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听清了这位大人的话,张绮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立刻明白了为何哥哥一去不回,而自己确实也如辛大管事所说,知道了此事也要失去自由了。

张绮娘心中千转百回,已经设想出了种种后果,但终究还是点点头,声音暗哑的说:“回大人,民女知道。”

张经二十出头,虽还未成家,却已经是定下了亲事,而张绮娘也十七岁了,及笄之后却一直没有定下亲事。

张家在江州也算颇有家业,要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很容易,一直没能定亲的原因是她爹娘先前还在犹豫,是送她出嫁,还是留她在家打理家业。

她家三个孩子,长子便是张经,天生痴性,若无人帮扶,他这个性子是管不了这么大一摊子生意的,下面还有个幼子,今年也十四岁了,少时便十分聪明,本来她爹娘想培养幼子与长子互为臂膀。

谁知本来只是为了识字识数送幼子读书,可幼子却甚有天份,且心思全在进学上,对家中生意没有分毫兴趣,去年第一次下场科举便过了县试,府试也只是差几个名次而已。

这么一来,张绮娘的爹娘便说不出要幼子弃学经商的话,于是便把目光转向了既聪慧,又对经商颇有兴趣和天份的张绮娘,问询过她的意见后,已经商量好了等张经娶妻之后,便为张绮娘寻一个赘婿。

张绮娘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张经只知道江州织行上下都在税银上作假,张绮娘却知道更多的详情。

见张绮娘愿意吐口,辛月便起身避嫌出去,留张绮娘与杨怀德细说详情。

辛月出来带上了门,但这纸糊的门窗隔音约等于无,她便不好站在门外,于是便往杨家的院里走了走。

今日杨继明又和堂侄杨泽一起去京郊读书了,虽然京官之子可以入学国子监,可惜国子监不收这么小的学生,最少也得满了十岁或是取得了童生功名。

他们都才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上起了寄宿学校,如今还小,是每十日回家两日,据说等满了八岁便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杨欣娘正在院里给花坛中的花草锄草浇水,见状忙招手喊辛月:“月娘妹妹,过来帮帮我。”

其实家里也有几个家仆,杨欣娘并不缺人干活,只是想叫辛月过来说说话。

杨欣娘指着花坛中冒头的一些野草嘱咐辛月哪些需拔出来,辛月点点头,便挽着袖子和杨欣娘一起干起活来。

杨欣娘已经是个颇具风姿的美少女了,她今年五月便办了及笄礼,那时她已经到了京城,所以没能请辛月前来观礼,不过辛月随信给宋氏送了赤霞罗的料子,宋氏做成了衣裙送给了杨欣娘,杨欣娘那日便是穿着赤霞罗做的衣裙办的及笄礼。

那日杨欣娘白肤,红衣,墨发,齐大人之妻为她挽起发鬓,插上一只白玉簪。

少女身上的衣裙似艳丽的红霞,可她淡妆娇面,丽质天成的容颜连天上的彩霞都遮蔽不住,来观礼的除了杨家亲眷,还有杨怀德同年、同僚,上官之妻女,谁不赞她容貌美、气质佳。

几位夫人甚至起了心思要替自家子侄求亲,出言试探几句却得了消息,知道杨家女与辛家子早有婚约。

杨欣娘对着外人十分端庄守礼,在自家却常常露出几分娇憨,声音清甜的与辛月说:“前日我和芳姐姐、芸娘一起去了吉庆坊,瞧了丝织大会,月娘妹妹你们辛氏丝坊真厉害,可以称得一句独占鳌头了,想来等消息传到各处,辛氏商行的生意要愈发火爆了。”

辛月前日一直守在彩棚里,却没见过她们,忙问:“我竟没瞧见三位姐姐,难道你们独独不进我家彩棚?”

杨欣娘嗔了辛月一眼,说:“人太多,我们实在挤不进去,只被丫鬟们护着找了个角落看了个热闹,别说你家的布料了,别家的我们也没瞧见一匹。”

辛月听了直笑,人家都是带随从护卫开路,她们三个娇滴滴的小姐,带上几个同样娇滴滴的丫鬟,如何能挤得过,见杨欣娘被她笑得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辛月忙说:“嗳,那算什么,别家的布料我弄不来,我们的布料家里有得是,哪日姐姐们有空,请姐姐们来家里,单给姐姐们瞧一回。”

“这还差不多。”杨欣娘笑着揪了一下辛月的鼻尖,她刚才拔草,手上还带着点土,辛月的鼻尖染上了土,变得像只花猫,杨欣娘瞧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辛月不明所以,倒是觉得鼻子有点痒痒,便伸手去揉,可她自己手上也有尘土,脏的地方倒是更多了。

余氏听见院中的热闹,出来一瞧,脸上也带满了笑意,忍着笑瞪了自己女儿一眼,责怪道:“欣娘,不可欺负妹妹。”

说完把自己的绣帕去院中水缸里打了瓢水浸湿再拧干,然后走到辛月身边扶着辛月的脸颊细心的帮她擦去脸上的尘土。

辛月这才知道杨欣娘刚刚在笑什么,杨欣娘把脸凑过来笑着说:“我才不会欺负妹妹,忘了手上有泥了,妹妹要是不高兴,也捏回来。”

辛月闻言故意把手靠近杨欣娘的脸,杨欣娘果然还笑着不躲开,但辛月却停了下来叹气道:“姐姐这么好看的脸,我这般怜香惜玉之人如何下得了手。”

这话一出,别说杨欣娘了,余氏也笑得直不起腰,指着辛月说:“咱们月娘这张嘴,还好不是个男儿,若你是个男儿,欣娘便瞧不上你哥哥了。”

杨欣娘被自己亲娘打趣,有点害羞,但也觉得好玩,也跟着逗起趣来道:“真可惜,月娘妹妹要是个儿郎,肯定极招小姐们喜欢。”

外面院子里说说笑笑,屋内的张绮娘却满心煎熬,她把自己知晓的情况都毫不保留的一一告知了这位大人,她小心的观察着这位大人的脸色,这位大人本就生了一副严肃端方的面相,现在更是脸黑如锅底,张绮娘忍不住心里惴惴不安。

杨怀德脸色当然不可能好看,按这位张氏丝坊之女所说,她们张氏丝坊每年同蒋家、徐家购买的丝茧,连货款带税银都直接给了蒋家、徐家,而蒋家、徐家要求各家丝坊向绸布商人售出绸布时,也同绸布商人收来全部税银,等和衙门缴纳税银之时,所售的绸布数量只许报一半,税银也只许缴纳一半。

也就是说江州织行上下多年来至少侵吞了一半的税银,而江州衙门每年收到的江州织行税银都有数百万两,江州织行这些贼子年年都侵吞了朝廷数百万两税银!

户部历年文书他们还没翻遍,目前还不知道江州织行从何时开始搞鬼,但一年就有数百万两,便是十年都有数千万两,若是百年便是万万两之巨!何其恐怖!

张绮娘并不知晓杨怀德心中翻滚的数据数额之大,她只不过知道自家每年少缴纳了几千两、近万两税银,她也没学过律法,不知这罪有多大,只是想着如何能替自家脱些罪责。

见杨怀德一直不开口,张绮娘鼓起勇气道:“大人,我家被蒋家、徐家所逼,虽跟着行事却并不认同,这少缴纳的税银我家一直单存在钱庄里,从未取用过,有账本

为证,求大人看在我家为人所迫又知无不言的情况下,可否酌情减轻些罪责。”

杨怀德听见张绮娘这话,回过神来,问张绮娘:“那账本何在?”

张绮娘忙说:“在我家中由我父亲收着。”

杨怀德沉吟一会,便说:“你同我去一趟户部,面见上官,将刚才所说之事一字不漏的再说一遍,你一个女子,又主动吐露详情,我便不将你与你哥哥一般下牢狱了,只派兵丁去你住处把守,在事情有进展之前不得出门,不得与人接触。”

张绮娘闻言心下一松,既然这位大人还愿意顾及她的女子名声,那事情便不会是最遭的地步,忙点头应下。

杨怀德带着张绮娘出门,叫余氏派了个年长的丫鬟跟着以作避嫌,带着这般重要的证人不好去挤公共马车,又让人去堂兄家借了马车,便带着张绮娘往户部去。

辛月与张绮娘没能说上话,只杨怀德离开时同辛月说了一句:“劳烦月娘了,此事千万莫要外传。”

辛月连忙点头,而张绮娘趁机偷偷同辛月欠了欠身,感激的望着辛月无声的道谢。

辛月目送着张绮娘离开,心知此事便不再是她能过问的了。

而张绮娘跟着杨怀德到了户部,被带到身穿紫袍的户部尚书面前,在这位三品大员面前战战兢兢的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等被兵丁一左一右跟随着要被送走时,她犹豫了会还是开口问杨怀德:“大人,可否让我见见我哥哥?”

杨怀德想了想点头带着张绮娘去了户部牢狱。

这牢狱住的都是审问之人,并非定罪之人,所以条件还行,不在地下,而是建在地上的几排平房,房间有床能见阳光,也没有正经牢房那些栅栏。

杨怀德让人打开一间牢狱的门,张经迷茫的抬起了头,见到杨怀德后略带委屈的说:“大人,草民真的不知道别的了,知道的草民都说了。”

杨怀德闻言嘴角一抽,肃着脸说:“并不是要提审你,有人来看你了。”

杨怀德从门口挪开,露出身后的张绮娘,张经见到妹妹忙从草堆中爬起来,眼中含泪激动的唤道:“妹妹!”

叫完一声后他又醒悟过来,面色慌张的说:“妹妹!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门口守着两个兵丁,杨怀德嘱咐张绮娘一句:“牢房重地,外人不能久留,你速速说完话便出来。”

“知道了,多谢大人体谅!”张绮娘和杨怀德道了声谢忙进去和哥哥说话,杨怀德嘱咐了要看守张绮娘的兵丁一句便离开了。

张绮娘看着眼睛通红,眼底发黑的哥哥,心中十分心疼,担忧的说:“哥哥这两日怕是都没有睡好。”

她说张经,她自己何尝不是,眼睛下面一圈乌色,张经看着妹妹愧疚的说:“我让妹妹担心了。”

时间紧迫,张绮娘便不再与哥哥寒暄,忙追问:“哥哥,前日面圣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哥哥会被关在牢里?”

张经闻言眼里满是愤恨,咬牙切齿的说:“那蒋家、徐家不安好心!你可知那辛氏丝坊的大管事是何身份?”

张绮娘听得一愣,是何身份?不就是辛氏丝坊的大管事吗?

张经不等张绮娘追问,便一股脑的说:“她是县主!她竟然是县主!那内监大总管对她极为客气,夸她是当世明相,皇上对她也如对待自己人一般,连下跪都不让她跪,早早就将她扶了起来,还关心她来京城一路远行累不累!皇上待她如此亲近,蒋家、徐家却撺掇咱们来与她作对,岂不是在故意害我们!”

难为张经前日精神恍惚,重重的跪下去都没觉得痛,却还注意到了皇上待辛月的不同。

张绮娘被哥哥的话吓了一跳,那位辛大管事可一直没提过自己这重身份,原来如此,对方竟是这般贵人,难怪能替自己探听消息,能带自己面见户部官员。

这等恩情,张绮娘记在心中,但她还是疑惑,为何牵扯出了江州织行税银之事,便问张经道:“那税银之事又是如何被皇上得知的?”

张经嘴角和眼角一起抽搐起来,他虽是个痴人,却不是个傻子,这两日也反应过来,自己闯了大祸,但如今已经把全家都牵扯进来了,如何还能瞒着妹妹,便讪讪的说:“我害怕皇上怪罪我们与县主作对,便说这事都是蒋家、徐家所做,并且把蒋家、徐家在江州无法无天、欺男霸女之行都说了出来,顺嘴就把税银之事也说了……”

张绮娘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指着张经道:“哥哥!这等大事也能顺嘴!”

张经缩着脑袋不敢再说话,张绮娘气得不行,偏张经两日没怎么睡觉,饭也没吃下去几口,又没有水洗漱,整个人瞧着像个可怜的乞儿,张绮娘高高地举起巴掌,最后也只轻轻的落在张经的肩头。

“你……你……你……”你了半天,张绮娘也说不出狠话来骂张经,最后无奈的叹了一声气,道:“算了,已经这样了,再骂你也无济于事,爹爹早就说这般行事不该,纸包不住火,既然你已经把纸掀开了,那便掀开吧。”

张经小心的抬眼看向张绮娘,眼神像个闯了祸怕被遗弃的小狗,忐忑的说:“妹妹,你不怪我?”

“怪你又有何用。”张绮娘还是瞪了张经一眼,见张经又缩起脖子,张绮娘又莫名消了气,说:“算了算了,事情已然这样了,只盼着你这举报能算点功劳,咱家那税银也没花销,早日还给朝廷,免得爹爹胆战心惊了半辈子,咱们还要接到手里继续担惊受怕。”

门外的兵丁敲了敲门催促,张绮娘忙应了一声,然后看着张经安慰道:“哥哥好好吃睡,莫要失了健康,等此事了了,咱们还要归家呢。”

“妹妹也是。”张经忙点头,巴巴的望着妹妹离去的身影,等牢门被狱卒锁上,他又奔去高高的窗边踮起脚,直到张绮娘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瞧不见,他才转身回到角落的草堆里,扒拉着凌乱的草堆给自己铺了个地铺,缩着身子闭上眼。

张家和江州织行的事,辛月一时半会还不能知道下文,倒是没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圣寿,上回皇上口头邀请了辛月去参加太后圣寿,这等场合,有爵位之人不能乱穿衣服,前两日便有宫中内监来给辛月送县主规制的礼服。

辛月要进宫为太后贺寿,苦恼于为太后准备什么贺礼。

太后作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辛月带着家当去京城的珍宝古玩店铺逛了许久,也没寻到合适的贺礼。

那真正的奇珍,辛月手里那千余两银子也买不起,能买得起的想

来与宫中之物比得被衬成俗物。

最后是宋氏连着赶工了几日,拿出一副精湛绝伦的绣品来。

那是宋氏从辛氏新布料中得到了灵感,绣了一副金光闪烁的佛像来,本是为了做锦绣阁的镇店之宝的。

那佛像面容慈悲,眼半睁半闭观察世人,好似看见了世间疾苦,而佛像的外围一圈金线所绣出的佛光,好似真佛降世。

这世道,谁人不信点神佛呢?便是先帝去后,还在皇家寺庙里得享供奉呢。

京郊便有皇家寺庙,太后每年也要去礼佛个一两回,为故去的先皇祈福,为她的皇上儿子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

到了圣寿这日,虽不大操大办,但京城的衙门都被放了一日假,许多官员不管真不真心,沾到了点光便也在心里祝福太后圣寿无疆。

而辛月一大早就起了,穿上繁复的县主礼服,又被宋氏抓着涂了点脂粉和口脂,化了个淡妆。

辛长平嘱咐女儿宫中不能随意走动,最好少喝水,辛月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辛长平笑道:“一日不喝水也不行,月娘要是口渴了便抿一抿。”

辛月乖巧的点头,听着常入宫的爹爹提点。

等门房进来说宫中的马车来接了,辛月便起身往外走,家人跟着相送。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辛月入宫,结果那张经被抓起来,宋氏显然有些担忧,但辛长平宽慰她许久,说此事是女儿的荣耀,宋氏这才忍着担忧,没说什么丧气话,只是依依不舍的直到把辛月送上了车,才轻声嘱咐一句:“月娘,到了宫中谨慎些,万事小心。”

辛月忙点头应下,说:“娘亲放心吧。”

辛盛把那装着宋氏绣画的锦盒递给辛月,辛月小心的抱在怀里,和家人们摆摆手,马车便往宫中去了。

今日宫门口没有排着队等着上朝的大人们,但多了许多来参加圣寿的皇室宗亲,马车不能入宫,所有宗亲都在宫门处下了马车。

这入宫可不许随意走动四处乱窜的,有些年纪大、品级高的皇室宗亲,便得了恩赐有软轿来抬进宫中,像辛月这般又年纪小,品级又算不得多高的,便被召集了起来,等着被一起带进宫中去。

男女分作两堆,辛月待的地方都是穿着礼服的女子,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些的,辛月不知如何分辨她们的爵位,只是将她们身上穿的礼服与自己对比。

若是比自己礼服华丽的,定就是比县主爵位高的,可能是郡主,也可能是公主,若是和自己一样的,那便也是县主了,还有些不如自己礼服华丽的,许是乡君之类的爵位。

当今皇上没有同母的亲姐妹,不同母的姐妹倒是很有几个,那几个穿着最华丽的,年纪二三十到四十岁左右的,应该就是皇上同辈的姐妹。

所有宗亲的女孩子们都围着那几位细声恭维,夸她们的礼服华美,夸她们的首饰珍贵,几位公主心情不错,也挑几个顺眼嘴甜的夸几句蕙质兰心、天生丽质之类的场面话。

这群人许也有不熟悉的,但起码都互相认识,只有一个完全陌生的辛月站在最外围,茫然得心中尖叫,不知是不是该去与品级高的人问安,可偏偏她一个人都不认识,便是想问安,也不知如何称呼啊!

尴尬得要命,辛月只能盼着无人注意她,盼着人快点齐,早点来人带大家入宫。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明明那几位公主都被人围得密不透风了,却有一个个子极高的,毫不费力的就瞧见了人群外穿着县主礼服的陌生面孔,招手朝辛月道:“这位县主不曾见过呀,何不过来说说话?”

唰唰,数道目光都盯上了辛月,一群郡主、县主、乡君们默契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辛月硬着头皮抱着锦盒走近,不知如何称呼,便干脆躬身行礼道:“见过各位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