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郭帅所言有理!”
这一通分析出口,白波贼中当即有小头目站了出来,应和郭太的话。
“是那黑山贼先不讲道义,侵占到我们的地盘上,抢夺我们的口粮,我们出兵讨伐他们的后方,给他们一个教训,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知郭帅打算带着何人出征?”
打劫河东富户是打劫,打劫黑山军后方也是打劫。
只要是打劫,就必定有油水可捞。
既不用与黑山军精锐正面碰撞,也就意味着危险不大。
那这差事谁都想插一脚。
郭太却没给他们继续出言相争的机会。
他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手底下还算拔尖的四位部将,点了名:“李乐和杨奉随我走一趟吧。胡才与韩暹留守此地,切不可让人夺去白波垒。”
留守的两人不情不愿地对视了一眼,但毕竟郭太才是此地的领袖,还是齐声答道:“请郭帅放心。”
大不了,等黑山军的后路出事,他们再去拦截那一支前军,从中捞点好处。
想到这里,这两人又没那么郁闷了。
“走!我们即刻点兵,宜快不宜慢。”
既要趁其不备,偷袭其弱点,就不能给他们以回援的机会!
……
而在此时,被他们认为是“后方空虚”的野王县,刘秉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怎么了?”孙轻问道。
刘秉回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吕布喊他陛下的时候,他还是挺高兴的。
吕布,吕奉先,不考虑脑子和立场的话,说是当世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哎?
他能不当场笑出来,都算他定力好。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吕布很欠揍!
刘秉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到底是谁告诉他,朕近来想要强身健体的?”
孙轻:“……”
不……不妙!听陛下这个语气,显然是要追究这个人的责任,那他怎么敢和陛下说,这是他为了显示自己和陛下亲厚的关系,偷偷向吕布炫耀的。
感觉要是说出去的话,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他努力摆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其实他也没有坏心。”
刘秉怒道:“他那叫什么没有坏心,他怎么不看看他长了个什么个子,又锻炼了多少年的体格?这建议提出来是觉得这样更能速成,还是更能让我死啊?”
他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宽面条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有时候我果然很讨厌天才。更讨厌还要说我训练不得法、却只知自己那一套的天才!”
“那陛下今日?”
“替我想个办法,把吕布支开。这两日我不是让仲达在编黑山军中识字的读本吗?当过主簿的人,怎么就不能去帮忙了?”
他一个骑马初学者,不想听到这种骑射好手的指挥。更怕吕布说什么“这很简单”。
孙轻:“……”
吕布敢去编,他还不敢学呢。
要说也怪董卓迟迟不对吕布送去的那封信做出回应,让吕布在张辽领兵离去后越发百无聊赖。这一无聊,就只能自己找点事情做了。
就是他祸害到了陛下的头上,确实很过分!应当谴责他。
他刚要挪动脚步,宣布陛下对吕布的最新安排,忽见一小卒匆匆忙忙地跟在张燕的后面,向着此地走来。
张燕声音先至,打断了刘秉和孙轻的交谈:“陛下,有军情!”
刘秉脸色一凛:“董卓又派谁来河内赴任,还是让人渡河来战?”
“不!”张燕一边说,一边都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不是董卓,而是郭太!”
“他怎么会来?”孙轻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张燕答道,“把我们当留守后方的老弱病残了!陛下,我们如何应战?”
刘秉穿越之前,其实并不知道郭太是何许人也,但近来他在河内当皇帝,总要知道知道邻居有哪些潜在臣子和叛将。白波贼作为其中一路重要的势力,没少出现在张燕的口中。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张燕话中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和自己碰面。
刘秉顾不上去笑这“老弱病残”的形容,开口问道:“敌军来了多少人?”
“按照斥候所见,五千有余。”
张燕说到这里更想笑了。
郭太此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必定是觉得,黑山军派遣往河东夺取盐池的,一定是其中的精锐,留守的实力比起越界河东的,就一定会弱得多。
既然出兵河东的是三千精锐,他带五千悍勇贼寇也足够了!
但他又怎么会想到,黑山军后方有天子在,绝不可能倾巢而出。甚至兵力比起前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岂不是简单了?”见刘秉没有即刻开口,孙轻试探着建议道,“此前咱们是如何用野王县为饵,险些将吕布困在当中的,现在也能这么对付这群自大的白波贼!”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吕布闻声赶来,开口就是一句,“让他连真正的老弱病残影子都见不着,就把人头送上吧!”
“这次,我认可吕将军的话。”刘秉郑重地开口。“野王县临近太行,比温县更适合作为后方营寨,近来河内老幼都迁居至此,是一处正当建设的腹心之地。我们自己知道,就算白波贼打到了城墙之下,也不过是一群能被张将军、吕将军解决的乌合之众,但战事交锋来到近前,百姓惶恐不安,就是我们的过错。若能半道伏击,将他们拿下,就别让这一众贼党能到野王县城下!”
“吕将军!”
“在!”
“我予你五百骑兵,你领一路兵马伏击,务必直接杀出声势来,将贼兵前后截断。你可有把握?”
吕布拍着胸脯便应道:“这有何难!”
光只是将敌军前后截断,恐怕还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眼看着张辽去做大事去了,而他在得了王匡的兵马后还得留守野王,吕布早都闲得要长霉了。
怎知道他每日许愿,还真能许愿出一路让他活动筋骨的敌人。
好啊,这是上门来给他送战功来的。
“只是这山中伏击——”
吕布瞥了眼张燕,颇为不解。
他向来高傲,但也不吝于承认旁人的长处。若论山中伏击,还是张燕更为拿手,将此重任交到他的手中,就不怕张燕心中不快吗?
刘秉否认:“谁和你说是要在山中伏击了?”
张燕了然笑道:“那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寻踪索迹,刺探敌军越界方位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办,后路如何布防,也由我来做。而吕将军要做的,正是一个先声夺人!”
他与吕布此前虽是对手,一并效力于陛下面前时也有些针锋相对,但要通力配合,用最小的代价擒获敌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是见你击败王匡的办法甚好,决定再用一次。只不过,这伙白波贼必定要比王匡狡猾,人数也要更多,就不得不多留几路后手。”
刘秉颔首:“正是。劳烦两位,调兵,应战!”
吕布当即领命、清点部将去了,张燕则从留守后方的黑山军中又选出了三千多人,分作了三队。
一队由他亲自统领,一队交给了王当这位军中小头目,最后一队则由孙轻带领。
刘秉本想留守于野王县,又觉自己不能总是躲在后方,正好趁着此次行动没那么危险丰富一下阅历,也想看看自己近来的体力有无长进,干脆和孙轻同路进发。
而在山中临时扎营落脚时,刘秉满意地捶打了两下双腿,觉得确实不如先前一般疲累。可见他没了手机这娱乐工具后,体力确实是能够练出来的!
倒是孙轻仍旧如临大敌地守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提醒:“陛下稍后一定要留神,倘若贼寇真往这一面遁逃,务必站在这一片盾挡护栏之后,切不可为敌军所趁。”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和张将军换了个看守的隘口位置,此地离箕关最远,至多只有慌不择路的白波残部才会往此地撤离。”
“但就算如此,陛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你放心吧。”刘秉按住了孙轻的手腕,出声劝道,“我比谁都重视自己的这条命。”
他还是很惜命的。但当司马懿、曹丕、赵云、吕布等人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一日比一日清楚,有些危险不是他试图规避就能够让开的。
就像他明明稳守后方,还是会有白波贼前来进犯。
那就看看,这河东河内到底归谁所有吧!
……
郭太忽然又咳嗽了一声。
行军之中的白波贼称得上一句秩序井然。这咳嗽声连带着后面克制的两声闷哼,混杂在踩断枯枝的窸窣响动里,好像颇为明显。
杨奉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郭帅近来感染风寒了?”
郭太没将这咳嗽放在心上:“一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说不定是张燕那厮就希望我被他这出兵河东的情况吓住,最好还能直接向他投降,在念叨我的名字呢。”
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张燕的草率,竟给了他这样的好机会,还是在笑他们即将得到的收获。
笑声和又接上的两下咳嗽,让这翻山越岭的行军队伍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倒是在杨奉的军中,有一位年轻人忽有所觉,蓦地抬眸,向着相距数十步的一处山壁看去,眼中掠过了一瞬的警惕。
可他看见的,只是一只被白波贼惊动的飞鸟,撞开了山壁上的一蓬枯草,拍着翅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
“你在看什么?”杨奉从郭太身边退了回来,向他问道。
“好像是我多虑了,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看着。”年轻人答道。“结果只是只鸟。”
“我就说你警惕过头了。先前说郭帅的病症似有不妥,若是痨疾就不好了,但他周围的人都没有问题,总没事了吧?现在又觉得有人在看着……黑山军何时有这样的头脑,会在此间布置众多斥候,察觉到我们的踪迹!”
他向对方笑了笑,“公明啊,我知道你为人稳重,但也不必事事如此。”
那年轻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杨奉的建议。
他们从河东向河内进发的这一路间,也确实不曾遇上任何的麻烦,顺利地像是来河内郊游的。
抵达河内郡土地上的那一刻,为首的郭太已是满面兴致,蓄势待发。
后方的士卒还有半数仍在陆续自山中下行,郭太已骑上了先前牵着的马,抄起了惯用的长刀。
此刻已近黄昏,因冬日将近的缘故,天色暗沉下来了大半。按说此刻最该做的,就是勒令士卒扎营,等待后方的队伍全数赶上,休整一夜后白日继续进军,但郭太唯恐河东之地有黑山军的哨探巡逻,让野王诸县能提前闭锁城门,下达了一条在他看来毫无问题的命令。
郭太放声疾呼:“前军先行,夺下前方的波县!今夜入住此城,明日攻克野王!”
士卒连连响应:“跟上郭帅,先入波县!”
“杀杀杀!”
先行的精锐挥动着手中的弯刀,高喊着跟上了郭太,向东面杀奔而去。
终于在平原上得以大作的马蹄声,就这样响起在了黄昏的冷风里。
像是一路此前被关在囚牢中的饿狼,终于得以冲破了栅栏,向着眼前不加防备的猎物,露出了血腥的爪牙。
然而就在此时,那随队伍前行的年轻人忽然听到,在风中还混杂着另外的一个声音。
他猛地一惊,几乎是在意识到这声响不对的下一刻,就已拉住了手中的缰绳。
“郭帅!有敌情!”
更加黑沉一分的天色里,视线要比先前模糊,但他分得清楚,另一头的声响,不是后方的兵马追赶上来时发出的脚步声,也不是骑兵的马蹄声在大地上颤动的回音,而是另外的一路兵马正在向着此地逼近。
是敌军来了,还来得极其快。森冷的铁骑如同一把凝结着秋霜的利刃,来得猝不及防!
被称为“公明”的年轻人喊出这句话时,那支甲胄精良的队伍已杀奔到了眼前。
而比这骑兵动作更快的,还是一蓬先头砸下的箭雨。
“散开!回击!”郭太在一瞬的慌乱后,已凭借着本能喊了出来。
快速挪动的骑兵,在这个稳健的声音中很快找回了作战的信心,如同他们在这数年间劫掠后退走时的戍防阵仗,拦截在了那敌军的面前。
可当那一行敌军彻底冲开箭雨、破开迷雾,扬起了长刀长戟的那一刻,郭太又已在心中猛抽了一口冷气。
他分得清何为兵强马壮,也看得清这一路兵马是何水准。
那俨然是一路远比他想的还要凶悍的精兵,也绝不可能出自张燕的领导。
就是在这长刀短槊铿然交击的刹那,一声声悲鸣从他的队伍中响了起来,接连便有数人摔下了马背,被马蹄声淹没了呼吸。
一杆画戟更是如同撕开夜幕的银龙,悍然将面前的一人劈成了两半。
郭太拔刀在手,呼和着士卒迎敌,自己也不曾退让地压向了那敌军的首领。
那是什么人?光影昏昏,仅看得清他的轮廓,要比寻常的河东河内骑兵高壮许多,却还不足以让他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但还未能等到他抵达吕布的面前,已有又一道凶戾的血光迸在了他的面前。
“给我退开!”吕布一声高喝,手中的画戟得寸进尺,眼瞅着便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头目砍去。
只听“当啷”一声。
郭太心中一喜,一句话脱口而出:“干得好!”
只因他看见,就在那敌军统领即将砍向杨奉的刹那,杨奉身边的年轻人抄起了手中的板斧就迎了上去,险险招架住了那支要命的画戟。
杨奉惊魂未定,却也在即刻间抽剑挺上,向着吕布刺去。那是一个前后夹击的机会。
但郭太的喜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凝结在了脸上。
下一刻他看到的,是吕布将覆着盔甲的臂膀一张一合,就已将杨奉的那把剑夹在了手臂和腰间,顺着他手中画戟发力的动作,就已将其甩飞了出去。
那双板斧本还招架住了敌军的画戟,却在此时一阵发颤,被吕布拧身纵马所带来的惊人力量震退了数步。
而那画戟停也未停,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弧度。
不仅迫使周遭众人不敢上前,更是挑起了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杨奉!”郭太失声惊呼。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照面之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下属。而那年轻人目眦欲裂,挥斧而上,却被吕布举重若轻地一拨一挑,甩飞了其中的一只大斧,砸中了一旁的另一匹马。
吃痛的马匹猛地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蹄,将背上的白波贼给摔了下来。
与吕布同行的骑兵都是他并州军的精锐,又怎会错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呼喊着冲杀的信号,就已向着这敌军的破绽处杀去。
吕布高声而笑:“哈哈哈哈他也配用奉这一字吗!还是看看我吕奉先的本事吧!”
铿铿两下金铁交击,又让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了近前,“你叫什么名字!”
比起那一个会合就被砍掉脑袋的什么杨奉,还是此人有本事一些。
更让吕布欣赏的,是他和身边的十多名骑兵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固的阵型,当其中一人负伤时,立刻就有人填补上了这个空缺,将人护在当中,也就成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块顽石。
年轻人的面色已有些吃力地涨红,仍旧不愿输了阵仗,奋力地喊出了声:“我名徐晃!”
“好,我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若要他手下留情却是万万不能!
这答复之声刚刚出口,吕布手中的长兵已挥出了万夫不当的架势,狠狠地撞开了徐晃,甚至是他的坐骑。
那把画戟明明分量不轻,却像是一把信手拈来的细刀,掠出了一道刁钻的轨迹。
徐晃匆忙而退,却仍是被这一下劈开了马首,随后被掀下了马来。
他就地滚开了踩踏下来的马蹄,抓住了下属的手,翻身上马,二人同乘一骑,就见吕布已如一只咆哮狩猎的猛虎,直冲郭太而去。
“休走!”徐晃愤然急追。
他后方的骑卒听令而动,化作了一道拦截并州军的小小屏障,还真给他争取出了片刻的时间,提着那仅剩的板斧挡在了吕布的画戟之前。
但这意外的一击,也只是让这悍将挑起了眉头,手中的画戟已猛地在掌下一转,靠着背面的长杆,砸向了郭太的后背。
郭太的脸顿时就扭曲了。
利刃固然要命,这一杆铁木也同样可以杀人。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以为,自己已被捅出了个对穿。
在眼前一阵冒金星的眩晕中,他更是看到了另一个让人惊惧的景象。
慌乱的白波贼中,有一批人不敢恋战,甚至丢下了他这个主帅,策马向前奔逃,却撞进了前方一点一点的星火,像是被吞进了一张无边的噬人巨口。
而吕布所统领的这些骑兵,虽不是个个都如他这般以一当十,但也不是自称为贼的白波贼所能拦阻的,又已夺取了二十多人的性命。
还有更多已掉在了马下,根本无法分出生死来。
郭太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后悔!
他怎会想到,明明此次出兵河内,该当是来占便宜的,却在还没抵达野王县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
正因他看不清吕布的面貌,只能听到一次次武器斩人落马的声音,才让他怀疑,自己是遇上了什么鬼魅邪祟。
眼见吕布预备杀来的动作,再度被徐晃拼死拦住,郭太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了”,急急忙忙掉头便走,一点也不敢在此地继续纠缠。
立时又有百余骑兵跟上了他的脚步。
耳边的风声呼啸,自欺欺人地盖住了后方的惨叫。
也正因他这一个转头,让他不必对上什么人失望的表情。
不错,他当然不能在此地继续纠缠!郭太闷头赶路,心中暗道。他此刻退走,充其量也就是失去了前面的一路兵马,等回到后方与后军会合,那一群杀出的骑兵未必就能得到便宜,说不定还能让他反败为胜。
可当他听到后方士卒的动静时,也在同时听到了另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音。
敌袭的声音!
就在他掉头而去的前方,一簇簇明火闪烁在了疏密的林间,人影、刀光以及喊杀声错杂成了一团。
仿佛就是在那骑兵邪祟到来的同时,山中的山鬼也露出了凶恶的面貌。
但另一种更有可能的猜测,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黑山军!
一定是黑山军!
他们仍有一支主力留在河内,也等着他的到来,在他甚至主动地将兵马分成了两路的同时,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他惊怒交加之下,只能喊出了一个口令:“走!”
走,离开此地,回到河东去,他还有半数兵马在那里,有自保退走的机会。
此刻黑沉沉的夜幕让大部分士卒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也恰恰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当他厮杀着带人逃窜入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放走了自己的坐骑,选择用双腿走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为免撞进了敌军的陷阱,他还当机立断地做出了绕路的决定。
可就算如此,他依然先后经历了数次与后方追兵的交锋,让他有两次,距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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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呼吸声,起伏在夜幕山林之间。
郭太就算不去照镜子也知道,他此刻已不能只是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他在没命地奔逃中,甚至顾不上收拾后方的残部。但反正他都已经丢下了舍命救他的徐晃,也不在乎再多丢下一些人。
毕竟,他已自顾不暇了。
他甚至觉得,在自己过速的心跳和过快的呼吸中,他的胸膛已经变成了一具破败的风箱,仿佛在下一次抽拉鼓风之时,就会直接四分五裂。但因怕那咳嗽声吸引来了敌人,他又强行将它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喘息。
喘息之间,好像也从缝隙里倒灌上来了一种铁锈味。
一种从今夜交锋开始,就一直闻到的味道。
“郭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在了他的耳边。
立刻就被他给打断了:“走,别说话!”
林中一闪而过的月光,照出了一张奔逃中扭曲的面容。
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裹挟着铁锈的血腥味,到底是因为被吕布的一记重击打在了后背上,在现在发酵成了更为严重的伤势,还是他早前只觉是小病的病症被伤势催动,在不可控地恶化下去。
他当然是没有地方,去寻个郎中看诊的。
而这翻涌的折磨甚至让他分不清,自己还有没有多余的心力为此次出兵后悔,去想想,张燕到底对于他的来袭,做出了怎样的准备。
他更不敢想,当他回到河东的时候,在这样可怕的损失面前,他是应该庆幸自己得以脱逃,还是担心自己落个众叛亲离、被留守的部将推翻的下场。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山路了,完全是靠着亲卫的扶持才继续向前爬升。
可胸膛里的一把火已经在这昏暗中,一路烧到了喉咙口。
“唔……”
他强撑着,试图把这一把火重新吞咽回去。
幸好,后面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昭示着他很快就能脱离危险,回到安全的地方。
可也就是在这刹那。
“梆”的一声脆响,忽然轰鸣着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梆梆梆——”
“他在此地!”
“哪里走!”
“……!”
郭太仓皇地抬起了眼睛,看见这天,突然就亮了。
不!应该说,是在刹那间,周围的火把忽然就纷纷点燃,举起在了他的面前,以至于他那愕然且惊慌的视线,竟像是撞进了一片火海当中。
从只有奔逃亡命的寂静到一片人声鼎沸,好像也只需要一个瞬间而已。
“怎么还有一路兵马在此地!”
郭太张了张口,却只在心中发出了这一句呐喊。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惊讶的,先有吕布那一路骑兵,后有张燕在山中的拦截,就算此地再有数百人堵截搜山,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敌军在运筹帷幄之下的布置。
但这遽然的变故还是有如一记重锤,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火灼,像是猛地自外间寻到了彼此呼应的温度,烧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耳中也是一片模糊……
只隐隐看到,在那明红的簇拥当中,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遥遥看向了他,变成了拦截住他性命的断龙石。
在他前方,还有一个小喽啰……
孙轻得意地跳了出来,也终于将那句之前没能喊出来的台词说出了口:“喂!我们已在此地等你多时了!”
“来,你有什么话好说?”
孙轻惊喜地搓了搓手,愣是没想到,他都和陛下说什么他们这路最难遇到敌人了,还真能抓住一条大鱼。
从郭太的打扮和周围众人的态度中,真是一点也不难认出他的身份。
他就是那贼首!
孙轻心中骂骂咧咧。
就这人还敢来打劫他们黑山军,觉得他们派遣了人手往河东,河内的后方会空虚得任人欺负?
不知道吧!
陛下英明神武,早在这进攻盐池的计划提出后,就已断言不能让吕布和张燕负责统领此行人手,让他们都留在了后方。
嘿,这郭太再如何是个人物,难道还能同时应付得了张燕和吕布的人手吗?
不过要他孙轻说的话,这两人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居然还能让郭太有逃脱的机会。要不是这逃命之路上也还有他们黑山军的数支队伍把守要道,说不定真能叫郭太逃出生天。
只可惜啊,此人既无决策的英明,此刻也走了大大的背运,撞哪儿不好,居然直接撞到了陛下的面前。
强弩之末的白波贼首,也没本事向吕布一般甩出一杆冷枪来!
他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可下一刻,孙轻就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了眼前。
……
周围,火光炽烈得像是血光,将郭太的脸投照得红黑斑驳。
火也突然真的变成了血。
在孙轻的视线中,只见郭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从容立于后方的天子,像是试图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但就在这一刻,一口鲜血猛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变成了狂飙而出的浓烈颜色。
“噗——”
“郭帅!”
他身上没有中箭,也没有一道致命的伤势。只是蛰伏的内伤和病症终于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临界点,被突如其来的伏兵现身引爆。
可在黑山军面前,就是这撞上了陛下的亡命之徒蓦地满口鲜血,难以遏制地奔涌而出。
一尊本还庞大坚实的雕塑突然就被凿穿了要害,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紧接着,郭太没有给出对孙轻的回复,就已经倒了下去,也再也没能——没能再站起来。
“你……”
孙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了!
目睹这一切的人,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郭太就已经死了。竟像有一支无形的箭矢,贯穿了这贼首的胸膛,取走了他的性命。
而这箭矢的发出者……
孙轻动了动唇角,又缓缓地转回了头去,看向了郭太此前盯着的最后一个人。
刘秉其实也已经懵了,但他此前为了装作皇帝不敢失态,现在也像是惯性一般,在火光的笼罩里,保持着一派高人的平静。只微微动了一下眼帘,被夜风吹动了一圈眼中的涟漪。
孙轻的声音,终于在周遭突然重归的寂静中冒了出来。
“……陛下。”
……
孙轻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目光里满是欲言又止。
可刘秉觉得,他不说,简直比继续说下去还要有杀伤力!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好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也被周围的黑山军士卒理解出了更多的意思。
因那一声“陛下”,一双双转来看向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只是先前黔首庶民看向天子的敬重,还是……
哎呀,这误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