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同剑宗低调的黑色飞舟不同,器宗的飞舟是高达三层的白金巨船,高台楼阁金碧辉煌,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把“有钱”两个字悍在了船身。

三层厅堂内,从丹枫城赶来的楚川正和表哥花兑泽叙旧,司辰欢一手支着头,表情恹恹。

“该死的药宗,竟然还敢扣人不放!”楚川已从花兑泽口中得知了他们昨晚的经历,此刻愤愤不平,“幸好你和云唳及时赶到,要不然就让他们得逞了!”

司辰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楚川问道。

司辰欢揉了揉眉心,“许是昨夜灵力使用过度,有些不适。对了,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守在药宗山门外?”

昨晚他们脱身后,便遇到了等在山门外的楚川,由于药宗行尸一事牵涉过大,简单商议后,两宗弟子决定趁夜赶回宗门,禀报情况。

托楚川的福,他们搭上了器宗的飞舟。

“嗯?不是你传信让我来药宗山门外的吗?”听到司辰欢发问,楚川的表情更疑惑。

司辰欢撑着头的手一顿,掩盖了他刹那的表情,“哦,是我忘了,我有些不舒服,先去看看云唳。”

司辰欢起身,朝门外走去。

楚川看着他略显急切的背影,嘟囔道:“不舒服就去歇着,找云唳有什么用。”

花兑泽笑呵呵道:“好了晚舟,我新谱了首曲子,来弹奏可好?”

司辰欢站在云栖鹤门前,抬起手想推门却又有些犹豫。

昨晚太过惊险,他无暇细想,如今想来,云栖鹤分明瞒着他做了许多布置。

他到底想干什么?

司辰欢还在犹豫时,房门从内打开了,露出一张深邃冷峻的脸。

是云栖鹤。

他身后还有一人,眉眼生冷,带着些阴郁。

齐阙竟然也在。

司辰欢眸子一动,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沉默地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反而蹙起眉,伸手将他拉了进来:“怎么脸色这般苍白?”

司辰欢不在意地摇摇头:“无事,只是灵力损耗过多,倒是他,怎么在这?”

他的眼神同齐阙对上。

后者嗤笑了一声:“放心,我可不会打扰你们谈情说爱,只要云唳将答应我的东西给我,我立马就走。”

什么东西?司辰欢以眼神问向云栖鹤。

“先过来坐下”,云栖鹤拉着他来到外间方桌边,按着他肩膀坐下,给他倒了杯暖茶。

司辰欢捧着茶,冰冷的手感受到暖意,眼睛都忍不住眯起。

随后他见云栖鹤撑起一层结界,然后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具尸体。 ?!!

司辰欢手中的茶好险没摔碎,他放下茶杯,蹭地起身,走到放置尸体的美人榻前,定睛一看,果真没有看错。

这具尸体青面腐烂,上下牙床暴露在空气中,身形异常高大,仔细看去有几分莫名眼熟。

司辰欢惊疑不定,隐隐冒出个猜想,然而这人的衣服却又不是紫衣白带,而是……嗯?这衣服怎么也有点眼熟,好像是、灵田管事的?!

他正辨认之际,一道身影从旁边掠过,来到美人榻前,却在距离两三步时又猝然停止。

从司辰欢的角度看去,见到了齐阙明显紧绷的肩线,他侧脖延伸到下颌的线条咬出鼓动的青筋,像是在死死忍耐着什么。

司辰欢心中冒出点古怪的怀疑,他忽然想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

齐阙,也姓齐。

“……父亲”,齐阙扑通跪下的身影验证了猜想。

他跪得很低,是五体投地的虔诚拜法,死死低下的头却又在后脖扯出明晰青筋,像是藏了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如今到了喉间却被什么酸热的东西哽塞,于是只泄露出了几丝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听得人也眼底发酸。

司辰欢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在这具狰狞行尸面前显得太过苍白,他侧过了身,心中却明白了齐阙长久以来的执念。

窗外的流云聚拢又散,光束中纤尘飞舞,呜咽声在安静的房内响了许久。

司辰欢和云栖鹤都没有开口,将时间留给齐阙。

不知过了多久,齐阙直起身,他瘦削的肩骨顶着空荡荡的衣袍,擦了擦脸,然后站起身来。

“多谢”。

这是对云栖鹤说的。

司辰欢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齐家主的遗体怎么会在这?昨晚不是留在落镜陵前,缠住白芷了吗?”

这是最令他不解的,甚至让司辰欢一度怀疑自己记忆是否出错了。

他仰着脸,看向云栖鹤。

云栖鹤垂眼同他对上视线,忍不住身上去碰了碰他略显苍白的脸,然后在司辰欢诧异目光中,这才收回手道:“你知道,为何生前修为越高的修士,死后化作的行尸越凶悍吗?”

司辰欢脱口而出:“这还用问,生前修士肉身强悍,金丹强大,化作行尸后金丹在鬼气侵蚀下融于己身,当然实力……”

他话语戛然而止,猛地看向云栖鹤。

后者点头:“嗯,行尸体内的金丹并不会立马消失,若是施以秘法,甚至可以保住金丹不被鬼气侵蚀,拥有和生前一般的修为,却又容易对付,只要将行尸体内金丹挑出,他便会化作普通尸体。”

“可为何要这样……”话没说完,司辰欢忽然想起落镜陵中那三具诡异的棺椁,喃喃道,“是为了保护母藤的棺椁。”

当他们想消灭母藤时,是齐家主的尸体最先跳出来截杀,而这具堪比渡劫期的行尸,除了三宗的宗主老祖之外,几乎不可能有人全身而退!所以为了确保对行尸的掌控,又保留了他的金丹。

云栖鹤点头,赞赏地看向他:“不错,齐前辈的行尸之所以凶悍,更多在于那颗金丹,所以只要把那颗金丹拿出来,嫁接到其他行尸身上,再交换衣服,除非是熟悉两具尸体之人,否则谁会去怀疑呢?”

他说着看向齐阙:“抱歉,我需要一个强大战力让药宗乱起来,齐前辈的金丹,我没有带回来。”

齐阙摇了摇头,目光看向美人榻上的尸体,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淡然,眉眼中的阴郁似乎都消散许多,“只要父亲遗体能入土为安,便了却我一桩心事。”

“你要走了吗?”云栖鹤问他。

齐阙点头,他上前珍而重之地将尸体放进自己专门准备的储物戒中,而后道,“我要带父亲回家,至于你和阴阳家的恩怨,到此为止,下次再见,便作陌路人吧。”

齐阙站在窗外透进的光束中,周身轮廓泛着细碎的白晕,他神情淡然,同上一世那张扭曲癫狂的脸,相差甚远。

云栖鹤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晃然。

“好”,他嗓音嘶哑了些,看着齐阙道,“珍重。”

齐阙心中涌出些奇怪的感觉,明明云栖鹤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对方的像是透过他,在跟什么人告别一般。

齐阙想不明白,便也抛在脑后了,他道:“仙门路远,江湖不见。”

然后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云栖鹤侧过身,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直到齐阙消失在门外,云栖鹤这才转过身,看向欲言又止的司辰欢:“怎么了?

司辰欢舔了舔唇,摇头了。

云栖鹤笑了一声,“你是想说炼制金丹为己用,是鬼蜮邪修的做法?”

司辰欢撇了撇嘴:“倒也不是,管它仙术邪术,只要能派上用场就行,只是,我觉得你有许多事瞒着我。”

他说到后面,难**露出几分哀怨。

明明他们一直以来同进同出,云栖鹤却背着他做了许多事。

让司辰欢有种被蒙在鼓里的茫然,以及隐隐的不安。

云栖鹤沉默了一瞬,“其实也没有什么,你若想知道,我说与你听。”

然后朝司辰欢伸出了手。 ?司辰欢茫然,这是什么意思,说个话还要牵着手吗?

他迟疑地将手放了上去。

随后云栖鹤握紧,轻轻一拉,司辰欢整个人便扑在他怀中,感觉脚一轻,被云栖鹤打横抱了起来。

“等等,拉手就算了,怎么还要抱着听?”司辰欢在空中扑腾。

云栖鹤哑然失笑,往怀内按了按他不安分乱转的脑袋:“你身体不适,我们躺着说。”

然后抱着人转过屏风,放到了内间的床榻上。

这些床具云栖鹤早已换成了自己的,司辰欢被放到床上,登时如陷入绵软的云朵中,还想挣扎两下的身体瞬间就诚实躺平了。

床榻微微一陷,是云栖鹤坐在了床边,他将司辰欢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腿间,手上晕着灵力,轻重有度的给他缓缓按起太阳穴。

司辰欢被按得舒服,如午后晒阳光的猫懒懒地眯起了眼,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道:“别糊弄我,快说。”

云栖鹤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冷淡又悠长。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前,云唳十八岁生辰的前三天。

他穿过曲折游廊,想再去问问父亲自己何时才能顺利解除婚约。

然而厅堂内却已有客人,并且谈话似乎不甚愉快。

“药宗一直挟持夫人制掣玄阴门,怎么会如此好心放夫人回宗?其中一定有诈,云门主要三思啊!”

“齐兄,我懂你的顾虑,但那毕竟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在莲池为她输送灵力时,已经再三探查,她体内绝对没有千丝藤。”

“如此一来才更显诡谲,她身上绝对另藏玄机,云门主不如再请医修查探……”

“够了,云兄一直怀疑在下妻子,莫非就是见不得我们妻儿团聚!”突然爆发的声音不仅让齐家主愕然,更令想要离开的云唳停住了脚步。

他蹙了蹙眉,听到齐家主试探性问:“门主这是怎么了?”

好一会儿,他爹略显疲惫的声音这才响起:“抱歉齐兄,近来许是操劳太过,又加上修为出了点岔子,有些忍不住心浮气躁……总之家宴一事,你不必再说,我也已经答应唳儿,他对母亲,亦是想念。”

云唳听到了深深的叹息,然后,看到了从厅堂内出来的高大身影。

云唳正处在游廊下,遥遥抬手,给一身紫袍白冠的齐家主行礼。

齐家主看到他,朝他走了过来。

比起长身玉立的云琅,齐家主更显威严,他容貌端正,给人凛然不可犯之感,若是以司酒的话来说,便是比最严苛的夫子还要凶上三分,然而当那双阅尽尘世的眼落到你身上时,却又能感受到无限的包容。

“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齐家主的语气笃定。

云唳点头,恭敬道:“晚辈乃无心之举,我父亲的结界,也从不避开我。”

齐家主点点头:“你陪我这个老头子,走一走吧。”

这是有话要跟他说的意思。

云唳犹豫地看了看厅堂方向,然后道:“晚辈求之不得。”

他们沿着曲折游廊,挑了宗门偏僻的小路走。

齐家主像是闲聊一般,“你来找你父亲,是为了你婚事?”

云唳有些惊讶:“父亲连这些都告诉您了?”

“呵呵,我们偶尔也会交流下育儿经验嘛,老夫也有个儿子,比你小了两三岁,你若是见到他,许是能成为好友。”

云唳想到了雨中那位紫衣少年。

“你父亲近日,可是在喝什么药?”齐家主突然开口。

云唳的脚步一顿。

按理说,宗门之间打探宗主之事已是失礼,更别说是涉及到身体修为的事,和冒犯也不遑多让了。

云唳没有开口,却觉得齐家主的话似有深意。

齐家主没有意外,深深叹了口气:“许是我多虑了,偶尔会觉得云兄,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云唳想到了方才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他道:“确实有服药,好像是从数月前,父亲修为不知如何出了岔子,更不知道从哪得来的药方,若不是缺药,需要去长明城采买,我也还被蒙在鼓里。”

齐家主诧异看他一眼,威严的脸上浮现了笑意:“好小子,倒是比你父亲更有魄力了。”

他转头看向渺远天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露出一种深沉凝肃的神色,“你听说过鬼仙吗?”

云唳虽然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却也道:“三十年前鬼蜮中唯一修到大乘后期、据说已是半步仙人的鬼修,被邪道尊称为鬼仙,若不是他,鬼蜮结界不会碎裂,邪魔不会画皮之法,更不会掀起当年的鬼蜮之乱。”

齐家主点了点头:“鬼修之所以艰难,便是血孽太多,天劫难渡,所以鬼仙之前,对于强大的鬼修,即便仙门无法处理,没多久也会丧命于天劫之下,但,偏偏鬼仙出现了。”

所以之后的数十年时光,修真界都蒙在一层血雾中,邪魔猖獗,鬼修当道,尤其自上古封印的鬼蜮结界碎裂,无数鬼修蚕食百姓、修士,血流漂杵。

“我知你玄阴门也有魂印一术,据传当年鬼仙的魂印,是窥天眼。”

听到这时,司辰欢原本迷迷糊糊的眼瞪大了,他瞳孔一颤,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声音放轻,“窥天眼?所以那形状是一只眼睛吗?”

云栖鹤给他按摩的手停下,幽深的目光同他对上,意味深长地点头,声音同两年前的齐家主重合:“……那是一只似闭非闭的狭长眼睛,据传说鬼仙当年为了破开鬼蜮结界而付出的代价。”

当时的云唳似懂非懂:“前辈的意思是?”

齐家主道:“鬼蜮之战时,云门主凭借玄阴令操控百万尸傀,击退了鬼蜮邪魔,封印结界,从始至终,鬼仙都未曾出现,当时仙门都以为它是死在天劫之下,并且大战刚结束,不想再生事端,于是无人深究。一直到前不久,我在追查药宗一事时,发现了窥天眼的魂印。”

司辰欢的呼吸几乎都要凝固了。

所以他一直苦寻的幕后黑手,落镜陵那个神秘的眼疾青年,竟然是曾经大名鼎鼎的鬼仙吗?

他一时竟然觉得有些绝望。

云栖鹤没有开口,而是看着他忽然颓丧的面色,若有所思。

司辰欢冷静了好一会儿,勉强稳住心神:“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云栖鹤看着他:“后来,我收到了你的传信,你说我十八岁生辰那夜,戌时去城墙接你。”

司辰欢缓缓瞪大了眼,惊诧道:“我没有,我分明是传信于你,我和楚川因为器宗来客不得外出,只能失约了!”

“嗯,我现在知道了,当年是齐家主拦截了你的传信,再伪造一封,这对于精通阵法和符文的阴阳家来说,轻而易举。”

可当时的云唳毫无所知,他虽有些疑惑,但传信令牌上的酒壶印记却又是司酒无疑,于是他强忍着早日见到母亲的渴望,甚至为了避免弟子找他,用鲜血捏了个纸人在房间代替他。

这手纸人之术,还是在鸿蒙书院时和司酒捣鼓出来的。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惨白,丰都城内依旧灯火连绵,人语喧嚣。

寂静的城墙矗立月下,静默无言,檐角上的防风灯撒下星点光影。

刚满十八岁的云唳藏在阴影中,怀中揣着司酒的传信令牌,期待的目光一直看向丰都城外蜿蜒延伸的马道。

从酉时一直到戌时。

“我后来等不见你,担心父亲、母亲看见纸人后也担忧,于是便先回了宗门。”

然后看见了他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他曾经熟悉的楼台亭阁、大殿长廊化作一片火海,在滚滚黑烟和舔舐火舌中,他的父亲瞳孔一片漆黑,手中长剑贯穿了冷艳女人。

女人的尸体如断线风筝,从高处摇摇晃晃掉进火海。

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是哭嚎,叫着“宗主走火入魔”,“杀妻弑子”,然后仓皇逃窜的身影又被莲姝剑贯穿,飞溅起三丈高的血弧。

云唳凝固在原地,只觉满心荒诞,以为自己陷入了某个可怖的梦中。

若不然,他怎会身处炼狱?

一阵冷风卷起,黑烟混着破碎的纸张飞到他脚边,那薄薄的纸上画着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死不瞑目、满是血迹的脸。

那是他做成纸人的、自己的脸。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云唳冻住的呼吸开始急促的起伏,他死死攥着焦灰破损的纸人,慌乱抬头去寻找那道颀长的身影。

一定是出什么错了,他要去找他父亲,他要问个清楚!

一只手却在他有动作时,抓住了他!

一阵天旋地旋,云唳看清时,眼前的齐家主一身端庄紫袍满是黑灰:“你放开……”

他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只有一双惊惶愤恨的眼死死盯着齐家主。

齐家主捂着胸,身上充斥着浓烈的血气:“……时间不多了,孩子你听我说,那道传信是我骗了你,你莫怪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果然……哈哈哈药宗竟然不惜和鬼蜮串通,用如此邪术……你快走吧,玄阴门和阴阳家的血仇,要靠你来铭记了。”

“之后我便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仙门百家围剿我爹,然后我被带到仙盟了……”

云栖鹤在叙述往事时,面容冷清,语气平淡,像是在述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司辰欢却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被这一段血腥往事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当年,若是我去了……”

云栖鹤打断他:“你知道我现在想起,觉得我十八岁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

家破人亡,背负血仇,还谈何幸运!

他听见云栖鹤道:“是那天你没有去。”

他的心上人遥隔万里,平安无事,远离所有的尔虞我诈,刀光血影,已是他充斥血腥的十八岁,最大的幸森运了。

司辰欢偏过头,狠狠擦去眼角滚落的水珠。

他忽然起身,两手撑在云栖鹤身侧,双腿分岔坐在他腿上,迫近了上去。

“怎么了?”距离太近,说话间呼吸纠缠。

“想亲你了……”,他手搭在云栖鹤肩侧,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