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彩兰今年就要满二十五岁了,宫女满二十二便可以放出宫,她在宫中多留了三年,现在太后宫中的宫女们各个都比她小,不过就算如此,她也没能做上个管事的宫女。

她性格沉默,寡言少语,若不是手巧,绝不能混到太后身边的,虽不是管事的宫女,但梳头宫女的月钱还是比寻常宫女高出一截的。

彩兰的家便是本地京郊镇子里的,她小时候她的爹娘在镇上开了家小铺子,养了她和她弟弟这一儿一女。

彩兰比她弟弟大两岁,她七岁的时候她弟弟五岁了,五岁的男童家里有条件的都会送去开蒙读书,万一是个读书种子呢?辛苦些年培养一番,若能考上功名做了官,家里便能翻身了。

可她爹娘开的铺子收益不多,只能勉强糊口,交不起弟弟读书的学费,更买不

起昂贵的笔墨纸砚和书本。

那一年宫中招新人,太监和宫女都要,被选上了便能拿到一笔银子,入宫之后每月还有月钱领。

愿意做太监的能给三十两银子,但进宫之后得到五十岁以后老得干不了活计才能出宫。

宫女只给十两,但二十二岁以后只要不是主子离不得你,便可以申请离宫,便是主子舍不得放你,二十五岁后也必须放出去了。

彩兰的爹娘便把七岁的彩兰送去参选,彩兰虽然长得不算美貌,但也五官端正,脸上干干净净的,不会碍主子们的眼,她在家从小便帮着照看弟弟,听话乖巧眼里有活,便被选上了。

她爹娘拿到了十两银子,她则进了宫中学着做一个伺候人的宫女。

靠着那十两银子,彩兰的弟弟读上了书。

可彩兰虽不聪明,只有一双巧手,但她有肯苦练梳头的恒心,她弟弟却是又没有聪明的头脑,还染上了偷奸耍滑的坏毛病,一年年的读书花钱如流水,功名是一点都考不上,还总有各种名目问爹娘要银子花销。

宫女每年也有假期,她每年都能回家与家人团聚些日子,在宫中攒下的月钱和偶尔主子们赏赐的金银裸子、钗环玉佩便都带回了家交给了爹娘。

本以为到了年纪出宫,靠着多年带回家的银子,爹娘能替她寻个好亲事,办上体面的嫁妆,风光的出嫁,过上平凡但幸福的小日子。

可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快二十二岁,她回家提起要申请离宫回家嫁人,她爹娘却变了脸色,说家里哪有银钱送她出嫁,弟弟今年要娶妻,还缺着银子呢,让她别申请离宫,接着做宫女,好拿月钱和赏赐回来帮弟弟成家。

彩兰傻了眼,说:“我这十五年拿回来的银子和东西呢?便是你们花销了些,总不会一点都剩不下来吧?”

彩兰的爹理直气壮的说:“你弟弟读书花钱啊,除了束脩,笔墨纸砚和买书哪个不贵,他们读书人又常要参加这个诗会那个文会的,轮着做东每回都要花好几两银子,你每年就拿那十几两银子回来,我还想问你银子去哪儿了呢?你都是大宫女了,我打听过了,每个月有快二两银子的月钱,你在宫里管吃管住的,连衣裳都不用买,剩下的那些银子呢?你是不是藏起来跟我们玩心眼呢?”

彩兰被她爹的话弄寒了心,看向她娘亲问:“娘亲,你答应我帮我把月钱攒起来做嫁妆的,为何骗我?”

她娘亲不自在的侧了脸,小声的说:“等你弟弟考上功名了,咱家就有钱了,到时候再还给你便是。”

“我都二十二岁了!”彩兰不可置信的瞧着她娘亲,质问道:“弟弟读了十五年书,连个县试都考不过,等他考上功名,得等到哪一年?那时我还嫁得出去吗?别人家的姑娘跟我一般大的都做娘亲了,您是想让我做个老姑娘吗?”

彩兰的爹闻言发了火,骂道:“你说什么呢?你就是不盼着你兄弟好,诅咒他考不上功名!”

彩兰看着不讲理的爹和眼神闪躲的娘亲,便是还在过年,她也把家中自己遗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打了包,还好刚带回来的银钱还没交出去,请了个驴车便摇摇晃晃的回了宫,她爹见状追着骂:“你走了以后别想再回来!”

自那之后,彩兰便真的没再回去。

没有她的供给,她那弟弟的书便读不下去了,但他早已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便是在爹娘的张罗下娶了娘子,也不出去想法子挣钱养家,反而日日从爹娘那里掏他们的棺材本花销。

后来彩兰的爹娘病了,他弟弟把老两口的积蓄翻了出来却不给他们请大夫瞧病,反而只是用土方子给他们煮点不值钱的汤药喝,两个人便先后都去了。

等彩兰知道的时候,是他弟弟守在宫门外托人传信来,说爹娘都过世了,没银钱买棺材,问姐姐要银子给爹娘下葬。

彩兰出去问他要多少,她弟弟张口便要十两银子。

普通人家棺材一两银子的便很不错了,两个棺材也就二两银子,便是再加上寿衣、请人挖坟、立碑,也花不到五两银子。

彩兰丢下二两银子扭脸就走,说:“我是女儿,给他们送终是你这个儿子的责任,棺材我出了,别的别来找我。”

等她爹娘下了葬,彩兰休假回去拜了一回新坟,听人说她爹娘连棺材都没有,裹着两身草席被埋进去的,也没有穿上寿衣,入土的时候只穿了两身平日里干活穿的旧衣,以往彩兰给爹娘置办的好衣裳都被弟弟拿去卖了。

坟前的墓碑上刻着孝子泣立,彩兰冷冷的笑了,自此再没回去过那个生她的地方。

她在宫中待着,这两年多又攒下了三十两银子和一些首饰,过几个月便是她不想离宫,也得被强行放出宫去了,彩兰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虽这些积蓄和首饰足够做嫁妆了,可她二十五岁的年纪,只能给人做继室、继母去,又没有娘家,无人替她操办婚事,若是嫁了个不好的人家,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越临近要出宫的日子,彩兰越恐慌,她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便不嫁人了,到时候出了宫寻个庵堂托身。

现在听到太后说要将她送去公主身边,彩兰是真的高兴,去了公主身边,公主定不会赶她走,这个去处比庵堂要好多了。

彩兰高高兴兴的回去收拾东西,与她相熟的宫女知道她的情况,也来恭喜她道:“明义公主虽不是皇家亲女,但我瞧着比那几位公主更得皇上、太后娘娘看中,你也算有个好归宿了。”

彩兰点点头笑着说:“我知道,我也不图有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有个容身之处便心满意足了。”

辛月从太后和皇上那里果然收到了大红包,太后给了她一匣子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的珍珠,各个都有大拇指那么大,形状接近正圆,瞧着就十分珍贵,太后笑着说:“这珍珠年轻人戴着好看,明义你自己收着,过两年长大了,看是喜欢做项链还是做头冠,都随你。”

皇上又从私库里掏出两套镶了各色宝石的华贵头面来,说:“皇妹收着,过几年长大了戴。”

辛月从宫中满载而归,得了这些宝贝,还得了个大活人,这位名叫彩兰的宫女自己背着自己的行囊,恭敬的跟在软轿边,辛月体谅的问她:“彩兰姐姐,我帮你拿着东西吧?”

彩兰忙摇头说:“奴婢自己拿便是,岂敢劳累公主殿下。”

辛月抱着皇上、太后赐的宝贝,心想她坐着轿子抱着东西如何会累?不过这个包裹定是彩兰的全部身家,说不定离了身她还会心下不安呢,便没再强求。

软轿被人抬着往外走,路上与一对带着儿子的夫妻擦肩而过,辛月没发现那三人都曾回头看过她。

等那软轿走远了些,沈靖低声和娘子抱怨:“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义女,倒是插队在前进宫,耽误了咱们这么久的时间。”

阮氏不是那缠着沈靖的菟丝花,从来都是沈靖求着她瞧他一眼,阮氏伸手掐了沈靖一下,虽声音是天生的温柔细腻,但皱着眉怒道:“这是什么地方?那是圣旨亲封的公主,你站到她面前都要给她行礼。”

沈靖闻言有些不高兴,说:“论理我也是她的长辈。”

阮氏一口气梗在胸口,讽刺了一句:“你可敢到皇上面前说一句皇上该喊你舅舅?”

那……倒是不敢。

去年为着白家那老妇打上门的事,沈靖找上过皇上,想让皇上帮他这个表舅做主出气,谁知却被皇上不留情面的斥责了一通,连带着他爹都被皇上批了一句养儿不教。

后来他被迫灰溜溜的送银钱去姜御医家,便是为了恶心白家,宁愿把儿子托付给隔了几层的姜家教养,也瞧不上白家这正经的外家。

不过姜家没收他送去的银钱,倒是又把银钱送回来了还在门外骂了他一通。

也是因为这些事闹得太大,影响了沈家的名声,今年儿子沈砌要下场科举,将来更要入朝为官,他还想为儿子寻一贵女为妻……

思前想后,还是要挽回挽回名声,沈靖今日入宫特意带了儿子,儿子这般聪慧,若能得皇上、太后几句夸奖,宣扬出去将来路也好走些。

沈靖满心为这个儿子打算,倒是把他另一个儿子忘了个干净。

去年那不孝子偷偷离了京,姜家人找疯了还曾寻上沈家过,若不是后来姜家收到了姜御医的信,他都险些挨上白家老妇的棍棒。

之后因为那不孝子要随姜御医留在贺州求学,姜家又上门要走了不孝子的户贴,沈靖是一点都不知晓他那大儿子也报名了今年的县试,且如今也在京城。

看在母后的份上,周祺还是见了这位让他厌烦的表舅。

沈靖与郦太后虽是表姐弟,但两人年纪差了许多,且郦太后入宫之前因为家道中落,亲姑父也不耐烦招待穷亲戚,来往不多,并不算熟。

沈靖舔着脸让儿子喊太后表姑,沈砌却没有听,恭恭敬敬的给太后、皇上行礼道:“草民沈砌,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周祺见沈砌不似沈靖那么惹人讨厌,这才有了两分好脸色,叫这孩子起来,见他仪表堂堂,穿着一身学子长袍,便问起他学业。

沈砌表现得很镇定,对皇上之问皆对答如流,周祺倒真的对他有了几分欣赏,夸了两句,还赐了套文房四宝,鼓励他要好好念书,早日取得功名,入朝

做事。

比起这孩子,太后却更关注阮氏,她仔细的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红颜祸水,阮氏长得是很漂亮,但一点都不狐媚妖气,反而气质清冷,瞧着便是一副高洁的才女模样。

去年沈家和白家的大戏惹了京城爱八卦的人传播,太后也听了不少版本,本以为阮氏是个妖娆有手段的女子,现在瞧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倒是她那个不熟的表弟,虽长得像姑姑,便也像自己,但是瞧着就让人讨厌。

郦太后还是很喜欢自己美貌的面容的,如今年纪渐长更是注意保养,常常还会对镜自怜上许久,想来不是她的脸长得不好,是这个表弟自己不好,带累了自己美貌的面容。

郦太后又看了看表弟和阮氏的儿子,长得也像自己,但是气质和他娘亲阮氏如出一辙,瞧着便比表弟讨喜多了。

大过年的见晚辈,太后也不会小气,便也赏赐了些东西给孩子。

等这一家人走了,郦太后便跟儿子说:“那孩子瞧着是出色,歹竹也能出好笋。”

皇上闻言先点了点头,后来又想起另一个可怜的表弟,便说:“母后也莫要厚此薄彼,那孩子没有父母缘,怪可怜的,既给了这孩子赏赐,也别落了他,那孩子还是嫡长子,更该厚待上一些。”

郦太后点点头,比给沈砌的赏赐多加厚了两分,而皇上也叫人找出一套更好的文房四宝来,吩咐人送去姜家送给沈砺。

辛月带着彩兰回到家里,跟爹娘说这是太后送来替她梳头的宫女,辛家这宅子实在不大,没有单独的房间安置彩兰,辛月便让彩兰跟自己住一个屋子,她屋里有个长榻倒是能睡下一个人。

彩兰也不挑剔,她刚刚出了宫就觉得奇怪,公主殿下进宫只带了两个侍卫,竟然一个丫鬟都没有。

宫中的公主各个都是前呼后拥的,虽这个公主是民间出身,但得了皇上圣旨册封,并不比那些公主差了什么。

她一路没说话,到了地方见辛家一个丫鬟都没有,心里反而高兴起来,这样她便是公主身边唯一的丫鬟了。

彩兰在宫中没做上管事宫女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只是她嘴笨不会表现,又只擅长梳头,争不过人家罢了。

现在见辛月身边无人,她心想这样她既不用担心如何与别人相处,又不用担心无法出头了,死寂了许久的事业心又冒出了芽来,许是她在宫中做了十几年的小宫女,如今出宫跟了公主,终于能有机会做个主子心腹了?

彩兰正在心中幻想,辛月却掏出了刚刚太后宫中管事嬷嬷交给她的彩兰身契,唤了彩兰过来,将身契递给彩兰道:“彩兰,你将这身契收着,年后衙门上值,便去衙门消了这奴籍吧。”

彩兰闻言愣住了,没有接那身契,惶恐的问:“公主殿下不要奴婢吗?”

辛月摇摇头,将身契塞进彩兰手里说:“我家没有奴仆,来家中帮着做事的都是聘来的帮佣,你既来了我家,那也是一样的,等你消了奴籍,我便与你签契书,日后按月给你发月钱,若是你何时不想做了,便与我说,解了契书你便可自由离去。”

彩兰捏着契书的手指收紧,她悄悄看了看辛月的脸色,见辛月一脸真诚,彩兰低了头激动的说:“多谢公主殿下。”

辛月笑了笑,找出个带锁的空箱子来,便让彩兰自己收拾东西。

辛月去寻哥哥,要带着表妹、弟弟去隔壁杨家拜年,倒不用带什么礼物,几个小孩子空着手去说上一嘴吉祥话,杨怀德便大方的给他们四个每人发了个红包,余氏则给他们每人各两包亲自做的糖。

杨欣娘带着弟弟杨继明加入了辛月他们的拜年队伍,六人又一起去了杨怀恩家,杨怀恩和杨继学又给每个孩子发了红包,又喊了杨芸娘和杨泽出来去给长辈拜年。

他们便又一起去了辛家,辛长平给几个孩子发完红包,宋氏又给几个孩子各送了一个自己做的香包。

又专门带着杨芸娘和杨泽走了一回杨怀德家,等从杨怀德家中出来,杨继明撺掇着大家道:“哥哥、姐姐,带我们一起去玩儿吧。”

杨欣娘拍了弟弟一下说:“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家里过年,哪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杨继明却撅起嘴说:“当然有好玩的去处了!我听本地的同窗说了,冬日护城河结了厚实的冰,京里的孩子会去河上滑冰,还有人在那里放冰灯呢!”

辛盛在国子监倒也听说过,虽然冰厚不至于落水,但他怕冰上寒气重,这几个孩子都小,万一染了风寒就不好了,便犹豫着不敢答应。

杨继明见状跑过去抱着辛盛的腿仰着头喊:“姐夫!求你了姐夫!我同窗们都去玩过,我若是不去,年后到了书院要被他们取笑的!”

杨欣娘听到弟弟为了去玩冰,竟然直接喊起辛盛姐夫来,又羞又气的红了脸,忙要过去把弟弟拽回来打一通。

谁知杨泽也有样学样,抱住了辛盛另一条腿喊起了:“姑父!求你了!我也想去!”

杨欣娘跺了跺脚,拉着杨芸娘的衣袖说:“芸娘!快管管你弟弟!”

杨芸娘捂嘴偷笑,应着:“好,好。”

两个姐姐上前去,一模一样的都是伸手熟练的拽住弟弟们的耳朵,略一旋转,两个弟弟便龇牙咧嘴的大呼小叫起来,热闹得紧,惹得家中的长辈都出来瞧。

杨继明瞧见爹娘便呼救:“娘亲,救救我,姐姐欺负我。”

余氏还没说话,杨怀德先说:“定是你又淘气惹了姐姐,大过年的莫要惹是生非,别逼我在这大好日子里揍你!”

杨继明先前还是装委屈,听了爹爹这话,两分的委屈变成了八分,眼眶红了说:“爹爹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偏心!”

杨欣娘见状忙松了手,揉着杨继明的耳朵说:“我也没用什么力啊。”

“哼。”杨继明躲开姐姐的手,他决定要讨厌爹爹一整天!讨厌姐姐一个时辰!

余氏拍了一下杨怀德,杨怀德讪讪的上前,将儿子拉过来问:“那你说说,是为了什么惹得姐姐拧你?”

杨继明咬着嘴巴不说话,杨怀德又问了一遍,辛盛出来解围道:“先生,明哥儿想要去护城河玩冰,欣娘妹妹怕他惹了风寒不让他去,姐弟俩这才闹起来。”

杨欣娘红着脸,生怕弟弟当着爹娘和辛家叔叔、婶婶的面嚷嚷起姐夫这种话来,见辛盛岔开了话,忙红着脸点头。

杨怀德沉吟一番,说:“姐姐是一片好心,明哥儿你莫要不识好人心,但你若实在想去,多穿个大袄,回来再喝上驱寒的汤药。”

杨继明闻言板着的脸破了功,惊喜的笑了出来,忙撒开脚步往家跑,说:“我穿我穿,娘亲帮我熬上汤药,我回来就喝。”

杨泽忙摇着姐姐的手,说:“我要去。”

杨芸娘见堂爷爷都开口同意了,便带着弟弟回去加衣服。

辛盛看了杨欣娘一眼,便说:“那咱们都回去添衣服,待会巷子里见。”

杨欣娘脸上的红晕未散,点着头轻声应了句好。

辛月拉着郭玉娘和辛年,跟在辛盛身后偷笑,笑便笑了,还漏出了声音,辛盛回头瞪她道:“妹妹,你这么古怪的笑什么呢?”

辛月摇摇头,压下嘴边的笑意,装作正经的说:“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