓缓落下。

他眼睛极亮,在落日中瞳仁漾出一点光,当这样欢喜又专注地盯着一个人时,往往让人无端想要沉溺。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顾及到还有外人在,于是咬了咬饱满的下唇,克制地吐出了几个字,“终于回来了”。

担心死他了。

云栖鹤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原本冷凝的表情融化,眼角眉梢都有了点无奈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上前走到司辰欢身前,旁若无人地给他整理起有些凌乱的衣角、长发。

司辰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看向方才一直没关注的外人。

这一看,才发现此人白衣银甲,腰间悬剑,五官清冷俊朗。

“方道友,你怎么在这?”司辰欢惊讶开口。

方凌霄笑了笑,冲淡了眉眼中的疏离,他客气道:“奉师尊之命,送云兄回来,既然任务完成,我正好要回去复命了。”

司辰欢心下诧异,怎么剑宗也掺合进来了?

方凌霄走之前,看向云栖鹤的方向。

云栖鹤却没有抬头,只顾着摆弄司辰欢腰间的小酒壶,修长的手指正将红线缠绕住的酒壶解救出来,他神情认真,似乎正在做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司辰欢咳嗽两声,示意云栖鹤向人家道别。

方凌霄此时却诚恳开口:“对了司道友,云兄身体不适,这两天还要辛苦你照看了。”

“什么?”司辰欢看向他,云栖鹤受伤了?

后者也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冷冰冰地看向方凌霄。

方凌霄客气一笑,一手按着腰间剑,拂衣离开。

“你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司辰欢登时急得按着云栖鹤肩膀,上下打量他可能受伤地方。

“没有受伤”,云栖鹤收回目光,垂着眼对司辰欢无奈道。

“不可能,你还想瞒着我!”司辰欢瞪了他一眼,按着肩膀的手要去解他外衣,“身上呢,是不是伤在里面了?”

“咳咳——”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让司辰欢的动作一顿,他疑惑看去。

楚川跟得了肺痨一样,咳得撕心裂肺,见司辰欢终于看过来,他这才翻着白眼:“我说二位,你们迫不及待也要先回房间吧,这大街上的拉拉扯扯……”

他指了指街边几个隐隐转头看热闹的仙门弟子,头疼道:“咱们书院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司辰欢反应过来,脸色轰然红了个彻底,原本要解衣的动作死死攥着云栖鹤衣领,整个人恨不得埋进他怀里藏起来。

他瞪了一眼楚川:“你不早说!”

楚川嘴巴动了动,司辰欢警觉:“闭嘴,就是你,休想狡辩。”

他拉着云栖鹤的手赶紧往里走。

然后一转身,正好对上了门边的白胡子老头。

夫子怒目圆瞪,白胡子一抽一抽,可见气得不轻。

楚川无辜的声音显得讨打:“刚想提醒你夫子来了,谁让你不许我说话呢。”

司辰欢看着夫子,腿下意识一软:“夫子你听我解释——”

“司酒,森你带坏云唳也就算了,竟然还公然拉扯,给我抄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