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避

这种情况是难免的。

钟泽宇是他同住屋檐下的弟弟,而许意真是他的女朋友。

他们正在热恋。

钟立鹤掌心滚烫,及时止住了推门的动作,手轻轻地将已经敞开一条缝隙的门缝再重新拉回,闭合。

外面的两人对此毫无所觉,钟泽宇直到许意真含糊地说要回去了,才从她身上爬起来,冲着书房的方向喊了声:“哥,时间不早了,我先送许意真回家。”

“哥哥我西瓜放冰箱了,待会儿你记得吃。”许意真也整理好衣服,站起身来补了句:“已经切开了不吃很快会坏掉的!”

回去的路上,许意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赵嘉在微信上聊着天儿,一边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钢铁森林哼着歌。

钟泽宇余光往副驾上瞥了眼,就看她偷偷打开了车窗,披散的头发长度刚过肩膀,被剪得干净利落,发丝如同漂浮的水母一般扬起,偶尔几缕垂在白腻的肩头,好像瓷器上被随手一画的点睛一笔。

“许意真,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自媒体。”空气中全是洗发水的香气,钟泽宇忽然有些心猿意马,“而且还选了这么条赛道。”

“啊,对哦,你还不知道。”许意真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么问,她一点儿也不扭捏:“一开始是因为我发现我前男友精神出轨,分手之后我还是气不过,天天在备忘录里骂他,后来我回头看了一下,简直是文采飞扬,比我高考作文都精彩,就干脆把那些东西都录成视频,分享快乐嘛。”

别看许意真说得轻松,但实际上生活并没有那么戏剧。

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外婆生活,外婆是镇子上的前数学老师,退休后在学校旁边开了家小卖铺,每天路过的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她以前的学生。

许意真在镇上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就跟个小鸡似的被老母鸡护着,但凡哪个揪了一下她的马尾辫,许意真回家小脸儿一塌,小老太太第二天就能让对方家长带着小孩来道歉,更别说敢黏她身边了。

所以许意真虽然早慧,却是直到大学才第一次谈恋爱,那段恋情结束之后她频繁失眠,总是被情绪裹挟,后来有一天她发小号微博的时候忘记设置成仅自己可见,结果那条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火了,有好多人都在底下表示骂得太爽了,能不能再骂几条。

许意真自此才意识到,原来她这些用来发泄的文字,并不只是毫无价值的负能量。

后来她又发了几条,都连着爆了,短短几天时间,微博粉丝就突破了三万,许意真从而萌生出,要不试试做自媒体的想法。

许意真很快开始了自己的录制,一开始是真不讲究,就随便拿手机和耳机麦克风,开了个魔性滤镜在寝室录,结果没想到,她的存稿还没发到三分之一,账号就已经突破了五万粉,每天都有人在评论区催她继续,多骂几句,超解压。

后来许意真的号越来越火,有渣男的同学认出了她,渣男终于坐不住,将她约出去,低声下气地道歉,就差跪地求饶,只求她不要在网上暴露出他的真实信息。

之后导员将她约到办公室,跟她苦口婆心地聊了半个多小时,说这事儿再发展下去,没准会变成人肉和引导网暴,届时不光是她的私生活会全部曝光,就连学校也会跟着丢脸,许意真想想也是,就在账号正在蒸蒸日上的节骨眼,宣布了停更。

“虽然我当时停更了一个月,但是我觉得我搞自媒体好像还蛮有天赋的,所以就想着转型,后来第一个视频还是用一顿肯德基骗了个漂亮学弟帮忙。”许意真‘嘿嘿’一笑:“一百块钱,坑他帮我拍了三天,后来他看到我都躲着走。”

“可以,直接给学弟上一课,教他社会险恶。”

钟泽宇暼了许意真脸上的憨笑一眼,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嘴角上扬:“那我呢,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剧本?我可跟你说,我什么都要最好的。”

“那我还想要最好的呢。”许意真一听这小子还挑上了,语调顿时就扬了起来:“派你去给我把本届金钟奖影帝叫来!”

许意真话音未落,就看钟泽宇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人在昏暗环境中目光会下意识追逐光源,她低头,就看到钟泽宇手机进来一条微信消息。

钟泽宇也看到了,嘴角的弧度立刻淡了下去:“哦,我哥。”

让他回家后去书房一趟。

有事要跟他说。

钟泽宇满不在乎地按下锁屏,继续开车。

有事。

能有什么事。

无非就是向他施压,要他回去跟老头子道歉呗。

-

送许意真回到家后,钟泽宇特地开着钟立鹤的车在外面叛逆地兜了两圈,才开始往回开,回去的路上又想起上次钟立鹤问他到底在犟什么。

其实钟泽宇也不知道。

虽然他宁愿承受禁足的结果,也要跟老头子顶这一下,但实际上这根本连两败俱伤都算不上。

毕竟老头子付出了什么,不过就说了几句气死人的话,之后哪一天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而他是真的在钟立鹤那坐了一个月的牢,现在就连出来放风都要借着送许意真回家的机会,他又不是真的犯了罪,在这伏法。

钟泽宇越想越气,回到钟立鹤那边的时候,随手就把车钥匙拍在了玄关。

然后走到钟立鹤的书房门口,没好气地敲了敲门。

“我回来了。”

钟立鹤和他一向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现在突然说什么有事要说,钟泽宇心里估摸着就是他妈又给钟立鹤打电话了。

“进来。”

这就是他哥。

比起兄长,更像是一位长官,一名执行者,锋利又冰冷。

想到待会儿钟立鹤要说的那些亘古不变,千篇一律的话,钟泽宇已经开始烦躁了。

他推门进去,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已经决定先发制人:“哥,我知道你现在觉得我很烦,如果我有得选我也不想到你这里来麻烦你,我知道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因为你聪明,智商高,你看普通人都像看猪一样,也包括我,但是像你这种人也注定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们俩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很可惜,我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反正这件事我不可能回去认错,没得谈。”

钟泽宇进门就开始跟走了火的机关枪似的,尤其当他看见钟立鹤的眉头稍微往里收了一下的时候,更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我好像没这么说过。”

钟立鹤却只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平静的压迫感。

“钟泽宇,你的想法不需要全部都表达出来,告诉所有人。”

“巧了,这话老头也说过一样的。”钟泽宇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你真不愧是他口中能上得了台面的儿子,还真是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

钟立鹤看着钟泽宇情绪激动的样子,没说话。

半晌,才好像微不可察地冷笑了下。

“你的禁足结束了,尽快从我这里搬走,以后他不会再管你的俱乐部。”

这里的‘他’,很明显指的是他们的父亲,钟睿。

钟泽宇愣了一下,说来也可笑,兄弟之间互相帮忙,打打掩护,多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对他来说第一反应竟然是警惕:“你干嘛突然改变态度?”

明明他刚过来的时候,好说歹说磨破嘴皮,钟立鹤都懒得管他的闲事。

钟立鹤当然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一向是这样,听到别人发问,第一时间是先思忖。

因为他作为继承人,每一句话就是代表集团立场,所以钟立鹤从小就已经学会了控制表达欲。

钟泽宇这辈子都没有在钟立鹤的嘴里听到过什么激烈的,情绪化的措辞,充其量也就是像刚才那样,用礼貌的口吻请他从他家滚出去。

明明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眉眼。

钟立鹤的目光却永远让人紧张,让人心虚,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去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规则之外的事情,以至于钟立鹤已经开口回答,钟泽宇却没能听清。

“什么?”

下一秒,钟立鹤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将手边的钢笔送进笔筒。

“我说,”

让他气势汹汹的眼神就像是挥空的拳头,整个人站着,精神都踉跄了一下。

“没有理由。”

-

“我敢发誓,他绝对就是因为觉得我太烦了,所以想让我赶紧滚。”

转眼,时间又过去两周。

一旦进入到七月,芜洲立刻就马不停蹄地进入到了盛夏,连日的高温晴热让许意真成天窝在家里写剧本,每天只有太阳彻底西下后,才会趿拉着人字拖,下楼去便利店里买第二天的食物。

“其实也不一定。”

许意真日常作息很不规律,困了才睡,所以一旦闭关写东西,就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钟泽宇的电话,直到刚才,她才知道原来钟泽宇已经在一周前就从钟立鹤那搬走了。

“你们毕竟还是兄弟,血缘亲情的力量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

许意真表面上装出一副知性安慰钟泽宇,其实心里已经开始腹诽——有没有可能,钟立鹤真正讨厌的人是我呢。

她有时候觉得钟泽宇也是挺迟钝一人,明明他被赶出去之前,就只做过一件事,那就是带她去钟立鹤家吃了顿饭。

但许意真当然也不能明说。

毕竟这剧本儿都快开拍了,要钟泽宇意识到她和他哥不对付,跑了怎么办,所以还得继续跟天真单纯小少爷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你说你爸已经同意你搞电竞俱乐部了?他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是说你爸挺古板的吗。”

“要不怎么说我爸让他继承家业,而不是让我呢。”

电话那头,钟泽宇想起来还觉得自己真是个猪脑子,“他直接带我爸去了一场人工智能的科技峰会,你猜怎么着,那场峰会里穿插了一场AI电竞的表演赛。”

AI的模型训练本来靠的就是显卡GPU,而显卡这种电脑硬件,和电子游戏是密不可分的。

在那种场合下,游戏当然就不再象征着玩物丧志,而是真正地作为第九艺术,登堂入室。

他爸回来之后虽然仍然没明确表示支持他搞俱乐部,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激烈反对。

毕竟钟睿作为曾经的集团董事长,最清楚的一点就是,人不能与时代作对。

说到底他爸本就不是真正的古板。

只是不相信他而已。

“钟立鹤确实牛啊,一瓶橙汁儿在超市卖3块,放到米其林就敢标58,环境决定价值,这道理我明明小时候就知道,但我确实没想过,那可以是橙汁儿,也可以是我。”

钟泽宇上周就已经回到了自己家,更准确地来说是他其中一套房子里。

想起他爸明显前后不一的态度,他虽然不爽,但又因为确实被钟立鹤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说不出什么来。

“毕竟你哥已经接手集团好几年了,他的思维方式跟你不同很正常。”许意真说话的时候,还一直盯着电脑屏幕,见缝插针地改错别字,“那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大纲已经差不多了,剧本很快就能落地,我准备先搞个三期试试水,看看反响。”

“我这星期就有空啊,每天都没什么事儿,就看看他们训练,让他们陪我玩玩。”

钟泽宇这里说的他们,就是俱乐部的选手们,他最初想成立俱乐部,其实就是单纯出于理想主义,因为跟不少电竞选手关系很好,称兄道弟的,知道他们私下生活很窘迫,自然想把大家聚到一起,谈天说地打游戏,当时确实没想过中国电竞会因为一场比赛而成为下一个风口,也算是一场因缘际会了,“下周要开始准备TCG亚洲区预选赛,顺利的话估计也没什么时间了。”

许意真算了算,她这种连载短剧,因为人物少成本低,又是现代背景,虽说花不了太多时间,但只有一周时间,也确实有点为难人了。

不过也不是不行,她毕竟又不是一口气就要拍完,算上写剧本的时间,一星期先拍两期出来——只是这样一来,她就没时间去找取景地了,“那你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借我。”

“你看上哪里,我看看。”钟泽宇很爽快:“或者,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想要有点年代感的。”许意真说:“就是一看就让人感觉是一家有钱人在这里生活过,你那些买了不住的房子不行,一点儿生活气息都没有。”

要求还挺高。

钟泽宇想了想,那钟立鹤那边肯定更不行了,他那样板间还不如他的狗窝呢,“倒还真有一个。”

钟泽宇想起的这个地方,就是钟家的老宅。

很老的房子了,从他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之前周围全都拆迁,就这块儿地皮还留着,里面一些家具比他年纪还大好多,钟泽宇和钟立鹤小时候也在那房子里住过几年,后来因为离兄弟俩的学校实在太远,就越来越少回去了,近几年一直空着,只有人定期过去打理。

“不过既然你要用到这套房的景,是不是得先跟我透个底儿啊。”只是那套房子跟他名下这些可不一样,钟泽宇想想还得回去跟他爸妈打个招呼,就觉得不能这么轻易让许意真得逞,“这次给我准备的角色人设到底是什么,问你好几次都被你躲闪过去了。”

“好的好的,没问题!”

许意真一听钟泽宇这都能解决,赶紧换了一副温驯乖巧的面孔,语气阳光灿烂地回答:“这回你可厉害了,特别有病,是个超级神经病!”

“……”

你最好不是在骂我。

-

每个月的月中,钟立鹤无论再忙,都会抽空回家一趟。

七月中旬,芜洲即便是天黑后气温也依然相当高,宾利停在独栋院门前,皮鞋一脚踏入草坪与灌木中鼎沸的蝉鸣声里。

李雯绮和钟睿都已经提前接到电话,知道钟立鹤今晚回来,厨师准备好了晚饭,已经用精致的碗碟分装好,摆了三份。

李雯绮从刚才就在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听到汽车的声音,及时过去开了门,笑意盈盈地迎接大儿子:“回来啦,饭已经准备好了。”

沙发里,钟睿正在用平板电脑看新闻,这两年他眼睛开始出现了老花眼的症状,因此他手臂不由自主地伸直,将屏幕拿出了相当一段距离,听见钟立鹤的声音,才回头看了眼,“不是说六点半到吗,现在都快七点了。”

“抱歉。”钟立鹤脱下外套交给管家,解释得相当简洁,“晚高峰,路况不好。”

李雯绮理解地点点头:“是,这个时间是得晚高峰了,没事的,跟爸妈还说什么抱歉。”

“是啊,你是回自己家。”钟睿也在旁边不咸不淡地接了句,“别总是搞得这么拘谨,看你弟弟,每次回来还连吃带拿的,那才有点回家的样子。”

“哦,对。”

李雯绮立刻忍不住用手挡在嘴边笑:“你弟上周回来了,临走的时候说还是家里的师傅做饭好吃,还打包了两个菜走。”

提起钟泽宇,整个钟家的空气才终于有些要活泛开的意思。

钟睿抬手示意可以开饭了,便率先拉开餐椅坐下,“上次我让你帮泽宇看看他那个俱乐部的财报,怎么样,经营情况。”

“看了。”钟立鹤也跟着入座:“最近两年国内本来就处于电竞热,他的俱乐部比起最初成立的时候市值确实已经翻了几番,从账面看,经营状况也没什么问题。”

“这臭小子,走狗屎运而已。”钟睿笑了声,无奈地摇摇头:“这种打鸡血式的流行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到时候多费点心,别让他摔得太惨。”

钟立鹤微微颔首:“知道。”

一旁李雯绮听着,本来是想说立鹤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别老是聊泽宇了,但张口却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泽宇上周回来的时候,跟我们拿了老宅的钥匙。”

“老宅?”钟立鹤自去英国再回来,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个词,“他拿老宅钥匙干什么?”

“谁知道,说是要借来拍东西什么什么的……”李雯绮这几天就因为这个,每天都睡不安稳,总担心钟泽宇胡来,“这两天你有空的话,陪我过去看看,我是真怕你爷爷奶奶留下的那些老东西,被他给折腾散架。”

拍东西。

钟立鹤忽然有一瞬间的走神。

“立鹤?”

李雯绮发现钟立鹤短暂地沉默,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你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钟立鹤思忖片刻,看向李雯绮:“那这两天我过去看一眼。”

-

次日傍晚,经过连续半个月的晴热天气,芜洲的天空终于开始出现积雨的厚云层。

钟立鹤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听到周启嘟哝了一句,终于要下雨了。

因为今天和平时行程不同,所以钟立鹤让司机把周启捎到地铁站,就开始往老宅的方向走。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同样的时间,往日还亮如白昼,今天就已经天色见晚了。

等到从公司堵回老宅,天已经快要黑尽,这附近近几年人流愈发稀少,白天来时可能还好,入夜后更显得僻静。

老宅建成已经很久,无论从外观还是内在,都已经落入了窠臼,与周围的新建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来之前其实联系过钟泽宇,问他要钥匙做什么,但钟泽宇一直没有回复。

所以钟立鹤才会跑这一趟。

钟立鹤让司机在附近等,便独自下了车,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在这样一片昏昏沉沉的暗色调中,终于看见了一丝掩在窗帘后的光亮。

他走过去,敲了敲门,很快从里面听到许意真的声音:“来了!”

许意真正好就在玄关附近,听到敲门声还懵着——这赵嘉前脚刚走,后脚怎么又回来敲门。

别不是走一半儿忘拿东西了吧。

看来这几天是真熬坏了。

把好好的人都熬成痴呆了。

许意真虽然也困,但还憋着一肚子蔫儿坏,走这几步路的时候,心里还在盘算着要不失礼貌地把上面那句话给说出来。

结果一开门,对上那双肃然淡漠的眼。

“打扰了。”

许意真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半晌,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打了个招呼:“哥,晚上好……你怎么来了?”

怎、怎么回事……

钟立鹤怎么会来……

这是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要是让钟立鹤知道她拿他家老宅当片场,岂不是要更讨厌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