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江州织行带队入京的是蒋家长子蒋煜,蒋家家主蒋旭年岁已高,早几年就不再离开江州,甚至都不出鹭江府了。

蒋家家大业大,在京城自然是有别院的,蒋煜不用和绸布商人、丝坊的人一样住客栈,而是住在一户屋舍数十间、前后共有三个园子的大宅里。

此次对江州织行来说,本以为是一场必胜的仗,江州发展丝织行业数百年,这次带来了近二十家江州知名的丝坊,而做评审的九个丝绸商人更是与江州多年的交情,怎么想都不可能输。

可结果偏偏输了!

十九家江州丝坊,却被贺州那一棵独苗出尽了风头!十种贡品布料,贺州独占其八,江州只占其二!

除了张氏丝坊入选了两种,其余十八家颗粒无收,蒋煜召集了江州的丝坊,将除了张氏以外的丝坊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那九州的绸布商人,除了贺州、湖州的没来,剩下七洲的也被蒋煜一通臭骂,尤其是那盛洲绸布商人,他只选了张氏丝坊的两种布料,其余八种全选了辛氏丝坊,蒋煜怒瞪着盛洲绸布商人,咬牙切齿的咒骂他。

不过那盛洲商人不像另外六州绸布商人般忍气吞声,闻言腾的站起身来,极硬气的说:“你们自己技不如人,那些布料摆在一起,瞎了眼才会弃辛氏丝坊的布料选江州的。”

盛洲是边城,边城贫苦,绸布本就不似别州好卖,他的布庄不单卖绸布,更多的是贩卖永州棉布和麻布,便是江州织行与他翻脸,他也无所谓,大不了去买辛氏丝绸嘛。

不顾江州绸布商人的拉拽,盛洲绸布商人起身便走。

而他走后,整个待客厅里众人鸦雀无声,蒋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指着那盛洲绸布商人的背影气急败坏的威胁道:“日后谁也不许同他交易!”

张绮娘替她哥哥来蒋家别院,忍了一通蒋煜聒噪的咒骂,好不容易等到蒋煜骂得嗓子哑了,赶他们走。

张绮娘出了蒋家别院的门,便问自家的随从:“哥哥可回来了?”

中午丝织大会便散了,她哥哥张经和那辛氏丝坊的大管事一起被召入宫中面圣,她带着人收拾完布料,又去成衣铺还了借来的木架,带着随从去吃了午食,回到客栈租住的小院,等了许久也不见哥哥回来。

后来蒋家来人,张绮娘便忍着担忧替哥哥去蒋家,吩咐留在客栈的随从若哥哥回来便来蒋家报信。

等着她的随从摇摇头说:“不曾有人来。”

张绮娘看着快黑的天色,脸上涌起浓浓的担忧,尤其是她带着随从回了客栈,等到天都黑透了,街面上都宵禁了之后,张绮娘知道,哥哥肯定在宫中出了事,只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一晚上辗转反侧,张绮娘干脆起身穿戴好衣物,等着天亮,天一亮她便带着随从去昨日问到的,那位辛氏丝坊大管事娘亲开绣铺的地方。

那位辛氏丝坊大管事昨日也入了宫,且她爹娘都在京城生活,定比自己消息灵通些。

张绮娘早早就带着人在锦绣阁门外等着,可锦绣阁开门并不会那么早,早市开门的都是些卖朝食、卖菜蔬、粮食、肉类的。

随从去买了些方便拿着吃的朝食过来,张绮娘拿着块油饼子味同嚼蜡的吃着,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那锦绣阁开了门,只是开门的是两个少女,铺子里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绣娘,辛氏丝坊大管事的娘亲并不在铺子里。

张绮娘又在锦绣阁坐着等了半响,才见到昨日见过的那位夫人,她顾不得与人寒暄,慌张的冲上去打听道:“辛夫人!昨日辛大管事可回了家?”

宋氏一愣,认出是昨天求云纱的姑娘,女儿说要同江州丝坊搞好关系,宋氏对张绮娘便很和善,回道:“张小姐,我女儿昨日寅时归了家。”

又见张绮娘面色惶惶,关心的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张绮娘虽然比她哥哥胆子大,但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见宋氏关切问询,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靠了上去,拉着宋氏的手说:“辛夫人,我哥哥昨日与辛大管事一同进宫面圣,彻夜未归,不知是出了何事,辛大管事归家可有提起?”

宋氏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女儿只说她被皇上留下用了膳,我还以为你兄长先她出宫了。”

见张绮娘满脸担忧,宋氏是心善之人,便说:“张小姐莫慌,我带你回去问问我女儿,看看她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张绮娘闻言感动的一路道谢。

张绮娘是个知礼的人,吩咐两个随从去茶楼坐着等她,宋氏便带着张绮娘又往回走,家里夫君去上值,儿子去读书,没有什么可避嫌的,便直接带着张绮娘进了宅子。

辛月今日终于得了空闲,便在家歇一日,在院里陪着弟弟辛年玩,见娘亲去而复返十分疑惑,又见娘亲身后出来一人,却是昨日有一面之缘的张氏丝坊之女。

辛月心下了然,定是为了张经的事,不过辛月只知道半途张经被连总管带走,现在听张绮娘说了,才知道张经彻夜未归。

张绮娘还在问辛月:“请问辛大管事,昨日你们面圣,我哥哥可是有失仪之处惹怒了皇上?”

辛月也不知道这位张小姐知不知晓江州蚕所、丝坊侵吞税款之事,而且既然皇上没放张经归家,那此事是不是需要保密?若自己告诉了张绮娘,张绮娘若是告诉了江州织行,让蒋家、徐家有了防备,生出什么乱子来可如何是好?

辛月十分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找个什么托词哄骗张绮娘。

张绮娘瞧着辛月的表情,自己吓自己,甚至想象到了哥哥被皇上扔出去砍头的画面,膝盖一软险些站不住,声音颤抖的问:“我哥哥已经出事了吗?”

辛月见状连忙扶了张绮娘一把,想了想便说:“你哥哥现在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具体何事,不经皇上同意,我也不能说。”

张绮娘听到没有性命之忧,一颗乱跳的心脏才平静下来,她哥哥虽然是个痴性子,但却是家中长子,且丝坊之家,痴迷于布匹又不是什么坏事,比起别家那些在鹭江上豪掷千金,为了花船娘子争风吃醋的浪荡子,她哥哥这般无人觉得不好。

临行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帮着哥哥接人待物,莫让他犯了痴性子不自觉的得罪了人,可谁也想不到哥哥会被召进宫中面圣,而她却是跟不进去的。

张绮娘是个心眼伶俐的,听出了辛月话中的意思,辛月定然是知晓内情的,但因涉及皇上,她不敢告诉自己详情,张绮娘虽然心急如焚,可也知道不能逼迫辛月。

一是逼迫也不一定有用,二是也不能害了人家。

张绮娘便和辛月道谢:“多谢辛大管事告知,知晓哥哥性命无碍,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家在京城举目无亲,遭遇这般大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也无处求救,若是辛大管事再得到什么能说的消息,能不能劳烦告知我一声?”

辛月见张绮娘为哥哥奔走,不禁想起了辛盛,若是自家哥哥出事,自己定也会想办法四处求人救他……

辛月叹了口气,皇上昨日并未嘱咐自己不要说张经之事,但辛月也不敢说没嘱咐便是可以随便说。

想了想,张经举报之事定是交给户部办理,虽然爹爹不负责税银之事,但哥哥的未来岳丈,那位杨怀德

杨伯父便是负责税银的。

辛月便开口说:“我帮你打听打听。”

见张绮娘眼睛唰的亮起来,辛月连忙补上一句:“我也无法保证能打听到消息。”

张绮娘闻言连忙摇头说:“辛大管事愿意帮忙,便是大恩,不论是否有音讯,将来回了江州我定会告知爹娘,必报答辛氏恩情。”

张绮娘知道蒋家、徐家视贺州辛氏为眼中钉,爹爹说过这丝织大会是对辛氏的鸿门宴,不过自家一向只专心织布,跟蒋家、徐家没有什么私下往来,不过是随大流的对方要什么便给什么罢了。

爹娘肯定以哥哥为重,若是辛氏能帮忙救哥哥,定不会顾忌什么得罪蒋家、徐家,哥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大不了举家迁至贺州便是!

张绮娘留下了地址,千恩万谢的离开了辛家。

宋氏在旁边听了全程,知道女儿有不能说的话,便没追问详情,只说:“这张小姐与她哥哥感情颇深,为兄奔走十分感人,若能相帮便帮衬些,只是月娘要以己为重,莫要牵连到你。”

辛月点点头,和宋氏说:“娘亲放心吧,女儿有分寸。”

宋氏对女儿自然是万分放心的,只是做娘亲的难免担心,便多余嘱咐一句罢了。

宋氏又离开去了锦绣阁,辛月暂且放下此事,好好陪着辛年玩了一天,等到太阳下落,家中爹爹和哥哥都接连归家,辛月才去寻了爹爹问:“爹爹,今日那张氏丝坊的小姐来家中求助,昨日张经一夜未归,可是被送去户部了?”

辛长平虽在户部任职,但户部衙门不小,他和杨怀德在一个衙门上值,可除非刻意相约,一日都难得碰上一面的。

对女儿所问之事他不知晓,但担忧的问:“详情你可告知了她?”

“女儿不傻,这等牵连甚广的事自然守口如瓶。”辛月忙答道。

辛长平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想了想说:“不知你杨家伯父归家了没有,我去敲门问一问。”

如今辛家与杨家感情愈发深厚,辛月到京城当日就被爹娘带着去两个杨家走了一趟,拜见各位长辈,知道杨怀德就住在自家隔壁,她便说:“我能一起去吗?”

辛长平犹豫了一下,想到昨日女儿就在当场,知晓的情况怕是比自己还多,便说:“那你跟着来吧。”

父女二人一起往外走,想到这个点过去,杨家必要留饭,辛长平还和辛姑母交待一声晚食少做些。

二人出了门转个身便是杨怀德家门,辛长平上去敲了敲,来开门的不是杨家门房,竟然是杨怀德幼子杨继明。

今日门房生病告假了,余氏本想去堂兄家借个家仆来顶替一日,谁知放假归家的小儿子莫名起了兴致要自己守着家门。

杨家在京城是外来户,没多少亲友往来,登门的基本都是堂兄、堂侄或是隔壁未来亲家,偶尔也有杨怀德的同僚,想来便是小儿子有失礼之处,这些人家也不会见怪,余氏便同意了。

那日辛月来拜访,杨继明与堂侄杨泽在京郊书院附学,不在家中,是以并未见过,但杨继明见到辛月十分高兴,他还记得之前与辛月互相投喂相处十分愉快,声音欢快的唤了一声:“辛叔叔,月娘姐姐!”

也不问二人来做什么,便引着他们进了宅子,直接带了他们去自家吃饭的屋子,好客的说:“辛叔叔和月娘姐姐留下一起吃晚食吧,今日家中有好肉!”

杨继明口中的好肉是牛肉,古时没有机械,牛都是宝贵的耕牛,虽然杨家算是有钱人家,也甚少能吃到牛肉。

辛月来了此地两年,还一次没吃过牛肉呢,闻言也有些犯馋了。

杨怀德也已经归家,不过虽然回了家却扎进书房里,还在忙着不知道什么公务,听到外面自家儿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像是有客到,他便出来看情况。

见到是辛长平和辛月,杨怀德也邀请他们留下吃牛肉,又说让女儿欣娘出来陪辛月玩耍,辛长平忙说寻他有事要问。

杨怀德这才敛了神色,邀请辛长平去书房谈话,见辛月跟在辛长平身后,杨怀德有些疑惑,但也没多说什么。

到了杨怀德的书房,杨怀德请二人坐下,给辛长平泡了茶水,给辛月却冲了一杯蜜水,笑着说:“欣娘常在我书房看书,所以备着蜜。”

说完又把女儿存放在屋中的零嘴食盒拿出来放在辛月面前,让她配着吃点,垫垫肚子。

辛月从善如流的掏出一块麻花吃了,又喝了一口甜甜的蜜水,杨怀德见她不与自家见外,更高兴了些。

等他坐下,辛长平便问:“子胥兄,你先前说的江州商税有误,如今可有进展?”

杨怀德愣了愣,疑惑的看向辛月,又看回辛长平,此乃公务,为何当着家中小女谈公务?而且此事虽有了大进展,却需要保密……

辛月看出了杨怀德的疑虑,忙出言说:“杨伯父,昨日丝织大会,辛氏丝坊与江州张氏丝坊被选为皇商,我与张氏丝坊少东家张经被召入宫中面圣,期间张经举报江州织行上下联手侵吞税银,之后张经被连总管带走,至今未归。”

杨怀德听了辛月这番话,知晓辛月本就是知情人,这才去了疑虑,答了辛长平的问话:“那张经昨日被宫中内监送至户部,如今关在户部衙门狱中,只是他只知晓有此事,具体的内情与细节知之甚少,所以虽是有了进展,却还需要详查。”

说完杨怀德又看向辛月问:“月娘如何知晓张经一夜未归?”

辛月自是和哥哥的岳家更亲,没有隐瞒道:“昨日丝织大会我与张经、张经之妹有过交谈,今日一早张经之妹寻到家中,想向我寻求帮助,那张经虽是家中长子,但有些痴性,他妹妹却是聪颖伶俐之人,张氏丝坊东家生病派了长子来京城还不放心,又让女儿同行,许是此女知晓的内情比张经更多?”

杨怀德闻言觉得有理,他自家便是女儿聪慧远胜儿子,家中诸事都没有隐瞒女儿的,他的书房女儿也可随意进出,想来那张家亦是如此,于是他想了想问辛月:“月娘的意思是请那位张家小姐来问询详情?”

辛月点点头,但说:“张家小姐毕竟是女子,出入衙门牢狱影响名声,不如我明日请她到家中,问她是否愿意说出详情救她兄长,若她愿意,便带她来见杨伯父。”

杨怀德想了想,内监嘱咐此事要秘密调查,不可打草惊蛇,已经扣下了个张经,若再大张旗鼓抓张家女儿,京中还有江州织行的人在,必会引起他们疑虑,辛月所说倒是可行,便点头答应。

聊完此事,杨怀德又留他们吃饭,辛月久违的吃了一顿牛肉,虽然杨家厨娘手艺远不如姑母,但也很香。

次日一早,杨怀德便先去了衙门点卯,之后和上官说了详情,便请假归家,等候辛月带人上门。

而辛月派了家中帮佣柱子去昨日张绮娘留下的地址请她过来。

张绮娘昨夜困极了才浑浑噩噩的睡了几回,每回都被哥哥人头落地的噩梦吓醒。

此间丝织大会结束,这两日别家丝坊都在张罗着返程,因为只张氏被选上皇商,没怎么挨蒋煜臭骂,别家丝坊心怀嫉妒,也不来找张氏丝坊一起回江州,便是有人觉得不妥,说大家一道来的,还是一道回去得好。

但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人家选了皇商,哪里能马上走得开,定要与宫中签文书谈合作的,这两日都不见那张呆子,定是忙去了,咱们难道陪着在京城枯等?人家做了皇商,咱们可是一无所获,还不赶快回家去织布,在这里白费什么时间!”

于是便只几个心善一些的来和张绮娘打了声招呼,说他们要回江州了,也没一个人问一句张氏何时归。

蒋煜更是昨日就走了,他赶着回去和他爹汇报情况,还得抢先把锅都甩给各丝坊和绸布商人,可不能慢一步被家中庶弟们得到消息在他爹面前给他上眼药,说他办事不力。

张绮娘知道蒋家人

是个什么货色,也没想过和蒋煜求助,别的丝坊虽有些善心人,可大家在京城都没有根底,谁也帮不上忙,而且她还怕他们帮不上忙却把流言蜚语传回了江州,爹爹本就重病不能起身,娘亲又是个胆小的性子,可别把爹娘吓出好歹来,便忍着谁也没说。

于是这京城张绮娘真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又不能闯到皇宫的宫门前去找死,只能按捺着等那位心善的辛氏大管事的消息。

见到辛家的帮佣,张绮娘慌张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给了柱子一个丰厚的荷包,便期待的跟着往辛家去。

一见到辛月,张绮娘险些落下泪来,还不等辛月说打听到什么消息,便感激的说:“多谢辛大管事愿意帮我。”

辛月请她坐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张小姐,昨日我帮你打听了一下消息,想问问你,若是你知晓了内情,便会如你哥哥一般暂时失去自由,你还想知道吗?”

张绮娘闻言心下一咯噔,她飞快的在心中分析,这定不是小事,而且应该不是哥哥面圣失仪,不然不会自己知道了便也要失去自由,那只能是丝坊之事,或者说是江州织行之事……

张绮娘心中百转千回,但终究是救兄心切,与其自己乱猜乱想,不如求问知情者,便坚定的点头说:“我想知道,便是不得自由,也想知道。”

辛月点点头,起身说:“那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知情人。”

张绮娘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跟在辛月身后,出了辛家门,又进了隔壁的门,被带到一间屋里,屋里坐着一个身穿官袍的大人,张绮娘心头一紧,但面上还是控制着表情,没有露出惧怕的神色,虽然还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什么人,她还是往前一跪道:“民女张绮娘拜见大人。”

杨怀德坐在书桌后,倒有点衙门堂上传讯的意味,他肃着脸满面威严的说:“起来吧,坐下说话。”

张绮娘忍不住紧张的看了辛月一眼,辛月忙鼓励的对她眨眨眼,张绮娘心里有了点底气,起身之后坐到辛月身边。

杨怀德见她坐下之后出言问道:“江州织行侵吞商税银两之事,你可知晓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