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更)
先帝他能有什么安排?
刘表活了快五十年,年少扬名之时,正值桓灵交接,所以,灵帝登基至他病逝以来的种种,全被刘表看在眼中。
又因刘表还曾遭党锢之祸牵连,一个好好的汉室宗亲被迫逃亡,于是,本就是宗室上位的汉灵帝刘宏,在他这里更少了一份威仪!
他还能不知道汉灵帝是个什么东西?
能诛杀权宦侯览、王甫,从一方宗亲、小小亭侯成为大汉的实权天子,汉灵帝绝对是个权术制衡的高手!但他越至后来,也就越是耽于享乐,只知为自己牟求私利,在黄巾之乱后非但不思反省,还向民间又增杂税,宛然一派“人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他若真有安排,也就不会在他死后,让宦官和士人的斗争,打成如此激烈,不会让董卓入京弄成今日局面。
他怎么不先安排安排自己的坟墓,让董卓别进去偷盗?
还“先帝另有安排”……
虽然洛阳那边,刘秉能在几路兵马的助力下夺回京师,让人着实惊讶,但以刘表的想法,这句“先帝另有安排”,怎么听都更像是卢植见刘协处境可怜,于是想出了一个用来安慰他的话术。又因刘协心中惶恐,生怕他成了董卓的帮手,便趁着颁布圣旨,向他偷偷告知。
或许时常灵光一闪还昏招频出的先帝,是能暗藏什么后手,但是此刻对于刘表来说,那都不过是一句虚言而已。
他长出了一口气,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有些好笑:“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再有什么安排,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局势。”
此刻的荆州地界上,他也只能靠自己!
刘表不再犹豫,快马加鞭向前赶去。
他早年间曾游历至荆州,还有些许人脉可用。说是说的单骑抵达,实则很快召集来了十数扈从,听从他的调派。
在大略探听了一番荆州局势后,刘表向襄阳蔡氏与蒯氏,各送出了一份邀约。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当到了约定会面的时候,来的只有蔡瑁一人。
这荆州名流衣紫佩金,腰间的一把宝刀上都镶嵌着偌大一枚宝珠,脚步虎虎生风,当真一派骄豪模样。
刘表来不及多想,已先迎了上去,摆出了热情好客的主家架势。
蔡瑁往座中扫了一眼,见此间本该还有两人的位置,顿时会意笑道:“景升来得不巧,那蒯氏兄弟出门去了,恐怕你那邀约都还没送到他们面前呢。”
“可我听说……”
“你那消息许是慢了一步,”蔡瑁顺着刘表的接引入席,继续说道,“他们两人本该是在襄阳的,但近来有一桩有趣的买卖,让我蔡氏与蒯氏都有些动心,却叫他们先截胡了,便去秘密处理此事了。是什么买卖就恕我先不多说了,毕竟……”
“你刘景升找了我那妹夫的门路,让我碍于人情也需来此,听听你准备说些什么,应当更感兴趣的是,我认不认你这个荆州牧的身份,而不是我蔡氏又打算做什么买卖。”
蔡瑁眉眼傲然,却在落于那张温和忠肃的面容时,心中暗暗称奇。
他是真没想到,荆州这地方在被孙坚杀了荆州刺史后,会这么快就迎来一位荆州牧,还是手握刘协发出圣旨的荆州牧!
刘表孤身而来,说出的话却从容得像是背后已有一支兵马在支持。
他摸着自己已有一层霜色的胡髯,向蔡瑁笑道:“或许我还真对这买卖有些兴趣呢,毕竟,我想不出你不支持我做荆州牧的理由。”
蔡瑁遽然冷下了脸色:“你是否忘了,自己手持的,是一份由董贼把控的朝廷颁发的圣旨!”
“但皇帝却是朝臣百官都认可的皇帝。”刘表的语气依然温吞,仿佛不曾看见蔡瑁的脸色有异,“恕我直言,这荆州地界上或许有人有这个资格,说出你刚才的那句话,但其中并不包括你蔡德珪啊……”
“你若真觉得,朝廷为董卓挟制拿捏,便只能叫做伪朝,天子颁发的诏令,也成了董卓的意愿,绝不可遵从,你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在荆州,而应该在洛阳。曹孟德于兖州联合那一干人等举兵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若我未记错的话,你与他少时就有一份交情!既然荆州方向还有袁术伙同孙坚合兵北上,曹孟德怎么可能不邀请你!”
刘表又问了一遍:“那个时候,你蔡德珪在做什么?”
蔡瑁:“……”
见他不欲答话,刘表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孙坚狂悖,让你不愿与之同道,但你毫无动作,我是否更应该认为,你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把一个不该当皇帝的人捧到天子的位置上。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认我这个荆州牧呢?除非,荆州已打算改姓为蔡了。”
蔡瑁险些当场离席而起,却听刘表又道:“与董卓合作未必是长久之策,但起码是当下的良策,德珪何必惊怒。我徒有汉室宗亲之名,却无兵权在手,徒有荆州牧的名头,却无有面向荆州的声威权柄,要不然,我又为何要找上你与蒯氏呢?”
蔡瑁的脸色变了又变,凝视着刘表松松搭手在案的从容风度,忽然笑了:“难怪你刘景升敢一个人来到这荆州!也敢如此自信,上来便同时邀请我与蒯氏兄弟,果然是有备而来!”
“当不得德珪的这句夸赞。”刘表道,“就像我也没想到,蒯氏兄弟会因一笔生意而出门去了,今日只有你我在此交谈。”
蔡瑁垂眸,望着眼前,脑中在这一瞬间飞快地闪过了数个想法。
刘表此人几十年的阅历,果然不简单。
他有几句话说得极对,也恰中要害。一句,是荆州人虽希望保持现状,朝廷少对他们有太多的管束,但也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个想法摆在台面上,更不可能如刘表所说,让荆州姓了蔡!
他没选择响应曹操在兖州的讨贼邀约,确是对于刘辩这皇帝并不看好,如今也不打算与洛阳的这群人混在一处,更别提这当中还有一个提起来就让人牙痒痒的孙坚。此刻出现的刘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荆州牧的最佳人选!
汉室宗亲,孤身无依,有八厨大名,还……
足够冷静与聪明。
蔡瑁忽然抬眼笑道:“刘荆州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你说,你在荆州地界上声威不足,我却不这么看。”
刘表顿时心中一定。蔡瑁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姑且不论,起码有一个称呼,已被他摆在了前面。
刘荆州,荆州牧的“荆州”!
刘表更是随即就听蔡瑁说道:“君侯年高德劭,本该以德育教化万民,但这荆州,尤其是荆南堪称鱼龙混杂,非手腕强劲不可取。若您要坐稳这荆州牧的位置,该当速速荡寇扫贼,何愁不能立威于荆州!”
……
“那作乱长沙的苏代、贝羽,都不过是一介武夫,不足为惧。”
蒯越向座中看了一眼,对上孙坚那张努力摆出友好的脸,只觉好一阵牙酸。
但既已在刘备到访后,决定了向朝廷效力,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荆州宗贼有大小之分,其中大者,便如安陆黄氏,盘踞水道,屯田揽士,几与士族无异,但大多仰仗地势而成的宗贼首领,徒有聚众作乱的机遇,却本性贪婪残暴,做不得领袖。我手下有些好用的人,愿为刘荆州前去游说他们,邀请他们前来赴宴,届时摔杯为号,直接将人当场斩杀,以刘荆州的本事必能安抚收编他们的部众,以填补兵力空缺。”
刘备和孙坚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蒯越。
这人看起来和他兄长蒯良一样文质彬彬的,好像还因为之前惨遭算计,显得有些不太聪明,怎么一开口倒是杀气腾腾的?
但想想荆州这地方太乱,蒯越等人能稳坐襄阳必定是有两把刷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也不奇怪……
蒯越被这几人的目光盯得有些背后发毛,岔开话题道:“说来,刘荆州若要做成这个荆州牧,光解决了叛贼乱匪,恐怕还不够吧,为何……蔡瑁蔡德珪不在此地?”
若刘备想要做的,是恫吓荆州士族与他结盟,再借覆灭宗贼立威,那么蔡瑁和他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也应出现在此地才对啊?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屋外有人推门而入,开口解答了他的困惑:“因为你蒯异度只是在待价而沽,尚将自己当个谋臣,他蔡瑁却有雄踞荆襄之心,图谋太大!陛下的招贤令中都说了,如今朝廷百废待兴,能向诸君提供的,不过是一腔诚意而已,怎能养得肥这样大的胃口!”
“你……”蒯越本就因孙坚身在席中,一阵阵的不自在,现在循声望去,更是直接离席而起,惊疑不定地望着那说话之人,“怎么是你!”
他的记性本就不差,还曾打量过那家特殊的肉铺,一个照面间就认了出来,眼前之人,就是那铺中伙计。
但此刻,对方已一改先前的机灵伙计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个面露狡黠的文士!
若是蒯越还看不出来此人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他也趁早不要在荆州混了。
却见郭嘉已先快走两步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躬身行了个礼:“此前为探听荆州情形,扮作了伙计,如有得罪之处,让府上屯了太多肉食和精盐,郭嘉在此向蒯先生致歉。幸而蒯先生聪慧,举一反三,看懂了我等的暗示,才让你我今日在此地重逢,也让我有此机会说出这声抱歉来。”
蒯越和蒯良都听沉默了:“……”
郭嘉的这句得罪,告的是他让别人囤货太多的罪,真要算起来,和蒯越那个一开口就是摔杯为号取人头颅的表现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真算起来,郭嘉也确实没有坑他们什么,反而还提前告诉了他们孙坚的到来呢!
更别说他那后半句,还如此直白地夸了一句蒯越聪明。
现在既无退路,跟郭嘉计较什么!
反而是郭嘉忽然向蒯越又递出了一封信函,打断了这兄弟两人的思绪:“方才见二位的家仆前来报信,被拦在了外面,郭某冒犯,先将人安顿下来了,顺手转交此信。”
“……信?”蒯越疑惑,以眼神示意兄长,将信接了过去。
听得郭嘉说此信应为急信,座中众人也未有计较的样子,蒯良迅速地拆开了信,将这其上的数行文字看了个清楚,顿时面色大变。
他还哪里顾得上什么肉铺屠户与伙计都是刘备的人这种事情,更顾不上去想,郭嘉年纪轻轻,就已在此地地位不低,是否也代表着他们兄弟二人没做错选择。
蒯良仓促起身,将那写有要事的绢帛托举到了刘备的面前:“局势不妙,请刘荆州速速过目此信!”
在说到刘荆州三个字的时候,蒯良的语气不免有片刻的停顿。
刘备俯首看信,也顿时意识到了,蒯良的古怪因何而起。
只因这封被从襄阳匆匆北上送来的信,竟是“荆州牧”写给蒯氏兄弟的。
但这个荆州牧,不是刘备,而是刘表,是另外的一位汉室宗亲。
册封荆州牧官职的,也不是刘秉,而是刘协这个身在长安的小皇帝!
刘备:“关中那边好快的速度!”
“……不仅快,派来的这个荆州牧还非同寻常。”郭嘉自刘备的手中接过了这份文书,就见刘表在这封信中,竟是坦荡地点名了自己单刀赴会,亲入荆州,为求荆州归顺“朝廷”之法。
“我还以为那边吃了洛阳的败仗,又是初到关中,理应先收拢势力,死守函谷关,想不到会先将人派至荆州,给陛下添乱!”郭嘉说话间,不由冷下了目光。
蒯越却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一句,那刘表的动作再快,还不是落在了刘备之后,也是刘备这边,先将他们蒯氏兄弟挖掘在手了,怎么搞得还像是刘表技高一筹一般,要这样严阵以待。
孙坚更是砰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刘表小儿既是汉室宗亲,又怎能为董卓效力,接下这荆州牧的位置,充当关中的侧翼,要我看,既然他如此助纣为虐,不如我等速速整兵,直接向襄阳打过去,生擒刘表小儿,且看方今是不是还有两个荆州牧! ”
孙策提醒道:“父亲,刘景升年仅五旬,比您年岁大。”
“我管他大还是我大,我又没在诸位面前摆长辈架子,那刘表也休想在我这里当长辈。半只脚已埋进土里的人了,也不怕落个晚节不保。打过去,叫他看看,什么叫做陛下早有准备!”
“不可!”眼看孙坚真打算当场起身,去调兵遣将,奇袭刘表,郭嘉连忙出声劝阻。
蒯越也连忙说道:“不错!刘荆州初至此地,要动兵,便需动在刀刃上。杀些恶名在外的宗贼以扬威,可以,直接对着襄阳动兵,安知不会被刘表抢先一步告知众人,这是孙将军要故技重施,妄动刀兵!届时,荆州士人与宗贼全部团结向刘表,难道就是孙将军希望看到的吗?刘表此前还需要靠着灭杀宗贼立功,现在只需解襄阳之围,便能顺理成章地变成荆州之主了!”
孙坚横眉怒视,但想到他那个破虏名号的由来,还是先气鼓鼓地坐回了原位,闷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刘表拿着董卓给他的封官圣旨,当上这个荆州牧?让他比我们抢先一步,凭借那什么蔡家的助力,解决宗贼之祸,扬名立万?”
“当然不是!”郭嘉斩钉截铁地开口,“名望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此消彼长,若让刘表得到了这个机会,我们先至此地的优势,便也荡然无存了。”
“那我们……”
郭嘉脑中灵光一闪,只片刻的思虑后,便已答道:“刘表单骑入荆州,是和我们一样,先只让一部分人知道他的下落,准备等到做出了些事情后,再令声名席卷全境。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能不能借此做些事情呢?”
他向蒯越道:“蒯先生,你先前说,你在荆南有些人脉,可否,为我们安插一些人进去?”
……
刘表的行动速度相当的快。
蒯越兄弟缺席了他的邀约,让他暂时无法拉拢到这两位助力,也并没有让刘表就此气馁,更不曾让他推延自己的行动。
有蔡瑁在旁助力,有些事情他也确实能做了。否则等到随后再去做,谁知道会不会被洛阳察觉出此地的异动?
比如说,按照蔡瑁的建议,他从荆南宗贼之中选出了五十多家宗贼势力,送出了一份邀约的请帖。
江夏安陆黄氏的旁支,也得算是一路宗贼首领的黄旻,就收到了这份邀约。
他架着脚,靠在铺着狐皮的躺椅上,一边盯着眼前的一众扈从习练武艺,一边看着这封邀约。
“这新任的荆州牧还真挺有礼数的……”
信中说,自上一任荆州刺史无故为孙坚所杀后,荆州长官位置空缺,如今朝廷派遣了新的荆州牧来。他刘表早年间游历荆州时,便知荆州武将好手,大多在水泽山川之中长成,故而此番以重金诚邀诸位齐聚襄阳,遴选各郡官吏。
“诸位——”
黄旻高声一呼,让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收拾行装,随我北上襄阳,会一会这荆州牧,争个都尉校尉之名!”
到时候,谁还敢说,他只算是个旁支。
可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了个扫兴的声音:“哪个荆州牧?”
黄旻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出来说话!”
只见一众新收容的扈从中,忽然站出来个身量魁梧高大、面如重枣的男子。黄旻都为之一惊,只觉自己先前竟未好好留意,没发觉部下中有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不凡的好手。
但他怒意不减,就着方才的话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男子却仍是一副磊落的模样,坦荡地答道:“我说,听说现在有两个朝廷,这个荆州牧到底是哪个朝廷的?郎君于我有恩,我不能不问!万一落入了贼人的圈套,该怎么办?”
这信中,岂能说得如此含糊!
甚至对荆州的百姓来说,荆州牧就只是荆州牧,何来两个朝廷之分。但在这寸土必争之时,正统的朝廷绝不容许刘表在此事上浑水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