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沈砺踌躇了一会儿,姜南星说话的时候他在心中反思,姜南星话一落,他便望着辛盛道:“盛兄,我此行可是有何不妥?”

沈砺比辛盛还小两岁,若说他对辛月有什么儿女之思,那真是冤枉他了。

这世上倒是有那早熟的少年早早就识得了情滋味,但绝不包括沈砺,他虽因为家中情况被迫早熟,但也因为爹娘、继母之间的情感纠葛,让他对这男女之情生了厌烦。

从他有记忆起,他对他娘亲的印象便是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靠在窗边的榻上向外望,盼着他爹踏足后院。

每回乳母抱着他去和娘亲请安,有心让他与娘亲接触亲近一会儿,可娘亲却会皱起眉头说:“一会儿把我的发鬓弄乱了,若是老爷回来了我都来不及重新梳妆,你带他去院里玩去吧。”

沈砺也不是一开始就不爱爹娘的。

他曾经也很盼望着娘亲能像表舅母抱着表哥那样对待自己,乳母便安慰失落的他道:“少爷进了学堂,好好跟着先生念书,若是背下诗词文章来,便回家说给夫人听,夫人瞧少爷这么聪明,肯定高兴。”

沈砺信了,五岁被送去京郊书院,别的孩子都哇哇哭着要娘亲、要爹爹,只有他安安静静的,进了课堂便瞪大了眼睛努力的跟着先生念书。

便是再不喜欢妻子,可儿子总归是嫡长子,沈砺从书院第一回放假归家这日,沈靖难得的踏足了后院,白氏跟前跟后的寻沈靖说话,沈靖却只是厌恶的撇了白氏一眼,然后把长子唤过来问:“砺哥儿,在书院可适应?”

沈砺点点头,虽然他夜里也曾偷偷哭过两回,但他都给自己抹干净眼泪哄好了,一群萝卜丁里就他最坚强,先生还夸了他几回,他难得有了些自信,便大了点声音说:“爹爹,我跟着先生学了《三字经》。”

“哦?”沈靖来了点兴趣,以往这长子不知白氏怎么教的,见人总是带着副畏缩劲,今日见他眼神明亮、声音清越,与人对视也不回避,这孩子长得又比较像他自己,他心里也多了两分喜欢,便问:“那你可记下了?”

沈砺点点头,见今日爹爹态度温和,愈发高兴,微微笑了起来说:“我背给爹爹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等沈砺停下来,沈靖便拍了拍手说:“砺哥儿聪慧,日后要好生跟着先生学习,将来考个好功名。”

因为沈砺表现得好,沈靖便同意了留下与孩子一起用了顿午膳。

自那之后,白氏发现了新的博取夫君注意的法子,便开始盯着沈砺学习,若沈砺得了沈靖夸奖,白氏便也给沈砺点好脸色。

一开始还好,可是过了两年,沈靖的外室阮氏所出之子沈砌也开蒙了,沈靖还算有两份羞耻之心,没把私生子也送到京郊书院去,而是在城中寻了一个也有才名的先生开的私塾。

沈砌进学之后,表现出了超过沈砺的聪慧,沈靖高兴不已,有沈砌做对比,他便觉得长子之才有些平庸了,于是沈靖又许久不来后院,白氏便开始对沈砺发疯,逼着他放假归家还要日日早起晚睡书不离手,定要他努力超过外面的野种。

偏沈砺再怎么努力,也还是差沈砌一截,明明他比沈砌大了两岁,也早进学两年,可学习进度却被沈砌超过了。

沈靖与白氏和离,白氏搬离沈府那日,沈砺病倒了,别人以为他是因为母亲的离去而伤心,其实并不是。

他没觉得伤心难过,而是觉得终于解脱了。

他的耳边没有了娘亲的谩骂责怪,多么安静,便是他房里的小厮都跑得不见人影,他也觉得很好,这样更安静了,连身上的疼痛都被心里的舒适压了下去,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好轻松,甚至久违的觉得快乐。

当他阿婆冲进来救他的那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丝怨气,为什么要来打扰他?他愿意就这样静静地离去。

沈砺对辛月有些特别,但这份特别是因为他躺在表舅家里一心求死的时候,舅公从贺州赶了回来,掏出五寸长的长针来放在他眼前,问他:“既不怕死,应该也不怕疼吧?舅公有一救命之法,世上少有人知少有人用,生死的概率各一半,砺哥儿可愿意最后帮舅公一回,替舅公试试针,试试药?”

见到舅公的时候沈砺才恍然,哦,世上还有这个对自己很好的人,可惜我无法像小时候说的那样长大后孝敬他了。

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沈砺惦记,那便是舅公和表哥了,他抬起眼往舅公身后望,没见到老是咋咋呼呼的表哥,再看舅公手中捏着的长针,好像能把自己扎透。

但沈砺觉得自己现在不怕疼了,便是先前在沈家没有药吃,他也没觉得有多疼,倒是表舅一见到自己就红了眼眶说:“砺哥儿疼死了吧,表舅这就给你开药,帮你止疼。”

沈砺好奇的看着这五寸长针,突然来了点兴致,这长针扎下去,自己能感觉到疼吗?

沈砺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几乎令人无法听清,他说:“好,我帮舅公试针、试药。”

姜御医忍着心疼,手下不留情的将那长针刺进了瘦成一把骨头的沈砺身体里,一针下去,沈砺麻木的表情便多了一抹生动的神色,但他咬住了唇,没让那声痛呼溢出嘴角。

当姜御医又接连扎进两针后,沈砺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本能的想要躲开,但姜御医早就让家中身壮力大的家仆抱住了他,他躲不掉。

又两针后,沈砺咬着的唇渗出了丝丝血珠,姜御医看了一眼劝他:“砺哥儿,喊出来吧,莫把嘴唇咬穿了。”

沈砺松开了牙,压抑许久的痛呼声瞬间爆发,虽然因为生病声音嘶哑难听,可听着这难听的嘶吼声,姜御医严肃沉重的表情上却出现了一抹笑意。

总算是瞧见了一丝活气。

为了激励沈砺,姜御医等沈砺吼叫了几声之后激他道:“才五针,砺哥儿你一个男子汉,就受不住了?我在贺州为一个八岁的女童治病,扎了十五针,她都不曾叫过一声。”

沈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说:“怎么可能?”

姜御医笑着瞧着沈砺说:“那女童本来命都快没了,最多也就再苟延残喘个三两日

,不过扎了十五针后,她便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已经活蹦乱跳了,我回京城之前还见了她一面呢,砺哥儿若不信,日后见了她亲自问问?”

八岁的女童什么样子?沈砺没少见过,白家便有一对八岁的表妹,皮肤娇嫩,便是不小心蹭到树皮都会渗出点血丝,然后抽抽噎噎的哭上半日,要舅舅、舅母、阿公、阿婆轮着哄上好几轮,才会破涕而笑。

沈砺起了丝好胜之心,便看向舅公说:“舅公,接着扎!”

从头到脚,扎上十五根五寸长针是什么感觉?沈砺的呼痛之声再也没停歇过,等姜御医撤了针后,沈砺吐出一口淤血,瘫倒在床上。

世界不再安静,他听见了屋外的树上小鸟在叫,舅公家的厨娘好像在杀鸡,旁边宅子里还有狗吠声。

有点吵。

沈砺疲累的闭上了眼睛,嘴里轻声的说了一句:“那个女童,比我厉害。”

辛月在沈砺眼中,是个令他敬仰的人,她能忍受那种程度的疼痛,她多么坚强啊。

辛盛看着沈砺清澈的双眼,那眼里没有一丝杂质,辛盛差点想后退,尴尬的咳嗽两声道:“你如今当务之急是准备明年的县试,这雕刻之事虽是爱好,可千万莫要玩物丧志分了心神。”

沈砺点点头,感激的看向辛盛道:“多谢盛兄提点。”

辛盛摸了摸胸口,感觉有些不适,想了想便说:“我也休了冬假,你若是愿意,便常过来,先前我爹爹和褚家叔叔、杨家叔叔便是日日和杨家伯父一起出题做题,春闱每人都比先前进步了许多,你若来,我便带你一起做题。”

沈砺连忙点头,高兴的说:“多谢盛兄帮我。”

见辛盛送客半响未归,辛月疑惑的出门来问,见沈砺与姜南星还在门外,辛月好奇的问了句:“你们在聊什么呢?”

辛盛:“我说帮砺哥儿补补课业。”

沈砺:“盛兄让我多来请教。”

姜南星:“说生辰礼。”

“啊?”辛月抬头看向辛盛:“哥哥,你们怎么回事?”

辛盛偷偷瞪了姜南星一眼,姜南星无辜的摸摸头说:“没错啊,辛盛问砺哥儿为何要科举了还雕刻小鸟,辛盛担心砺哥儿明年县试考不过那个私生子吧?”

姜南星情商不高,好像没听懂辛盛刚才质问的意思,辛盛松了口气说:“砺哥儿县试定没问题的,我只是想帮他巩固一下,或许能考得更好些。”

辛月点点头,考前冲刺班嘛,理解理解,爹爹先前从京城回来,便说多亏了那一个月日日与几位叔叔一起做题。

不过听到姜南星提起了生辰礼,辛月忙问:“还不知道二位哥哥都是什么时候过生辰呢?今年又收了哥哥们的生辰礼,我却还没给二位哥哥送过一回。”

姜南星摆摆手说:“嗨,这算什么,一点小玩意,月娘妹妹喜欢就好,我家里都不怎么给我过生辰,不用特意给我准备生辰礼。”

沈砺本来眼睛一亮,听了表哥这话,倒不好再跟辛月特意说他的生辰了,还好辛月没听姜南星的拒绝,坚持道:“礼尚往来,哥哥们惦记着我,我自然也该惦记着哥哥们,哪有光只收礼的道理?若是姜家哥哥这么说,那下回我也不收你的礼了。”

姜南星听了倒也很高兴,便说:“那好,那好,我是三月二十七的生辰。”

辛月点点头,将这个日子记下,又看向沈砺问道:“那沈家哥哥呢?是哪一日过生辰?”

沈砺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嘴角上扬了许多,说:“正月初三,那日本该是我娘亲回娘家的日子,可刚吃过朝食便肚子疼,我便在那日出生了。”

辛月闻言笑了笑说:“差一日,沈家哥哥便和年哥儿是同一天生辰了,我记下了,姜家哥哥的生辰还有段时日,沈家哥哥的倒是近在眼前了。”

等送走了姜南星与沈砺,辛盛问辛月:“妹妹,你要送什么给砺哥儿?”

辛月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呢,让我想一想。”

辛盛忙说:“你若要去买东西,便叫上我一起,我也想给砺哥儿送份生辰礼。”

辛月不知道辛盛为何要送沈砺生辰礼,但是也不觉得奇怪,朋友之间送个生日礼物多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点点头说:“好啊,我若出门便喊哥哥一起。”

京城在北方,冬日也会下上几场雪,姜南星和沈砺往家中走的路上,天上便洋洋洒洒的飘起大片的雪花来。

两人忙把披风的兜帽举起来戴上,然后快步往家中跑去。

姜家在京城的宅子与辛家隔得并不太远,两人跑起来也就一刻多点便到了家。

一进门便被姜南星的娘亲一把一个的拉过来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可有寒雪掉进脖颈?冬日里若是着了风寒可有得罪受了,今日天色不好,我就说怕要下雪,你们非要出去,这昨日刚回来,今日就等不及出门。”

姜南星在他爹娘面前十分自在,见他娘亲拍了前面,还转身让娘亲接着拍身后的,听了他娘亲的抱怨,姜南星辩解道:“昨日天色和今日也差不多,可是一片雪都没落呢,我与辛盛都大半年不曾见过了,我想他了嘛。”

姜南星的娘亲闻言笑道:“你这话说得,跟那辛盛似比爹娘还亲了。”

姜南星忙说:“哪有,我自然跟娘亲最亲了。”

“哼。”姜南星的娘亲嗤笑一声,说:“你这话我才不信呢,等家里给你定下亲事,你定然跟你娘子最亲。”

姜南星比辛盛还大一岁多,明年三月便要满十七了,已经该相看亲事了,如今定下个及笄的姑娘,过上三年多,姜南星满了二十,办过及冠礼,姑娘也十八、九了,便是再疼女儿的人家,也该放女儿出门成亲了,正好就把婚事操办起来。

姜南星倒不抗拒定亲,去年辛盛就定亲了呢,姜南星还觉得自己又落后好友一步,不爽!

今年姜御医带姜南星回来,便是为了带他回来相看婚事,若不是为了这等人生大事,姜御医才不会因为姜南星说想送表弟考试,就让他请假停了学徒之事,要知道书院放冬假,可医馆、药堂冬日正是忙碌的时候,绝不会放假的!

姜南星一点没有羞涩,反而跃跃欲试,道:“辛盛早都定亲了,不过还好我年纪比他大,他便是定亲在我前头,成亲定是在我后头!”

姜南星的娘亲闻言捶了他一拳,说:“定亲、成亲的事也拿来与人比。”

姜南星憨笑两声,扭头看向表弟道:“砺哥儿你最小,不论定亲、成亲,你都要比我们晚咯。”

沈砺有些发怔的瞧着表舅母和表哥,眼神里有一丝藏得极深的羡慕。

姜南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自然瞧不出来,姜南星的娘亲却是个温柔又细心的,把姜南星推开抓着沈砺的衣袖说:“我们砺哥儿长得这么好,将来定比你表哥好找娘子,你表哥啊,读书也不行,长得还普通,哪像砺哥儿这样貌堂堂的,去到谁家都不会受岳母刁难。”

姜南星长得很端正,但跟俊美是搭不着边的,若是他学业有成,相看时还能加点分,偏偏他是个退了学的白身,如今虽在学医,可医之一道,那是越老越值钱,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姜南星还有得熬呢。

本来姜家出过御医,姜南星的爹已经是太医,将来也大概率会做上御医,家世门第不低了,找个五品红袍官员的女儿也能门当户对。

不过儿子实在谈不上优秀,所以姜南星的娘亲在让媒婆帮忙找人家相看的时候便放宽了标准,便是五品以下的人家,只要姑娘不错,也可以的。

但沈砺就不一样了,沈砺他爷爷是四品,他爹虽然是个白身,但和宫中太后娘娘是表兄妹,皇上还要唤他一声表舅呢,也算是个皇亲国戚了。

沈砺长得像他爹,沈靖没什么才华却能被白氏这般追求不放,便是因为长得极俊

美。

宫中的太后娘娘便是因为美貌得了先皇青眼,沈靖的母亲是太后娘娘的姑姑,姑侄二人长得十分相似,而沈靖长相便随了娘。

沈砺的学业也不错,过几日才满十三岁的生辰,但已经可以下场县试了,听公爹说先生觉得他县试、府试都没问题,便是院试也能搏一搏。

若今年一路考过县试、府试、院试,便有了秀才功名,十三岁的秀才便是不叫神童,也是个可造之材。

想来想去,拖后腿的便是他爹娘那复杂的关系,和离的亲娘,扶正的外室继母。

姜南星的娘亲拍了拍沈砺的肩膀鼓励道:“砺哥儿好好温书,考个好名次,将来舅母定帮你寻个四角俱全的好姑娘!”

沈砺对定亲不感兴趣,他现在只想要考好年后的县试。

本来他对县试虽也看重,但也没这么强的得失心,可是今日去辛家见到辛盛,辛盛与他说国子监里明年有许多上舍初等班的学子要参加县试,其中便有他那异母弟弟沈砌。

沈砌在国子监读了一年多的书,已经凭借出众的天资在上舍混成了个风云人物,回回考试都是初等班的头名。

沈砺心想,沈砌比自己还小两岁,如今一起参加科举,不说考过他,若是他考中了自己却没中,岂不是证明了他爹当初放弃他是正确的?

沈砺虽然早就不再想奢求他爹娘的爱,但自捡回一条命后,他好似又重新活了一回,最近他常常想,为什么自己要躲得远远的,难道自己怕了他们吗?

不,他不怕,他只是厌烦了这种日子,想离他们远远的罢了。

可远离不代表懦弱,不代表自暴自弃。

他们不是说他不行吗?他不需要证明给他们看,但他需要证明给自己看。

他沈砌许是很优秀,但我沈砺也并不差。

我的人生不是为了做被沈砌比成废物的参照物,我要站到阳光之下,让大家看到世上还有我的存在。

沈砺每日都去辛家寻辛盛一起学习,辛盛会按着县试的考卷给沈砺出题,沈砺做一份,辛盛也做一份,做完之后他们交换着来看。

每回瞧见辛盛的答案与自己不同,沈砺便知道自己做错了,便会把做错的题目摘抄下来,反复记忆。

其实每回沈砺那五十道经义题都答得不错,一般只会错一两道,最多一回也就错了四道。

至于策论题,就谈不上谁对谁错了,只是沈砺通过看辛盛的策论,倒是提升了许多看待问题的角度,直到腊月二十九这日,沈砺才在告辞离开前说:“盛兄,明、后两日我便不过来了,初二再来拜年。”

辛年常常待在书房里看着两个哥哥做题,这些时日下来与沈砺也混熟了,闻言说:“初二是年年的生辰!”

沈砺不喜欢异母的弟弟,但很喜欢辛年这个小弟弟。

辛年长得像幼小版的辛月,白白嫩嫩,干干净净,每日都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裳,性格又很乖巧,虽然常往书房跑,但不哭不闹,只是好奇的看罢了。

沈砺蹲下身来与辛年平视,笑着问他:“那年哥儿想要什么礼物?沈哥哥送你。”

辛年闻言脸上故作小大人的表情立刻散开,露出满嘴的小乳牙笑着说:“年年想要笔。”

他指着桌案上的毛笔,手上学着沈砺他们写字的模样。

辛盛拍了拍辛年的小脑袋说:“年哥儿你还太小了,手腕无力握不得笔,再过三年哥哥便教你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