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啊 前世?
贺兰危的名字很简单。
姓贺兰, 单名一个危字。
这个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取的是其字面本意:高。
名字也不是一出生就有的。
贺兰家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是修真世家之首,家族兴盛庞大, 家臣众多, 奴仆成群。
而贺兰家的家主, 贺兰明辞,也就是贺兰危的父亲,妻妾成群,子嗣更是多。
并非是因为贪恋女色,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早年受过重伤, 所以身体并不好, 修为虽高,寿数却很短,而对于维持家族的鼎盛, 他仿佛有什么执念一般,可能是因为他与另一个世家为敌、相斗, 两家实力相差不多,贺兰家略胜一筹, 而他想要贺兰家永生永世当世家之首,死死压住那一个世家。
也许是贺兰明辞知道自己寿元有限。
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总之, 他拼命地想要生出一个根骨绝佳的孩子, 有仙根的孩子。
到时候,就由这个孩子来继承贺兰家。
所以贺兰明辞有多少孩子呢?
贺兰危其实也不清楚。
年幼时,他被府中人称为二十九公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是没有的。
他之下, 还有无数个弟弟妹妹,大家也都没有名字。
他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数不过来有多少个,而大家都没名字。
贺兰明辞只是想要一个根骨绝佳的孩子,就像完成一件作品、做一个作业一样,他并不把孩子当人看,生出来不符合他的要求,那就扔到后院里。起名?起什么名,没价值的废品也值得他费心思?就应该自生自灭去。
所以贺兰危年幼时,其实过过相当一段时间卑贱如泥的日子。
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而他的生母,被人称为怡夫人。
他倒是见过怡夫人。
族中孩子与女人不住在一起,他的兄弟姐妹们会偷偷去看母亲,他便也偷偷去找怡夫人。他的兄长们对他说,他们的母亲都是很爱他们的,但他找到怡夫人的时候,怡夫人却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她废了这么大功夫,为什么还是生下一个小废物?以至于贺兰明辞觉得她无用,又纳了别的姬妾,没再看她一眼。
好畸形。
年幼的二十九公子仰着小脸想,原来他的父亲不爱他,他的母亲对他有些怨恨。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个没用的东西,是个小废物。
他的吃食都有限,经常的时候,隔了好几天才能吃上一张饼子。
他去找府中的奴仆、厨娘讨要一点食物,一点干净的水。
不过府中的下人都懒得理他,说有什么你就吃什么罢,毕竟一个被放着自生自灭的孩子,都不被当人看了,就是被抛弃的废品,比奴才还低贱。
这样的日子直到他开蒙那年。
他体内的根骨好像突然苏醒了,叫人发觉,其实他的根骨绝佳,是有仙缘的。
于是贺兰明辞把他接回了贺兰家的正宅。
带着他测灵根的时候,贺兰明辞脸都要笑烂了,仿佛执念终于成真一样。
自此后,贺兰明辞将他带在身边,只承认他这一个孩子,给他取了名字,叫贺兰危。危者,高也。要高高在上,要带着贺兰家永远高高在上。
至于他其他的兄弟姐妹呢?
贺兰明辞大手一挥,这些自生自灭的孩子们,就全都成了贺兰家的奴仆。
贺兰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贺兰明辞摸着他的头:“一群低贱的东西,不过是一群废品,废物,就应该继续低贱着。”
他看着贺兰危,像看一件满意的艺术品:“你是父亲最满意的孩子,唯一的孩子,贺兰家也只能归属于你。那些人太低贱了,不配当你的兄弟姐妹,若不让他们当奴隶,怕真叫他们将自己当成个东西了,往后与你争权又如何是好呢?”
彼时的贺兰危有些怯。
他其实不太明白,贺兰明辞为何能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而奴仆们都笑着对他说,自然是因为你的父亲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才这样。
从他被接到正宅以后,所有人都开始爱他。
他的父亲开始爱他。
贺兰危问他:“您爱我,从前为何不来看我?”
贺兰明辞说:“因为低贱的人不配被爱啊,你那时埋在低贱的土壤里,我如何会爱一个废物一般的孩子?但你根骨好,有仙缘,你与别的孩子不同,如今父亲爱你。”
怡夫人开始爱他。
他被接到正宅后,她跑来找他,扑过来抱着他:“我是你母亲啊。”
年幼的贺兰危偏头,疑惑地看她。
怡夫人说:“我当时、当时花了好大的功夫将你生下来呢,你能成为正头公子,都是因为我啊。我也不是故意要说你废物的,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你难道觉得我对你存有坏心吗?”
贺兰危被说服了:“不,不是的……”
怡夫人说:“那你要好好待我,去与你父亲说,叫他将我也接到正宅,将后院其他女人都遣散了。听见了吗?”
那些被贬成奴隶的兄弟姐妹们,开始爱他。
曾经对他爱理不理的十二哥,偷偷扒着他的袍角说:“我将你当成弟弟啊,我曾经给过你一个饼子呢,你将我接去正宅罢,我与你是兄弟啊!”
二十姐也说过同样的话,大差不差:“我与你流着同样的血,血亲之情啊,我与你是姐弟啊。二十九,你不记得小时候,我带着你去偷偷找怡夫人了吗?”
爱……
爱是什么?
再到年纪大一些。
奴仆也开始爱他。
他方才满十三,身边就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婢女,一天夜里,他打开床帘,看见院子里的奉茶婢女埋在被子里,露出一张脸对他笑。
他吓得够呛,转身跑了。
他年纪还小,尚没有那些心思,甚至从此有些厌恶女人,别说碰一碰了,他看见就反胃。
次数多了,他赶走的女人多了,干脆就不让女人再近身伺候。
女人无法近他的身了,身旁的男侍就起了心思。
男男女女,说辞都一样,因为仰慕公子,想要成为公子的身边人、房中人,都是因为仰慕他,爱慕他啊!
不过最后这些人都被他轰出去了。
他看着这谄媚的样子,有些反胃。
贺兰明辞知道了这事,将这些人都大卸八块,弄死了。
贺兰危起初没想让他们死,只想让他们滚远些。
他求情了一句,
贺兰明辞说:“为何为他们求情?你对他们动感情了吗?”
贺兰危动了动嘴唇。
他说,日日养着一条狗,也会有感情吧?
这些人伺候在他身边,他即使厌恶他们做那种事,但也不至于叫他们死得这样凄惨,总会有些恻隐之心。
贺兰明辞说:“如何能对低贱之人产生感情呢,恻隐之心?那他们更该死了,如此低贱,如同一只蚂蚁一片树叶,也配影响我儿的心绪吗?”
哦。
原来低贱之人,被人同情也是不可的。
低贱之人,不配被爱,不配被同情,就像最低贱的草芥、蝼蚁,怎么对待都可以,因为身如草芥,就不应该被当作人来看,他们与蝼蚁无甚区别,又何必对一只蚂蚁一片树叶产生感情呢?
过眼看一看便罢。
那么爱是什么呢?
贺兰危听过太多的爱,亲情友情爱情,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爱是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他都有,所以他享有太多的爱,父亲爱他根骨,母亲爱他地位,奴仆爱他权势,友人爱他实力。
他有时觉得,所谓的爱很虚假,不过是有目的的交换。
但说白了,爱不就是这样的东西?
因为这些东西,低贱之人身上是没有的,所以他们不配被爱,他们只配做蝼蚁、草芥。
他心里太清楚,如若跌落尘埃,没有人会再爱他。
爱有条件,也有时效性,爱的本质,是有所图。
所以不要成为那般低贱的货色,也不要摆出狼狈的姿态。
这样的姿态,只会让他成为不值钱的玩意,被践踏,被欺凌。
那么……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贺兰危抬起眼睛,从谢延玉眼中的倒影,看见他自己的模样——
跌坐在地上,满身是血,无声地哭泣。
他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好像一个下贱的可怜虫。
倒影中是他自己的脸,可他仿佛看见了很多人的影子。
他看见了怡夫人,看见了十二哥,看见了幼时带他去找怡夫人的二十姐,看见了想要爬床却被他赶走的男男女女。
好低贱啊……
好可怜……
他怎么会露出这样的姿态?
贺兰危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做了。
现在立刻,起身离开,将背脊挺得直一些,脸上的神态,散漫高傲一些,一如他以往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他太知道要如何做。
但许久后。
他听见自己哽咽着,用扭曲的声线问她:“那你、要如何才能再喜欢我?”
*
此前空气里安静了很久。
只有他压抑的抽泣声,安静到几乎是无声的。
谢延玉知道他有多爱端高高在上的架子,骨子里有多傲慢,她觉得有趣,要折辱他,也可能有些惹他生气、触他逆鳞的意味,要看他的底线在哪里。
她将话说得有些刻薄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听那种刻薄话?
她在等他发疯。
她预料他会生气,会被触怒。
但是没想到他安静许久后,会哭着问她这样一句话。
谢延玉愣了下。
因为愣了下,所以她一时间没说话,别开眼走神。
不过,之前的话没完全激怒他,这么安静的一会,好像将他激怒了。
他漂亮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伸手把她的脸掰过来,逼着她看他:
“你看着我啊?你说话啊!我在问你话呢,你要如何才能喜欢我?我能给你很多东西,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娶妻的事情早前就与你说过了,钱财权势哪里能少得了你的?你为什么要和李珣定亲?说啊!你要什么啊?!”
几乎是在压着声音吼了。
这人是真的有点发疯了。
谢延玉被他掐着脸,有点疼,于是啪一下把他的手拍开。
为了避免他再发疯,她把他的手压住了,然后居高临下,淡声问:“上赶着要给。怎么,你也爱我吗?”
爱是什么呢。
爱是利益,是条件,是高高在上能带来利益的一切,是有所图。
贺兰危得到太多人的爱,知道爱是什么东西,那么他能图她什么?力量还是身份?权力还是地位?他无所图,所以不爱她,她又怎么会问出这么好笑的鬼话?
他阴黑的视线瞧着她,一边哭一边扭曲地扯唇,发出气音:“哈?”
谢延玉:“……”
谢延玉觉得他有点疯了。
因为有点疯了,所以就没办法进行正常的交谈,她真想一脚踹翻他把他扔在这里,但她确实还用得上他。
也不想与他进行低效的争吵,他现在不正常,她和一个疯子吵什么吵。
于是她叹口气,干脆抬手帮他擦了擦眼泪。
结果这人哭得更凶了。
她现在什么刻薄话都没说,真的没有欺负他。
谢延玉换了个说辞:“好吧,你不爱我,但你想叫我爱你。”
“我什么都能给你,你应该爱我啊。而且我与你有夫妻之实了,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成亲?你要怎么样才能再喜欢我?你说啊。”
一句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说。
贺兰危偏执又狰狞,眼泪把她手打湿。
谢延玉把他眼泪抹了一把,然后试图操控他,引导他为她付出一些:“你要我喜欢你,你就付出同等的东西吧。”
正思考着要说什么,下一秒,这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挣脱了她,反过身来,把她抱进怀里,死死抱着,喘息着在她耳边歇斯底里问:
“我付出了啊,你到底要什么啊?我都给你煮茶了,在宗务堂的时候我等了你整整好几个时辰!我还帮你画舆图,我从来没给别人做过这样的事,谁敢让我做这样的事?你到底还要什么,要我把你曾经对我做的全都做一遍吗?”
“不。”
“那你要什么?说啊。”
谢延玉想了想,转头和他说:“过几天去天云秘境,我要里面一样法器。”
她声音是很轻的。
贺兰危现在不是很清醒,脑中的思绪极为混乱,他知道自己说话颠三倒四,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有些话要如何正常地表达出来,能说的不能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在说,他在一个很极端的状态里。
但她这句话,却像刀,让他陡然清醒了一些——
她要去天云秘境做什么?
她去天云秘境,又要找什么法器?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天云秘境中有法器。
前世,是他离开天云秘境后,派人查,才知道天云秘境中是有一件法器的,叫心魔镜。
他本能感觉到不对,理智好像被拉回来了一些,开始迟缓地思考。
但头实在是很痛。
他抱着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个很奇怪的举动,但他不是很想松手,于是就这样继续收紧,将她抱得更紧:“什么法器。”
下一秒,
就听见她回答:“心魔镜。”
声音还是很轻。
但这回真的像一记重锤了。
贺兰危迟缓的思绪一下被砸清晰了,耳边有片刻轰鸣——
她这个时候,不应该知道心魔镜。
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么久以来,那一点微妙的异样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贺兰危手指动了动,忽而垂眼看她。
正好和她对上视线。
他顿了顿,才出声:“前世……你都想起来了?”
这话一落。
谢延玉静默了片刻,然后猝然抬了下眼梢——
啊……
前世?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