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二更)

此地,认得出董卓的,又不是只有曹操一个,但只有这个让董卓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披甲,虬髯,粗眉不善,膀大腰圆,颈佩碧玺,紫绶绕甲,骑枣红马者董卓。”

每一个特征,都说得无比详细,仿佛生怕在乱军之中,董卓会改换形容,直接跑了。

有这样的描述,他就必须摘下碧玺,脱下甲胄,解开紫绶,剃掉胡子与眉毛,再换一匹马。至于那“膀大腰圆”,莫非他还能割肉不成?

在这一刻,饶是曹操距离董卓还有一段距离,都能瞧见那张脸上咬牙切齿的狰狞。

一声暴喝随即出口:“曹阿瞒,我董卓待你不薄!”

董卓勃然大怒,只恨不得直接扑到曹操的面前,直接将他一刀砍下。

是曹操先负于他,浪费了他的提携之恩,怎敢又在此时落井下石。

可曹操的回答,远比董卓要理直气壮得多:“窃国之人,何敢说此妄言谬论!”

再如何不薄,那也是从贼。

徐荣将军何等本事,能将他曹操和袁绍的联军拦截在虎牢关外这么久,自己却还能全身而退,又与他就函谷关争夺打了数场交锋。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白因为跟从董卓站定了立场,自觉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落了个身死此地的下场,也被永远钉死在了“叛将”的位置上。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

曹操满心惋惜,也更为痛恨造成这一切的董卓。

何况,董卓也从不是一个能够扶持汉室基业,改换朝局的贤才,是害人无数的元凶祸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曹操谨慎地把手中的盾牌又往上举了举,也果然听到了当啷两声冷箭撞击,嗤笑了一声,便预备自巢车上爬下来,免得继续待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这句昭告董卓特征的话,已经足够了。

若是徐荣仍在,他还要担心,董卓会否在短时间内聚集起一支精锐,强行突围而出,现在徐荣已折于前军之中,董卓还有什么希望!

可也就是在曹操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在前方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高呼:“传我军令!”

董卓两眼因充血而趋于血红,像是怒火在下一刻就能让他的血都沸腾起来,直从头顶冒烟。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变调失控:“杀退此路敌军者,赏金十斤,能护送我离开者,封万户侯,若不幸罹难,便由关中家人,领赏!”

能听到这句话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这句从董卓口中说出的封赏之言,重点根本就不在赏金与万户侯之名,而在那句“关中家人”!

他麾下的士卒中,确有一批西凉军的士卒,是从凉州背井离乡,跟随董卓打拼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些人追随了董卓十多年,早已从效忠变成了愚忠,但还有一部分人,能在看到马超部众时,发觉自己还有另外的一条出路。

可是,从关中强征的士卒不同啊。

他们的家就在关中。

此刻行将击败董卓的洛阳大军,能有这样的自信,能控制住这些弃械投降的战俘,也一定能正式打入关中。这些从关中走出来的士卒,却不敢有这样的信心。

他们途经过潼关,知道这座新近修建起来的关隘有着怎样的地理优势,知道那是一座比函谷关还要难以攻克的关卡。

他们也知道,董卓亲自赶赴前线的同时,还留下了李儒坐镇关中,留下了他的女婿牛辅,留下了还算好用的偏将李傕郭汜。

一旦董卓的死讯传回关中,这些心狠手辣的凉州人会容得下他们的家人吗?会不会,哪怕死路在前,也要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呢?

他们也未尝不知,董卓不是他们的明主,可是在此刻,听到这句号令在军中扩散开的同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为董卓,拼出一条生路!

高顺一向岿然不动的脸,浮现出了一道裂痕。

因为就在这抉择做出的下一刻,那些先前被陷阵营强行阻挡、不得寸进的士卒,忽然又动了起来。

哪怕那仅仅是其中的三成,或者更少的人,但在此时,他们随着董卓身旁的精锐而动,拿出的,都是悍不畏死的架势,远比之前的攻势凌厉得多。

在交手的刹那,有人手中的兵器被即刻打落,却并未后撤,而是咬紧了后槽牙,红着眼眶,向着前方的敌军扑来,以一种近乎耍无赖的打法,强行困住了面前之人的胳臂腿脚,防止这人手中的刀兵,向着董卓杀去。

明明知道他们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这些扑火的飞蛾从身上扯落,给他们一个痛快,但陷阵营的士卒也是人,曹操的士卒也是人,在被那痛苦反抗的情绪所包裹的时候,谁又能……

毫无触动。

“追啊!”曹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各方的嘈杂打斗中脱颖而出。

“不杀了董卓,才会遗祸无穷,害死更多的人!”

也会让关中的防守因为董卓的回归变得愈发严密,让他们随同陛下入关,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到时候,死的就是他们的人了。

同情归同情,此刻仍要心狠一些!

高顺眼神一沉,一刀挑开了面前冲上前来的士卒。

他明明身着重甲,却仍是大步向前,出奇得快,一手提刀,一手提盾,蛮横地撞开了前方的士卒。

不仅是他,他身边栽培多年的亲信,也在此刻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铁甲如坚石,猛击而来。

在这剧烈的冲撞面前,为求活路而抱团的敌军,一个撞着一个,倒了下去,更有一人,直接倒向了董卓的马腿。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了马腿,以防被抬起的马蹄直接踩踏在头顶。

而这刹那的停顿,对于已因曹操号令赶至附近的曹仁来说,无异于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直朝董卓放出了一箭。

那又快又利的一箭,虽被不知何处伸出的一杆兵刃撞开了须臾,但仍是狠狠地撞向了董卓的腰腹,还正中了那甲胄的薄弱之处,没入了他的体内。

这西凉武夫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痛叫,便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曹操眼见这一幕,大喊了一声“好”。

烟尘滚滚,马蹄奔行其中,一旦坠马,就算箭伤要不得人命,被群马踩踏的伤势,也足够致命!

如此一来,董卓何来活路!

或许被乱军践踏,死无全尸,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战场的无序与纷乱,也毫不耽误,那一声声“董卓已死”的呼喊,顿时间炸响在了那尘嚣之上,变成了震慑战场最重要的声音。

那些先前还在被迫为董卓征战的人,茫然地停下了动作,麻木地将头转向了原本董卓应在的位置,不知道在这条噩耗面前,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另一面,前军中军本就因徐荣之死而大乱,现在,“董卓已死”的声音,更是盖过了徐荣的死讯,让那些最后一批试图垂死挣扎的人,为了保命丢下了兵器。

只有那些曾经受过董卓大宗财物馈赠,又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西凉精锐,仍在试图从战场上的各个方向突围,哪怕被人打掉了头甲,砍伤了臂膀,也要杀出去回到潼关报信。那些无主的战马,也同样惊乱四奔。

但幸好,董卓已死,这些东西都没这么难应付。

曹操策马行到了曹仁的身边,正要恭贺于他,这一下可算是立了个无人能及的大功,就忽然瞳孔一缩,望向了其中的一个方向。

“大哥,你……”

“董卓!快追!”

数万人战场的混乱中,要分辨出血肉尸体归属于何人,可谓是难上加难,有那诸多阻挡在前,哪怕是披着硬甲、能够横冲直撞的高顺,也难以在顷刻间到达董卓的面前。但当有骑兵冲破了面前的桎梏,先一步杀出重围的时候,他们就变得万分醒目了。

曹操看到的,还不是一路寻常的骑兵。

在那当中,有一道膀大腰圆的身影,虽然解开了腰间的紫绶,没了头顶的盔甲,弓着脊背伏于马上,但仍能让他判断出来,到底是何人。

董卓,只能是董卓!

或许是他的肥膘,阻挡了利箭的入侵,让他在落马之时,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或许是他的死忠骑兵,在这紧要关头,捞了他一把,让他随时可以换乘另外的一匹骏马。

也最终让他险死还生,夺路而逃。

可苍天有眼,绝不会让此恶人活命,就让曹操窥见了这道身影,而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发出了这句追击的号令。

曹仁呆愣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了这消息之中的可怕之处,连忙带人向着那一行骑兵追去。

“追!快追!”

霎时间,附近的骑兵全动了起来。

不仅是曹仁,刚自前军冲至此地的马超,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董卓已死的局面,谁知曹操跟他说,董卓跑了?

再看远处,他也毫不犹豫地拍马赶了上去。

察觉到后方的追兵,那群亡命的西凉骑兵中,顿时又分出了一批掉头断后,唯有董卓,仍在死命地抽着战马,只求跑得更快一些。

也还真让他又拉开了一段和追兵的距离。起码在这个距离下,后方的追兵无法向他发出箭矢,把他再度射落。

马超大为光火。

“要不是董卓送往凉州的赤兔马,现在在吕布的手中,还用担心追赶不及吗?”他一边绕开了断后的精兵,一边在追赶中骂骂咧咧。

他打眼就能看出,董卓此刻换乘的,依然是一匹称得上神骏的好马,要不然也无法承载住他这体格的负担。

而他马超的坐骑,才经历了一番恶战,还有伤在身呢,要如何去与对方比较耐力与脚程?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烈风拂面,差点让曹仁张口就吃了一嘴的沙土,连忙呸呸两声,清了清喉咙,“就算没有神驹在手,我们也有机会拿下那董卓!他可以一路狂奔到潼关下,一天多的时间不眠不休吗?”

他可以,他的战马也不可以。

“你看!”

马超回头,就见后方,有数名骑兵以一人双马的方式追赶了上来。

为首的曹洪一见曹仁回头,便大声喊道:“大哥说,让我们定时换马追击。还有,不仅要防着他趁乱躲入山林,可以先至潼关前等人堵截,也要留心另一处地方。”

曹仁对先前当斥候的经历记忆犹新,也在即刻间给出了答案。“我知道,我会留心茅津渡的。”

那曾经是董卓预备双线推进的另一处跳板,却在此刻,变成了对他来说的生路。

从曹操的位置看来,董卓的逃离堪称精妙,像是他当年驰骋凉州的本事与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董卓的身上。

但董卓可不这么觉得。

在这没命的奔逃中,董卓纵是不停下来看自己的脸色,也知道,那一定难看得惊人。

他只来得及褪去半边甲胄,撕扯下了一片战袍,把腰腹处的伤口死死地裹缠着,却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做更为细致的处理。

箭伤让他的肚腹处,每有战马的一下腾跃,便是一阵撕裂的痛楚。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伤了,甚至说不清,到底是这痛楚能让他保持清醒,还是降低的耐受力下,他的神志已经趋于混沌,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认输,不该任人宰割,才在继续向前奔行。

当他踉跄着翻滚下马背的时候,他可以摸到,自己的额头正在发热,眼前的景象也是万般颠倒,有如梦中。

但幸好,他终究还是个幸运的人,到了此刻,他的身边也还有两名亲信,护送着他狼狈地踏上茅津渡。

他要逃!

“把战马,推入河中,我们……上船!”

“太尉,不放火烧了剩下的船吗?”

“糊涂!”董卓怒斥一声,“大火烧天,远处都能看到了,岂不是当场就叫人知道,我们逃去了何处。”

他此刻不宜直接回到关中,只因回去的路上,势必会遭到敌军的围追堵截,倒不如直接从茅津渡渡河,先到河东去,在此地乔装改扮,隐藏踪迹。

只要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关中,李儒……应当能为他稳住几日。

“走!”

董卓一把甩开了两人,自己先一步跳上了船。那两人再不敢多言,也跟了上去,拿起了船桨。

更让人觉得庆幸的是,今日的风浪并不算大,那些临时赶制的小舟,也足以让他平稳地抵达对面。

对面,是大河彼端的河东土地。

这里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战乱的嘈杂之声,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董卓耳边不断幻听的马蹄声终于缓缓地淡去。

他顶着高热,恍惚想起,这里是先帝在世的最后时间里,他阳奉阴违不肯去并州赴任时,带兵驻扎的地方。正是因为此地距离邙山够近,才能让他一介西凉匹夫,突然拿到了一份救驾之功,也直接一步登天。

凉州是他的起点不假,但这河东,也是他的另外一个起点。

或许此地,对他来说,也有一份难以描述的归属感。既是起点……

……

远处的树丛中,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摆弄着一架弓弩,当中的弩箭打磨得稍有些粗糙,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箭镞与箭杆的连接处,像是经过了数次敲打,从什么地方分下来的。

但这显然不会影响到这群年轻人拨弄这架弓弩的兴致。

那得了准允操作这架弓弩的人,更是如获至宝,左右上下各摸了一番,把一旁的同伴都气笑了:“我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换人吧。”

“怎么不行!”那人护食地抱住了面前的利器,“咱们平日里用土弓射箭,就数我最准,就算咱们这次新造的弓弩和以往的不同,那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差不了多少也是差!没听前日来的传令官说的吗?关中大军极有可能会分出一路自此处登岸,若是杀至河东地界上,咱们这些在盐池务工的,就得先为陛下拦住敌军。你不能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大不了咱们抄着盐铲就上去打人。陛下为河东解大疫之灾,算起来我还欠着陛下的一条命,岂能让那劳什子关中朝廷,抢夺了陛下的位置!唔……”

他瞪大了眼睛,望向了一把捂住他嘴的另一名同伴,自觉自己并没有说错话。

但对方忽而凝重起来的表情,又让他意识到,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话,而是其他的情况。

他屏气凝神地听去,依稀听到了几人的脚步声,正在向着此地而来。

那操持弓弩的年轻人也已在这一刻收起了如获至宝的狂喜,面色肃然地按住了发射的位置,另一手则有些颤抖地调整着弩箭射出的方向。

只因在他的视线里,一行三人向前挪移着,一步步靠近。

他可以断定,在这些人身上的甲胄,并不是陛下部从的样子,而更像是传令官给他们看过的——

西凉军的样子。

“西凉军……关中军。”年轻人哆嗦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他没打过仗,没沾过血,但他知道,陛下是一位难逢的明君,而河东既是陛下重新起家的地方,就不能出任何的岔子。这份信念,让他突如其来的彷徨,骤然间烟消云散。

他那颤抖的声音都坚定了起来:“不能让他们染指河东……对!先,先射脚,然后把人拿下,万一打错了人,也有缓和的余地。”

对,就是这样。

当他的眼睛,透过望山,瞄准了对面的大腿时,他更是毫不犹豫地扣动了弓弩上的悬刀,放出了那支,只经由粗糙打磨的箭矢。

……

董卓停住了脚步。

他被曹仁那一箭射倒落马的时候,头盔跌落在了战场之上,也再未来得及佩戴上新的。意图藏匿在河东的算盘,也让他无需再戴着这样醒目的东西。

可现在,有一支横空杀出的冷箭,就这样扎入了他这无有保护的头颅,贯穿了他的面门。

他艰难地向上望去,看到,那是一支,凉州小孩都不用的劣等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