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话说得,远不似此前的誓师、劝学之词复杂,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出他话中的重视。
年轻的皇帝并未止步于收复洛阳,而是接连接见了数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贤才,定下了朝廷框架,议定了元从官职,又快速查漏补缺,预备堵上荆州这个缺口。
种种举措,都让这些拥戴于他的人倍感欣喜。
更别说此刻,还是这样的天子纡尊情形。
刘秉话音刚落,刘备就已连忙答道:“陛下有托,臣等必效犬马之劳,竭力为之。”
孙坚也回答得快:“臣熟悉此间情形,必助刘荆州平乱!”
刘秉笑了:“好!好!有你二人联手,我何愁荆州不定!”
“来——”
刘备本想出口的话,因陛下这句笃定的判断又吞了回去。他本想问,陛下因郭嘉的一句需要一位汉室宗亲坐镇,就草率地将荆州牧的官职安在了他的身上,是否对他擢拔过甚,但在此情此景之下,这种疑惑也变成了心中的一句坚定的信念,此行荆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堕了陛下的名声。
正当他想到此处,就见陛下松开了他的手,几步登上了丈高平台。
被临时赶制出的衮冕吉服,因洛阳局势如此,虽在九章纹上并未偷工减料,但也远远不如先前陛下的那一身特制华服,甚至乍看起来有点“简陋”。可好像也正是因为如此,更能让人在第一眼间看到的,不是独一无二的布料,而是陛下的面容。
自九月里便追随于他的那一批人马,也最能清晰地看到,这张脸依然年轻,却已比先前多出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坚毅。若让没什么文化的张燕来说,那就是,陛下比之前更像陛下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不是陛下,谁能把司隶校尉这个官职封赏给他啊。
“诸位——”
刘秉朗声开口,也打断了张燕此刻那因对比而忽然分散的神思,他也忽然留意到,在陛下的身后,竟不知何时被人抬上了一尊木架,在其上展开着一张,绘有大汉天下的舆图。
十三州轮廓,历历在目。
“朕既收复洛阳,便当重振汉室声威,非仅讨董除贼一事,当令大汉十三州,重听朕之诏令!”
“重定江山,实为千里之行,请诸位尽展所能,争一个封侯拜相,留名青史!而这讨逆破虏大业,自荆州而始!”
“孙将军——”
刘秉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孙坚。
陛下的这句话,实是解释了即将前往荆州平乱的孙坚为何会得一个破虏将军的名号。
按说这个“虏”字,本为汉室对北方外族的蔑称,前往荆州,与破虏搭不上关系,但显然,陛下的抱负,远不止步于击败董卓,证明哪一方朝廷才是天下正统,那对于也曾征战凉州的孙坚来说,这个破虏之名,就成了对他先定南方,后向北方征战的期待。
最是自负的吕布忍不住,又用极尽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孙坚,再度感慨了一句他的好命。
陛下的武将中,确实只有他最熟悉荆州,还有着一份足够厚重的征战履历。所以,哪怕在响应了讨董檄文起兵后,入关的关键一战并不是由他亲自打出的,而是由他的长子孙策达成的,这份“破虏”之名,依然先落在了他的头上。
而孙坚此刻才不管同僚是怎么想的。
他挺直着腰杆,一想到自己此前因出身,常常遭到难以言明的打压,就连出征谏言都曾被轻易忽视过,便觉此刻陛下望向他的目光更加有了分量。
“荆州局势混乱,不可莽撞,为诸位将军做个先头的表率。”
孙坚抱拳应道:“臣遵命!”
刘备望见此景,不觉会心一笑。
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陛下对孙坚有此厚爱,竟还专门将他的名字提点在先,刘备却只觉得,这是陛下为往荆州前去的这一路人马再消除一个隐患。
孙坚在北上洛阳的沿途,杀了两位荆州的官员。虽说这其中还另有渊源,但足可见得,他这人桀骜不驯,已到了礼法难教的地步。
偏偏从官职上来说,刘备的荆州牧为两千石大员,压在孙坚之上,他的年龄还比孙坚小上几岁,又是因陛下的慧眼识珠,才从此前窘迫的赋闲中被启用。
那么谁也无法保证,真到了荆州境内,孙坚能否好好配合刘备的行动,听从郭嘉的建议。
“可现在有了陛下的这句话就不同了。”郭嘉抱臂而立,低声向一旁的荀彧道,“孙文台需得好好当这个榜样,以便在平定荆州后还能有讨贼破虏的机会,自当收敛起一些脾性。”
“你建议的?”荀彧问道。
郭嘉微笑:“我与陛下一拍即合。”
荀彧:“……”
这话说得真有水准。以荀彧猜测,大概率还是郭嘉为了方便指挥孙坚,向陛下提出的建议。不过,一位愿意听从这样建议、为下属考虑的陛下,就算因早前登基仓促,权柄旁落,为君的手段还稍显稚嫩,也足以让人甘愿竭诚效忠了。
“陛下……确是让臣子死心塌地的君王。”
郭嘉咦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煽情的一句来。”
荀彧轻声道:“你没发现吗?今日送行的将领中少了一个人。”
郭嘉向周遭逡巡一圈,面露思量:“张文远不在?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建议陛下重新组建天子禁军,也就是北军,张文远领的是北军五校之中的射声营?他去做什么了?”
“接人去了。”荀彧答道,“先前贾文和向陛下分析,董卓退至关中后,必定尽快从凉州调兵,还有可能拉拢凉州叛将韩遂、马腾等人,届时凉州必然更乱……”
“段将军与贾文和的家眷都在凉州。”郭嘉恍然,“看来张文远从并州方向接人去了。”
张辽沉稳之余不乏应变,又是并州人士,擅长北地征战,若这接人当中出了点意外,他还能自行决断是否往凉州一行,实是接应的最佳人选。
所以此刻,段煨立于台下,望着陛下说出这一番豪情壮志,面露矢志相报的决心,并不只是因为,他这位【西凉出身】的【降将】得到了一个建威中郎将的名号,也是因为,陛下已在竭力为他扫除后顾之忧。
随后,他也能更无顾虑地与董卓相斗!
哪怕今日的出征送行,他和贾诩都只是一旁的配角,也毫不影响他形容振奋,仿佛在这寒冬时节吃了一记补药。
不过……
他转头见到贾诩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问道:“我不太明白,陛下先前给你的,明明是其他官职,你为何会申请转任侍御史。这位置……”
侍御史这位置干的事情还挺能得罪人的。无非就是官员之中有人犯法,就会由侍御史向上报告。这事情不仅开罪同僚,处理不好还容易得罪天子呢。
或者就拿之前的洛阳朝廷来说。
董卓自领太尉,俨然是拿自己当成了第二个皇帝。那侍御史扰龙宗说错了话,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何等高危的职业啊!
段煨那么清楚贾诩的做派,知道他是什么脾性,也就更加奇怪,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位置。
贾诩老神在在地揣着手,“谁跟你说侍御史就一定要做侍御史的活了?就如陛下所说,方今局势下,他要做的何止是击败董卓,也是要重整自先帝在时便摇摇欲坠的皇室声望。荀公达的谏议大夫是军师,我这侍御史为何不能是军师?”
他补充道:“不过是向陛下表个态而已。”
表什么态?无非就是说,他之前被赵云被俘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就是自己送上门的,乃是临阵投敌的典范。
不过,陛下大可放心,他之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还是因为董卓太不做人了,也太不符合他对于主君的向往,绝对不是到了陛下也遇到麻烦的时候,会再度撒腿跑路。您看,我连侍御史这么危险的职位都敢做了。
段煨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往贾诩的脸上看了又看,很是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是从凉州出来的人,就你小子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心眼这样多。
但他转念一想,董卓手底下那军师李儒也够阴的,贾诩和他充其量也就叫做同道中人……
那没事了。
段煨嘀咕道:“但我还是觉得,你这决定有点亏了。”
没瞧见吗?因洛阳如今的要务一个是重建屋舍,避风防寒,一个就是翻土挖渠,预备春耕,所以河内出身的卫觊和司马朗分别担任均输令和都内令,都是大司农下辖的官员。
按照荀彧给陛下的建议,他们属于“执行诏令”这一部分的官员,往上升迁之后的官员到底还要不要大司农,尚未有定论,但无论是负责物资调派,还是监督农耕,都是绝对的实权!
贾诩这一表态,难道不是反而让自己少了些机会吗?
但面对他的这个问题,贾诩依然不见有什么焦虑的神色:“真为陛下有所建树后,难道还会差一个应得的封赏吗?”
“陛下对外招贤之时,说什么朝廷如今是各方面的捉襟见肘,拿不出何等奖励给抵达洛阳的贤士,但对内,他吝啬吗?”
段煨答道:“不。”
刘秉显然是一位慷慨的陛下。跟随他的元从中,凡有建功的,不管是不是如司马懿一般年幼,也不管是不是如孙策这般,还干出了挟持荥阳王这样的啼笑皆非之事,更不管是不是身份尴尬如曾为贼寇的,都得到了册封。还几乎都自六百石起步。
在今日还定下了以平定十三州为大任,请诸位争个封侯拜相前途的许诺。
这样的一位陛下,就算赏赐下来的财物少了一些,凭什么说他吝啬呢?
“不仅不吝啬,”贾诩语气淡淡,目光里流转过了一缕唏嘘,“还经由两个人的官员册封,让如今云集洛阳的贤才,看到了什么叫做唯才是举!”
“哪两个人?”
“喏——”贾诩以眼神示意,段煨顿觉恍然。
荀彧这种出自颍川大族,还早早就被冠以王佐之才的,其实不能算是典型。
真正作为唯才是举代表的,是另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受封兰台令史的蔡昭姬!
惊人的记忆力,加上阅书千卷的底气,让她成为了洛阳城中地位极其独特的一员。协助她修补熹平石经的小吏,还尊称她一句“蔡师”。
但真正敲定了她身份的,还是陛下的一句“那就为官”的定论。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郭嘉了。
颍川阳翟郭氏,确是律法名门,但光看郭嘉平日里的做派就知道,他的家世没那么好,只能算是旁支。就连向陛下毛遂自荐,也没用所谓的“家学”,而是抬出了他的鬼主意。
但今日之后,洛阳城中远道而来的士人恐怕都会知道了。
只要真有才华,甚至能够一跃而上,成为新任荆州牧的长史,协助他启程荆州平乱!
何为不拘身份,唯才是举,这就是了!
那贾诩也就更加不担心,他在干出些名堂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上了。
“咱们着急什么……”贾诩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声。
段煨随即顺着他的目光,向贾诩瞥眼一看的方向瞧去,顿时意识到,他为何会说出这一句来。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已被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了,或许还有些疑问,但有一点不必质疑,那就是他们都已被陛下看在了眼中。
但有些人就真的有点尴尬了。
曹昂就很是心急。
“子孝叔父,你说父亲要何时才能回来?”
曹仁沉默,着实很难给出个答案。
曹操此去豫州,是去监督袁绍把汝南袁氏的家产贡献出来,送到陛下面前的。
可姑且不说,汝南袁氏资产几何,以袁绍的身份拿出能让陛下满意的分量需要耗时多久,就说,袁术也跟上去了,曹仁怎么想都觉得,那边的事情有的曹操头疼!
“应当会尽快的吧……”
“但他已错过了陛下委任第一批官员!”
作为酸枣会盟的发起者之一,父亲报国之心天地可鉴,陛下既对同样抵达京师的张邈等人欣赏有加,那也应当不会亏待了父亲。
偏偏曹操缺席在了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
这又怎能让曹昂有些心急。
他倒是因之前与曹仁一并,协助陛下一起突围邙山,成了一路军司马。
虽比不得上面的那些,但也算是名正言顺的陛下的臣子了。
父亲他……
唉!怎么就偏偏认识这样的一个故交!
那袁绍何止是开罪了陛下,还连之前被陛下质问的司隶校尉身份,都已被陛下改交给别人了!
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父亲再晚一些回来,会不会错过更多更关键的东西。
可惜他此刻的心声显然不能飞跃千里,直接抵达曹操的面前。
贾诩这老狐狸明明瞧见了他的着急,也懒得跟他解释,说陛下让曹操去当监工,其实就已经是对他另有态度了。
看年轻人急一急,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像郭嘉这种……啧,心眼太多,不适合搭话探探底。
“文和,你且等等——”眼见陛下的仪仗预备起行,贾诩也慢吞吞地转身离开,段煨连忙快走两步,急追了上去。“我还有一事要问呢。”
“你之前说的,要和我打个赌,这个赌是你赢了!”
陛下确实不仅是个仁君,也是一位当世明君,竟并未顾惜袁绍的身份,直接对他发难,让他和贾诩都安心不少。但此事还有后续呢!
“你赢了赌约,需要我做什么?”段煨追问道。
“你已经做到我希望的了。”贾诩不疾不徐地说道,随即轻笑了一声。
“……啊?”
这什么意思?
贾诩拢着袖子,摇头叹道:“自然是你此刻已忘了我先前算计过你,将我当作真正的朋友,也是……朝中的盟友。”
他注定不可能如汝颍系的士人一般彼此早早相识,能相互提携,此番入京响应陛下招贤的凉州人,也挂了零,他还是该为自己找个相熟之人,以免真到了遇上麻烦的时候,找不到出手相助的人。
现在段煨能跟他如此心平气和地闲聊,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回了,我年纪不小,吹不得这么久的冷风。”
他转头回看,就见年轻的郭嘉显然是不惧这风寒的,已经与刘备孙坚一并,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带着陛下的期待,奔赴荆州战场而去了。
……
对于这一行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条路并不陌生。
荆州方向的鲁阳联军,就是从这条路来的,现在也从这条路回去而已。
不过,可能也有些例外。
比如孙策就在策马而行时,一边张望着左右,一边说道:“之前从太谷关北上的沿途,这洛阳的风物我一眼都没来得及去看,光顾着快马疾行了……”
“那孙小将军此时再战,可不能这般百无禁忌,统兵太急。”
孙策点头道:“这是自然,荆州水泽纵横,骑兵稍不注意,就会陷入沼泽深坑之中,反而落了下乘,我必不会横冲直撞。”
郭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于刘备和孙策的鸡同鸭讲很觉有趣。
但想到他毕竟是此行的军师,不能让孙策乱来,破坏了计划,还是止住了笑容,开口道:“孙将军,荆州若是要以征伐速胜,陛下就不该只给你们留下这钱余兵马,而应当还要更多才对。南方的宗贼实力几何,若要群聚围攻,需要多少人手,你心知肚明。”
“若是仓促行事,反而会令荆州人以为,陛下为图军资,竟不惜以一州供一国,对荆州举起屠刀,届时宗贼与士族同气连枝,不仅我等要陷入百战围困之中,就连陛下也要为我等所累。”
孙策对于那句南方宗贼的实力,其实还有些不认可,不过郭嘉说话的语气重,还说的是陛下会被他们连累,也只能闷声应了个“好”。
郭嘉徐徐说道:“襄阳士人的底蕴,我猜两位孙将军也都甚少得见。就以荆南望族蒯氏为例,其中有一人名为蒯越,曾做过大将军何进的东曹掾。结果他瞧见京中局势诡异,大将军又不似能拿定主意的人,抢先一步强求出调汝阳,躲过了灾劫。”
“这除了说明他这人胆子小,只知趋利避害,还有什么?”孙策嗤道。
郭嘉摇头:“荆南望族,无论是蔡氏,还是蒯氏,手中都是有大量私兵的。你想想看,一个手握兵权的人,若能应时而动,就不叫趋利避害,而叫审时度势。而且他们明面上受制于宗贼,需要在漕运上给他们让利,实则有着叫板任何一方的底气,不过是觉得现在这样,更适合于让他们稳守富贵而已。我们甚至的可以忽略其中某一路宗贼,都觉不能忽视了这些举止并不张扬的荆州士人!”
刘备听得郭嘉的话,拨过了马头,向这边靠近了些,问道:“那以奉孝所见,我们应当如何和他们打交道?”
郭嘉道:“他们有兵马有见识,但兵非强兵,见识也非远见,那么无外乎就是一句话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张飞远远听得这一句,忽然大惊,想到郭嘉此行还带上了一批陛下在河东制成的新盐,更是脱口而出:“你不会想学陛下,又要让我大哥去兜售一次盐焗鸡吧?”
郭嘉茫然地回头,看向了后面的张飞:“盐焗鸡?”
这又是什么事情?
刘备尴尬地警告了一眼张飞,低声解释道:“我刚至河东担任太守时,陛下让我与河东卫范二氏打交道,争些军资回来。彼时陛下仍需隐藏身份,免于招致董卓迫害,于是用了些迂回的法子,名为售鸡,实则……卖盐,让他二人签订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合约。”
郭嘉愣了一下,忽然扶着一旁的窗棂,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迂回。”
刘备说得含糊,但这又是盐又是鸡又是诓骗的,已完全能让他猜出,卫觊此人到底是如何被拖上陛下的船。
再想到此前于夫罗一个大意,说出的什么荀攸不装账房了,给他出谋划策保命之类的话,和荀攸这家伙彼时的欲言又止,郭嘉笑得就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是晚来了,陛下草创基业,于河东重新举兵时,当真有趣!”
太有趣了!
若能早一步来到陛下身边,他能看到多少新鲜的奇闻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