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说什么?”

张辽向来沉稳,现在脸上也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痕迹。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吕布早想有个说话的人,此刻没有即刻意识到张辽的异常,仍在说道:“我说,那洛阳城里的小皇帝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这黑山军中藏着真正的皇帝,咱们就是被他指挥着黑山军抓的——”

他话音一顿,不确定地问道:“等等,你是被黑山军抓的吧?”

张辽:“……是。”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

总不能是他来自投罗网,卧底牢房,预备将吕布救出去的吧?

吕布恨恨地磨了磨牙:“护持陛下的人手虽少,但还真不容小觑。若有人先告知我此事,我何至于与陛下为敌。可若再有一次两军对垒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

张辽:“……”

他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竟让张辽有点分不清,这愤愤不平的样子到底是被黑山军算计所致,还是在气自己先前未看清洛阳局势,被董卓诓骗,还太早地认了个不顶用的靠山。

后者也理所应当。毕竟,吕布被擒后,那董卓非但不关心他“义子”的死活,还将并州军打发出了京城。

但此刻更重要的显然不是吕布的态度,而是另一桩事。

张辽皱眉急问:“吕将军,洛阳城中从未传出过皇帝不是皇帝的说法,你为何会有此断言?”

这也听起来太过荒诞了!

相比于皇帝身在黑山军中,难道不是黑山军随便找了个人来假装陛下更有可能吗?

虽然这后者也需要莫大的胆量,不是等闲之人做得出来的。

吕布将眼一瞪,对于张辽的怀疑很是不满:“当然是我看到了不少东西,靠眼睛推断出来的。”

张辽:“……”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些可信度,在吕布嘴里说出些和练兵打仗无关的事情,却不能怪他有些刻板印象,总觉没什么可信度。

吕布却很想说服他,又道:“我们姑且不论其他,只说一件事,你可曾见过皇帝陛下?”

张辽道:“只远远见过一面。”

吕布追问:“你觉得他彼时如何?”

张辽沉默。

他尊奉丁原的命令,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是为响应大将军何进的号召,屯兵于洛阳以北,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北军五校的士卒,没有什么见驾的荣幸。

不,他不仅没怎么见过现在的皇帝,就连喜欢阅兵扬威的先帝也因缠绵病榻,并未接见过他们这些边军强将。

唯独一次见到天子,就是皇帝被宦官挟持外逃,他也随队搜捕追击,遇上董卓的西凉军护送陛下归来。

他在队列外侧,只远远听到,天子乘坐的车舆中有哭声传出。

“这不就对了吗?”吕布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哪有汉家天子是这般风仪的,说出去岂不为人笑话!”

张辽理智反驳:“可按照你这样说,先帝也不似汉家天子……”

这位闹出来的笑话,要多得多了。

吕布一时语塞:“……”

但他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难得敏锐地借着监牢中的光亮,看到了张辽脸上已浮现出的一缕狐疑,知道那绝不只因他说的一番话,“那你应该见到,黑山军中的那一位了,是不是?”

这一问,还真把张辽给问倒了。

他低垂着目光,回忆道:“我其实没有正面看到他。交战来得太突然了,并州军本就折损过半,只可智取行事,处在绝对的劣势。我当时全部的想法都是要扭转败局……”

“但,我确实远远看到了那个人。”

在一众灰扑扑的士卒当中,一个身着孝服的人有多醒目,已无需多言。

河内扬起的风沙,也挡不住那一抹素色跳入眼底。

他并未亲自参与到战场之中,只是作为发号施令的人漠然地看着战局发展,而从张辽彼时被擒获扣押的角度,仅能看到对方的素衣飞扬,仪态从容。

也正是这一位,做出了将他押向野王县、和吕布关在一处的命令,像是一位举重若轻的领袖。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吕布所说的皇帝,也必定不是寻常人。

“……”

“当当当——”

“喂,你们两个别聊了,吃饭了。”

监牢的看守敲了敲栏杆,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把两个食盒推了进来。

见吕布一派桀骜地坐下,将食盒取了过去,一点都没有一点囚徒的自知之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说,你这个大个子是不是真觉得我们黑山军中缺你这一个骑兵将领?陛下给你好吃好喝的,又不是真要把你养得膘肥体壮了,再过几月当年猪宰了。”

“那是什么?让我上阵杀敌?”吕布自信反问。

别看他输在了张燕的手中,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这样的天才,到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的。

若是陛下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遁逃在外,有心凭借着天下仁人志士的拥戴杀回洛阳,总不能还在山中设伏吧?

董卓又不会乖乖跳到山里,挨黑山军的打。

那不还得是他这个骑兵头子上阵杀敌。

这几日间他虽困居囚牢,却从未被真正苛待,故而心宽。

等梯子到了,他就可以顺着爬下来了。

可他打开了手中的食盒之时,吕布又忽然有点不太确定了。

只见这掉漆的木盒之内一片素色,虽然也算荤素搭配,但乍一眼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这……”

“这什么这,近来有丧事,你还指望有红肉不成。”看守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番吕布的表情,更觉得此人和他们黑山军合不来。

“丧事?”

张辽低声提醒:“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何太后薨逝于永安宫中,疑似为董卓逼杀。”

可话一出口,吕布没转过脑子来,反而是张辽自己先愣住了。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餐盒,竟不知道自己是被吕布影响了,还是被交战后看到的那一抹孝服身影所影响,先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仿佛他已然默认了,黑山军中的这位就是真正的陛下。

那看守听得张辽开口,倒是终于有了些好脸色:“就是这样了,陛下携亲随赶赴孟津遥祭太后,誓师明志,也算你运气不好,正好撞上了我黑山军中精锐出动,不过要这么说的话,也是陛下身负天命,才合该你落败于我们手里。”

“吃吧,别说我们亏待了俘虏。”

“天命吗……”张辽缓缓接过了看守递来的筷箸,心下沉思,竟不知该不该说,先前的交战里真有些看守提及的阴差阳错。

却忽听吕布抬高了音调:“什么意思,这是断头饭?”

看守都懵了:“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吕布:“不是你们说的吗?董卓杀了太后,那就是杀了陛下的母亲,陛下要誓师出征,总得摆上祭品,歃血为盟。三牲祭品,哪有董卓的义子摆上去有分量。”

张辽恨不得转头,装作自己从未和吕布有过交情。这都是什么推断啊?

那看守也干巴地啊了两声,终于被有些人的想法给气笑了:“我看陛下之前就不该给你这样的餐食!”

他还真当自己是年猪了!

……

无独有偶,此刻的司马懿也在向刘秉提起此事。

黑山军与并州军交战的场地已经过了简单的清扫,负伤的士卒也已在简单的包扎后决定了去留。整队完毕的黑山精锐眼看正要重新起行。

司马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向刘秉问道:“陛下让人招待好张辽与吕布,是觉得他们为可造之才,有收服为己用的机会?但既为囚徒,也该有囚徒的样子,否则平白让他们觉得陛下好欺负。我听他们说,也就刚刚擒获吕布的时候,饿了他两顿,随后又都不曾有过苛待……”

刘秉低头打断了他的话:“仲达无需担心,我对他们另有安排,与你所想的收服领兵有所不同。”

他转头登上了车乘,捋平了孝衣的褶皱,端正地坐于车中。

做完这一切后,刘秉心中暗道,果然装皇帝这种事情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在他习惯了聪明人自说自话这种事情后,也更明白如何用精简的答复,让手底下的人自己去想。

果然向外看去,就见司马懿已随之闭上了嘴。

孙轻仍有些不服,为何他们觉得,在安慰陛下这件事上,司马懿都比他办事妥帖,一见司马懿吃瘪,也顾不得别人说他在和一个小孩儿较劲,忍不住开口“提点”:“陛下有自己的考量,你问那么多作甚?”

可下一刻他就瞧见,司马懿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眼神中也是灵光一闪:“原来是这样!”

“啊?”孙轻愣了。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

他都还没明白陛下对吕布张辽是何安排,怎么就被司马懿想明白了?

“你听说过熬鹰吗?”司马懿端着一张早熟的脸,向孙轻问道。

孙轻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但没真正见过,听说并州凉州这些边塞之地,多见熬鹰驯养之事。这第一步,就是捕获,随后要用脚镣和罩子限制鹰的行动和视力……”

孙轻若有所思,“你是说,这对应陛下在你们的建议下三次设伏擒获吕布,还非要将他关在最安全的监牢中,严防他逃走?”

司马懿说得头头是道:“再下一步就是不停摇动鹰的身体,让他清醒而紧张。”

孙轻嘟囔:“让他反复知道陛下的身份……”

司马懿:“然后要在鹰疲惫之中,对它投喂各种肉食,让他习惯主人的接触。”

孙轻疑惑地想了想他有两次去探看监牢的情形。他只知道他走不到三丈内,吕布就已警醒地跳了起来,仿佛手中若有武器,还能隔空取他性命,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牢中安睡过。

嗯,他都看起来水肿了,肯定没有!

那么陛下的好饭招待,就反而成了他当下处境中唯一的安慰。

孙轻肃然起敬:“陛下还是陛下!”

但司马懿这小子的联想,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毒辣呢?

他又立刻改口:“去去去,你别随意揣测陛下,随后就知道陛下对吕布是何安排了。”

当下,也不是安排这囚徒的最好时候。

陛下丧母,还被迫“退位”,心情正坏呢,哪管得上吕布,就算要有所安排,要熬什么鹰,也是随后的事情。

……

他们先前的行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交战所耽误,待得众人抵达大河之畔的时候,天穹上的墨色已铺开了大半,只剩西面的赤霞余晖投照在流水之中,像是滚动着一层血一般的颜色。

刘秉走下了车。

孝衣加身的青年立于河畔,怅然远眺。身上的白衣也不知是被流水裹挟的夕阳,还是被云层里的余晖,涂抹出了一片斑驳的色彩。

孙轻牵马在后,向前望去,只觉对方的身影说不出的单薄与孤独。

但流水之上,又勾勒出了一线的邙山轮廓,恰被夕阳渡了一层金边,变得比白日里更鲜明了几分,像是轻而易举地托举在了陛下的肩头。

连带着,还有邙山之后的洛阳。

谁也不知道,当他在此地举目而望,却因董卓雄踞洛阳,不得越界而过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批同行的黑山军精锐,尤其是当头的一批都已知晓刘秉的身份,此刻也忍不住低声交流了起来。

“你们说洛阳百官都是怎么想的,就算明知道陛下在外,总该有对抗董卓的胆子吧,连太后都救不下来吗?”

“……想想董卓就是他们调去洛阳的,好像完全说得通。没当场把陛下也卖了,都得算他们有良心。”

“卖了就卖了,董卓都两次派人来河内讨伐我们了,有什么效果吗?说不准真已有人向他告密过了,要不然为何要废立天子!我都怕他知道了陛下在河内祭祀太后、声讨董贼,还能让他干出其他狗急跳墙的事情。”

“嘘,轻声些,陛下看过来了!”

“……”

刘秉确实已经转了回来。

侧面投照过来的日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形成了错落的阴影,竟让人难以在顷刻间辨认出他的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极其明亮,像是被夕晖在其中点燃了一把火。

“诸位!”

刘秉振声而呼,让所有窸窣作响的交谈全部在此刻停了下来。

但此刻的他大约也无暇顾及这些士卒所想。

他的掌心,仿佛还有片刻回忆起了被人交托厚望时候的灼热。也正是这温度,让他将意欲出口的话斟酌又斟酌。

当他望向远山的时候,在想的也不仅是他需要多做一阵子假皇帝,而是他想起的一些历史。

董卓废立皇帝的想法,当然不是所谓的天子在外,甚至废立天子、杀害太后,都不过是他随后种种恶行的开端。

那是一段黑暗而混乱的历史!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人对于这个时代的苦难深感共情,想要最起码地去做些什么,又恰好能够做些什么,便必然要在今日明志号召。

当他开口之时,本觉说来晦涩煽情的语句,好像也如后方的流水一般,无比顺畅地脱口而出:

“董贼猖狂,为祸京师,杀良冒功,僭越三公,既有鸩杀太后之举,谁知明日如何。洛阳百万之众,不能摧折于此贼之手!”

“诸位都曾因天灾人祸而流离,聚集于张将军麾下,愤然起兵,求一个世道清平,如今朕也恳请诸位追随,杀董卓,复朝纲,光复汉室威仪,还清平之治!”

“朕与诸位同行,也将亲见百姓疾苦,日夜警醒,绝不敢忘!”

“……”

张燕眸光一动,在听到那“愤然起兵”四字时,忽觉一阵心绪复杂,仿佛是因头一次有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词落在了他的身上,竟有短暂的不适。

但从这白衣天子的面容上,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恳切,好像农民揭竿而起,在他这里真的不能叫做悖逆。

他来不及多想,已看到一杯薄酒被司马朗端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第一杯酒,为祭太后。”

刘秉面色沉沉:“太后于社稷有过,但为抗董卓而死,仍不失我汉民气节,不当死不得其所,更无葬礼送行!”

杯中酒水略显浑浊,但当倾倒在地面上时,又很快渗入了土地当中。

自孙轻听来,刘秉的声音始终沉稳,却好像在日暮的光影里,平添字字凄切。

但青年的声音不曾哽咽,也不曾停下,已举起了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为祭孙英。”

孙轻惊得又一次瞪大了那双小眼睛,蓦然惊觉,为何陛下要在他当日回来后向他问询,那个被董卓部将当街杀死的黑山军士卒,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魂不守舍地说,他叫孙英,因为恰好和他一样姓孙,多得了他照顾,才混到了他的手底下。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出现在此地。

陛下的语气更是没有半分犹豫。

让人实不难听出他那话中潜藏的意思。皇帝的生母应当受这一杯酒,遥表祭拜,一位寻常的士卒也该当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为大业先行,我当祭之。”

“第三杯酒——”

夕阳将这个单薄的身影拉长了许多。也恰逢归鸟入林后的寂静,让众人更能听清他的声音。

刘秉举杯:“我与诸君共襄义举,誓灭董卓,当,同饮此杯!”

……

士卒瞩目。

只见呼啸的秋风吹起了岸边燃烧的纸钱,像是一团团星火飞入空中,跳动在这一袭被风鼓起的白衣之后。

而白衣之下,是那一身,暂时无法出现于人前的龙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