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透亮的玉佩上,若无当中的一道裂痕,和手中的另一枚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也让李儒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困惑当中。

为什么,卢植的学生送给老师的信中,会夹着这样的一枚玉佩?

他心中一念急转,收玉还袖,开口即问:“敢问陛下,此为何玉?”

“你问这个作甚!”刘辩眉心紧拧,自认不曾错过李儒的举动。

在接下那枚玉佩后,他分明从袖中拿出了什么,又将它收了回去。

可听到李儒的问题后,刘辩第一反应不是好奇他刚才的举动,只是觉得一阵荒诞的可笑。

“自然是因为……”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李儒的问话。

几乎就是在他开口的刹那,刘辩愤怒地一脚踹起了面前的桌案,踢向了李儒的方向,那木质的桌案在殿中翻滚了几圈,还是躺在了地垫上。

那早已涨红了脸色的小皇帝眼中怒火勃然,竟是短暂地盖过了他脸上的胆怯。

“你一个劝我退位让贤的叛臣贼子,有什么颜面指望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怎么,朕身上的一块玉佩,你也要问明来历,安放到下一位天子身上吗!”

“你当真欺人太甚!”

他眼神一飘,忽然疾步向着一旁的剑架走去,眼看就是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打算抽剑来砍向这董卓的军师。

可剑还未拔出,李儒已退后了两步,仿佛随时都能退出殿外。

刘辩的剑也停了下来。

李儒的目光在剑锋上一扫而过,依然从容地向刘辩行礼:“陛下如今还是天子,臣自不敢行此僭越冒犯之事,但您还是切莫冥顽不灵的好,有些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

“既然话不投机,臣就先告退了。”

李儒抓着手中那块新得的玉佩,退出了大殿。

但他并未直接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殿外,随即听到,在殿中传来了一声将剑掷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则是一阵呜咽的哭声。

这哭声里混杂着两个人的声音,像是一对年轻人在这窘迫的局面下抱团而泣。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刘辩的声音:“……唐姬,我不讨厌陈留王,可我从没有哪一刻这样希望,他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陛下!”

“你说,若没有他,董卓还能这样行废立之事吗?”

这个问题,或许问出来的时候,刘辩自己心中就已经有个答案了。

可一个人在哭诉的时候,迁怒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

李儒的脸色变了又变,将殿中的声音尽收耳中。

“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

他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于他有用的消息,最终还是决定离开此地。

诚然,他没这么多的时间空耗在一块看似平平的玉佩上。

董卓已将废立天子的事情正式摆在了台面上,需要他从旁策划的事情还有许多。

这不,他刚回到显阳苑,就被董卓着急忙慌地请了进去。

“来来来,文优,帮我参谋一二。”

李儒往董卓的桌案上一瞥,就瞧见,在上面摆放着两只耳杯,两杯之间的陶罐煮具中热气未散,应当才有客人离开。

“是哪位士族领袖又来拜访司空了?”

董卓哈哈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来的人是袁太傅。他说想与我商量一件事情。”

李儒落座。

董卓继续说道:“袁隗告诉我,他可以不仅仅是默认我更换天子的决定,甚至表达支持。”

李儒:“他的条件是什么?”

董卓道:“他说,希望由我主持,为建宁元年九月被定为叛贼的陈蕃、窦武等人,以及第二次党锢之祸所牵连的士人平反。随后,要恢复陈蕃那些人的爵位,把他们的子孙后代重新找出来提拔做官。呵,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嗤笑一声,“也难为这些人还记得这么牢。”

“他们能不记得牢吗?”李儒彻底将玉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满目沉思之色。“党锢党锢,禁锢的是他们士人的权益,他们要重新壮大起来势力,就要推翻此前的案卷,把宦官彻底钉死在地里!”

何为党锢之祸,就是因皇帝倚重宦官外戚,希望通过这些人来制衡壮大的士族名门。在这种斗争中,朝廷内部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是“党人”,一个是“宦官”。

二十年前的党锢之祸,宣告着在天子的授意下,宦官占据了上风,士人遭到了异常严酷的打压,被牵连入内的士人不计其数。

在这样的影响下,一批不得为官从政的党人受困地方,一批人,则被迫投效到外戚的麾下,寻求他们的庇护。

就比如说昔日的大将军何进,麾下那一众府掾门客,尽是需要依托大将军成事的士人。

先帝病逝,宦官狗急跳墙却还是被尽数诛杀,哪怕董卓随后入主洛阳,这群士人也看到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他们翻案的时候终于到了。

别管董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助力他们暂时达成自己的目的,就是个可用的人。

“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们?”董卓问道。

李儒反问:“司空自己是怎么看这事的?”

董卓眼神一凛:“袁隗此人……于心不诚。”

李儒闻言就笑:“哈哈哈哈哈司空啊司空,他如果说话诚恳,还真将您当自己人的话,怎么会放任袁绍逃亡在外。”

明摆着拿他们当工具呢。

董卓也没被那些好话迷晕了头脑:“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答应他们!”李儒给出了一个分外笃定的答复。

“你不是说?”

“我说答应他们,但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看得太真。他对您态度不诚恳,难道我们就会真当这些人是我们的帮手吗?”

李儒摇了摇头,“司空应该不会忘记这些人是如何看您的,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中间的一道天堑,哪只是您跨越不过去呢?他们不在背后骂您一句西凉匹夫,我都要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反正我们要的,也不是他们尊敬我们,而是凭借着士人的名望,让您这司空的位置,坐得比先前稳固,您这改换皇帝的壮举也比先前容易。”

董卓眯着眼睛思忖:“也就是说,把这件事当成是一笔交易看就是了,咱们也合该促成这一笔买卖!反正,兵权在我们手里,他们才是待宰的羔羊。”

“是!”李儒断言。

“好!”董卓一边说,一边从桌下摸出了一张绢帛,“那么劳烦文优看看这个。”

李儒接了过来,见绢帛之上写着将近三十个名字。

董卓解释:“这也是袁隗那老东西带来的,说是我若愿意替士人正名,就烦请给这些人授予官职。”

李儒认真地打量了过去。

这张名单上的前几位,不是姓陈就是姓窦,应当是昔日士人领袖陈蕃、窦武的后代。

随后的几位他或多或少听过名字,譬如韩馥、孔融、应劭、张邈等人,多是当代士人里的杰出之辈。

再往后看……

李儒的眼神忽然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咦?”

“怎么了?”

“我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只见这张名单的倒数几位,有一个之前就让李儒有些在意的名字。

刘备。

幽州涿郡,刘备。

他也在这一众“求官”“求合作”的士人当中。

大概是因李儒在这个名字上停留的时间太久,董卓都因此端正了面色:“是个棘手的人物?”

李儒迟疑了片刻,答道:“不,算不上,只是觉得他按照资历和出身没法和前面几个相比,但看在他老师是卢植的份上,若能让这位海内大儒少说两句话,就算给他个破格提拔也无妨。”

董卓:“我有些听不懂文优的意思。”

李儒将名单展开在了两人面前,指向了“刘备”二字:“之前未向司空禀报,此人曾在数日前,给卢植写了一封求官的书信,又出现在了这张名册上,着实有些太巧了。再算起来名声,他也大不如其余诸人,还有,以我对卢植的了解,他也本不该这样轻易被人拦下劝谏……所以我有些怀疑,他与卢植另有想法。”

董卓嗤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洛阳城里,各怀鬼胎的事情还少见吗?”

刚才说的袁隗不就是吗?

“不,我的怀疑和您想的,恐怕并不相同。”李儒低声,“我怀疑,他可能在河内,为黑山军出谋划策。”

董卓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去:“什么意思!也就是说,他打了我的人,还想要借着我的手,得到一个官职?卢植此人更是虚伪,想里应外合夺我的根基?”

他眼瞅着就要站起,去寻卢植的不痛快,却又被李儒拉住了:“司空!且先听我说完。这也只是一个怀疑而已!那刘备毕竟是汉室宗亲,又曾师从卢植,值此士人用人之际,得到提拔也在情理之中……”

董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官,可以给他,甚至可以给得重一些,比如说,闻喜令,或者……河东郡太守!”

董卓抽气,惊道:“你疯了!”

这河东郡乃是京畿的防卫要地,他先前能够抢先众人一步进入洛阳,就是因为提前屯兵于河东,占尽了地理优势。此地联结并州、凉州、司隶各地,乃是当之无愧的要冲,也是洛阳毗邻的门户之一。

放任一个疑似有问题的人得到官职,在董卓听来已是十分的不可思议,更别说,还要给他这样一个特殊的要职!

“我没疯,我在就事论事。”李儒答复得认真,也让董卓在对上他眼睛的刹那,骤然拔起的怒火又沉了回去。

“一来,按照我先前调查刘备的情况,他在辞去了下密县丞的官职后,在高唐担任高唐尉,随后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要是他不在河内,而在青州平原郡的高唐县中,抵达河东起码需要一两个月,他上任得越早,越是不打自招。若是为防露馅,延迟到任,咱们也能在河东先做些事情。这个官职,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二来,把他放在咱们的眼皮底下,他真有动静,我们也能尽早应对,甚至,凭借我们在凉州的兵马,随时都能从他的背后捅一刀。”

“三来,答应了卢植的要求,让他以为我们真与士人暂时握手言和,要弄清楚他想做什么,也就容易多了。”

李儒顿住了话茬,端详了一番董卓的脸色变化,这才问道:“司空现在还觉得,我提出的这个委任,是疯了吗?”

董卓犹豫了。

要按照这样的话说,这个官职还真能给他。

“……你说得对,就按这样吧,其他几人的官职,也请文优草拟一份,为我谋划一二,绝不能让他们连吃带拿,得到太多的好处!”

“是!”

见董卓眼神示意,李儒伸手将面前的名录揣入了袖中。

他刚欲和董卓再商量一番对刘辩的处置,忽听外间一阵人声嘈杂,更有刀兵之声从外间传来。

董卓愤然起身,拍门而出,疾步走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就见一名青年武将拔剑逼迫了他的守卫,一步自戍守的缝隙中撞入,径直闯入了显阳苑。

一见董卓现身,周遭本要持着兵械上来堵人的士卒先止住了脚步。

那青年竟未停下脚步,仍旧放肆地向前,站到了董卓的面前。

“你……”

“末将张辽,请问董司空一句话!”张辽抱拳而立。

他身量颇高,面容却不似寻常武将粗野,只是此刻面有冷色,别有一番肃杀刻印在眉宇间,顿时让董卓一见此人面貌生出的欣赏大打折扣。

“不知通传,不晓礼数,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来质问于我!”

张辽却未被喝退,沉声问道:“只因通传上去,司空的部从只知敷衍,礼数周到,也从未得到一句正面的答复。”

他说完了这句,方将剑收回了鞘中。

董卓冷着声音:“你要问什么,说来就是!”

“敢问,这河内因除贼而陷没的并州军,将军意欲如何?是救还是放弃,难道不该给出个答复吗?数日前,我已向将军求援,若再得八百精兵,合我并州残部,我必能统兵出征,击破贼子,可牛将军却说,司空事忙,无暇他顾,分不出这样的一路人手。”

张辽咬牙怒道:“那我又为何听说,司空的凉州大军每日都有新兵入城,还动辄有剿匪功劳,城北大营之中炊火日盛,难道这些兵马都是假的吗!还是说,司空摆明了是对并州军有意见,只希望借着敌军的手把我们尽数杀死?”

“放肆!”董卓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

那绝不只是因为,张辽的这句话没给他一点面子,而是他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点明了一个事实。

董卓的麾下如今没有那么多兵马,全是靠别的手段佯装出来的。

偏偏在这句放肆面前,张辽毫无低头认错的意思,而是固执地说道:“是,我确是放肆了,若要受罚心甘情愿,只恳请司空,给我一个答复,受困河东的并州兵马,到底该当如何?”

董卓心烦意乱,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若要救,自己带兵去救。如今朝野之间另有要事,怎能因一路败军而废弛纪律!”

张辽绷紧了颌面,死死地盯着董卓的脸色,确认事情的结果在他这里并无回转的余地,当即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那若救援不成,也请司空准允,由我带着麾下的并州军退回并州去。”

“将军……”

李儒刚刚从屋中走出,就惊闻了这样一句,连忙就想开口劝阻。

但先一步在庭中掷地有声的仍是董卓的声音:“你走,要走就赶紧离开我的视线,还省得吃我洛阳的军粮。”

张辽又抱拳行了个礼,转头就走。

董卓转头一瞪,拦住了李儒本要出口的劝阻:“你少劝我,他爱走就走,一个不好用的将领,一个按你之前说的不能救援的将领,留来何用!”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董卓冷眼看着张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狠狠啐了一口,“若非还要收买洛阳军心,他今日如此轻慢于我,我都该砍了他的脑袋,哪容他这样轻易地离开!”

李儒叹气:“可他——唉!司空啊,他确是一位优秀的将领。”

“之前的吕布,你也是这么说的。”董卓摆了摆手,不愿在此事上多提。

“他是良将也好,庸才也罢,都与我无关,我今日还收到了一封快马疾报,徐荣已带着一路凉州大军向洛阳来了,等他抵达,我们就又多一路助力。”

他麾下的将领,徐荣。

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也是他能掌握在手的资源。

至于曾认义父的吕布和今日来呛声的张辽,就让他们和河内贼匪去互斗吧!

这两方先前打成了这样,难道还能联手不成?

最好啊,能够打得头破血流,让他来捡这个渔人之利。

对董卓来说,并州军的死活也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有李儒给出的那句“可以合作”的结论,接下来的重头戏是什么,已经无需多说了。

……

秋风肃穆,正值九月之初。

距离刘辩坐上这个皇位,时间仍短得不可思议。

可他已经无法改变今日的局面。

刘辩像是失了魂一般坐在御座之上,听着一个个声音钻入他的耳中。

最醒目的,是礼官丁宫的声音。他在主持着今日的场面,宣读一封策文。

也是自他登基以来,第一封不需要由他签署通过,就能宣读在众人面前的策文!

天子德不配位,愿退居弘农王位,让出帝位。

——这样的一封策文!

崇德殿上,朝臣垂手而立,冷酷得让刘辩心惊。

当袁隗和董卓对视了一眼,走上前来的时候,他终于从那幽魂一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试图想要后退避让,但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已经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根本没给他退避的机会,就将他“扶”下了御座。

两名侍从即刻走上前来,给袁隗搭了一把手,解下了刘辩腰间的印绶。

另一名宫人则从一旁捧来了玉玺。

玉玺、印绶,还有“禅让”的诏书,都被送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

刘辩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陈留王刘协……

他当日向唐姬哭诉的时候还曾经说过,要是这世上没有陈留王就好了,

可当那些帝王的象征全部被移交到刘协手中的时候,刘辩又可以看到,刘协的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喜色。

他向来早慧,一定知道什么是皇帝的意义,但在此刻,刘协这位接任皇帝的人也只是这盘供人观赏的棋局上的棋子,根本没比刘辩尊贵、自由到哪里去。

所以刘协也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这场废立天子的好戏,没有任何一个皇帝笑得出来。

刘辩没觉得如释重负,刘协也没觉得青云直上。

“陛下,请即天子位!”董卓负剑着履,大袖款摆地走上前来,向刘协发出了邀请。

年幼的新君刘协牙关轻轻一颤,在近乎威逼的视线当中挪动了脚步,仿佛走慢了一步,就会被一把利剑贯穿胸膛。

他很快坐在了尚有余温的御座之上,听到朝臣向他行礼。

但这礼数好像还没有行完,他就看到董卓挥了挥手,向礼官丁宫示意。

那宣读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带何太后上殿——”

刘辩还来不及为自己失去皇帝的位置而感怀,就已骤然脸色煞白,“母后!”

他话音未落,自殿外已有一位妇人被推搡了进来。

皂色的直裾因这一推,几乎将她绊倒在当场,却又见她费力地站直了身子,抬起了下巴,站定在了殿中。

那是一位雍容贵气的女子。虽是面色苍白,发上的明珠簪珥、翠羽凰爵早已消失无踪,似是被人强行卸去了钗环,仍有一种迫人的威仪。

她环顾了一圈殿内,没去看刘辩如何,只望向了御座之上的刘协,顿时对眼前的情况了然,随即放肆地笑出了声:“怎么?是我这个屠户之女难登大雅之堂,还是诸位已不将汉室规矩放在眼里?为何这更换天子之事,竟不需要和我这位太后商榷,直到一切结束,才将我请来此地!”

“哈哈哈哈哈你们说,这是不是太好笑了些!”

堂上朝臣之中,顿时有数人低下了头去。

董卓却没将何太后的这句质疑当作一回事,厉声斥道:“自然是因为,先前的皇帝不配帝王之位,你这位太后也当不得母仪天下四字!”

他拱手抬起,朝着刘协行了个礼,话却是对着何太后说的:“当今陛下年纪虽小,已有帝王气象,统御之才,却在襁褓之中险些遭你这妇人毒手,虽保全了性命却失去了母亲,幸得董太后栽培,才能长至今日。可就在数月之前,孝灵皇帝尸骨未寒,你便毒杀董太后,只为总揽后宫,堪称不敬不孝之最!如此品性之人,有何资格,对废立皇帝之事置喙!”

“还有,若非你这迂腐妇人非要保全宦官,居中调停,何进大将军怎会被骗进宫来,身死于宫中,归根到底,北宫、邙山之乱,天子外奔之祸,尽数由你这妇人而起!”

何太后面色愈发惨白,但抬起望向董卓的眼中,却仍是一片凶蛮:“那么你董卓呢?”

“陛下屡屡让你前去赴任,你都推辞不去,大将军对你有知遇之恩,你肢解他兄弟遗骸之事也做得冠冕堂皇,为臣者不思忠君报国,却步步紧逼,给自己先安三公高位,后废黜天子,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算是什么东西?”董卓冷笑了一声,大步上前,“我董卓征战沙场的时候,你那兄长还……”

“啊!”

朝臣之中一声惊呼。

只见那形容狼狈的何太后竟忽然自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就在董卓靠近的上一刻,狠狠地向着他刺去。

董卓伸手一拉一拽,在这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了一声骨头断折的声音。

那道皂色的身影也已被冲上来的侍从扣押在了当场。

紧接着,便是一支金簪从一只软软垂下的右手上松开,砸在了崇德殿的地面上。

发出了当啷的一声脆响。

何太后的刺杀来得猝不及防,被擒也快得令人咋舌,可她的声音仍未认输,“你想说你董卓在凉州杀人的时候,我兄长还在当屠户,但那又如何!今日我这太后是堂堂正正的太后,你这司空却是自己封的司空,你我之间谁是逆贼一目了然——”

“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董卓怒目圆睁,呵斥下令,“将这毒杀陛下生母,毒杀董太后的毒妇拖入永安宫,禁足在内。”

“哈哈哈哈哈哈,毒妇?”

何太后癫狂地发笑,因拖拽出殿又牵扯到的伤势,也只是让她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声轻嘶,却没阻止她的声音铿然掷地:“我告诉你,我是出身寒微的毒妇,你今日所做,也是悖逆君臣之道、祸国殃民的恶事!”

“上天在看,先帝在看,天下人在看,你必遭报应——”

“……”

报应二字拖得极长,像是还回荡在崇德殿的廊柱横梁之间。

而随着何太后的远去,朝堂之上一时之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过了有一阵,殿外重新传来了内监的脚步声,向殿中禀报:

“何太后——薨了!”

董卓冷眼看向了刘辩。

这惊人的消息突如其来地砸在他的头上,让刘辩如遭雷击,脚下更是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谁,谁死了?

何太后薨了?

母后她死了!

刘辩的眼神缓慢地抬起,正对上了董卓眼中的恶意,让他骤然意识到,何太后必然不是在被押解至永安宫后拔剑自戕,而是被董卓下令杀死的。

就因为刚才殿上的那一番话,是董卓……是董卓杀死了他的母亲!

可在这排山倒海一般压来的恶意面前,本就生性怯懦的刘辩竟无法向前一步,学着何太后的样子拔出武器,刺向眼前的这个恶贼。

或者说,当他在没能拔剑杀死李儒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再度拔剑的勇气了。

“你……”

董卓冷笑一声,心中腹诽,何进昔日权势滔天,确是屠户得势的样子,何太后拔剑果决,也有几分胆魄,怎么就有刘辩这样一个懦弱的后辈。

他虎视朝堂,漫不经心地下令:“既然何太后已因罪伏诛,此事到此为止。但她行恶事,败朝纲,不堪匹配太后之位,不得举行丧仪。”

“司空,”刘协忍着恐惧,在御座上开口,“毕竟是国母,此举不妥。”

董卓斜睨一眼,见朝堂上先前噤若寒蝉的几人,也投来了几分不赞同的目光,心中冷笑更甚。

之前不见他们表态,现在倒是站出来装好人了。

不过他今日心愿得逞,也无妨卖个人情。

“先前的话已出口,就不必改了。若是陛下有心,大可以到洛阳奉常亭中表示哀悼,朝堂公卿如有愿表哀思者,着孝服三日,诸位以为,这个安排如何?”

刘协抿唇,低声回道:“……就依司空所言。”

就以此礼,恭送何太后。

……

“陛下……”

“陛下!”

“哦!”刘秉猛地跳了起来,对上了司马懿关切的目光。

刘秉:“……”

按说,收到这种关怀,他其实应该高兴才对,但一想到投来这种眼神的是谁,现在又才只有几岁,他又觉得有点滑稽了。

再往远处一看,在那边的矮墙之后冒着几个发髻尖尖,一看就知道有人躲藏在后面,让人看了真想扶额长叹。

但想到他现在在旁人眼中是何身份,昨日传回的又是怎样的消息,他就只是绷着嘴角,费力地往上抬了抬。

在司马懿看来,真是一派强颜欢笑的模样。

“陛下,您还好吗?”

“还好。”

昨日佯装散心,实则偷学骑马,发觉自己还有那么点骑马的天赋,笑都要笑醒了,怎能不好?

可那洛阳城中的情况,又让人唏嘘不已,也正是他方才发呆的缘故。

……

“你再蹲下来一点。”矮墙之后,孙轻抓着司马朗低声说道。

但话刚出口,他又忽然发现,不是司马朗不配合,而是他个子高,哪怕已经努力弓背低头,藏在这里,还是容易冒出头来。

孙轻:“……”

他立刻改口,换了个方式找茬:“你为何不让我去探问陛下,而是让你弟弟去?”

司马朗无奈:“你去会怎么说话?陛下您只是死了母亲,没事的,黑山军中失怙的孩童多不胜数,是这样吗?”

孙轻:“……”

司马朗:“陛下前几日还在和我们计算各县之中粮草库存,若要调拨黑山军下山过冬,能否接应下来,粮草又要如何分配,已有两日没睡好觉了,现在还突然获知了这两个噩耗,总得让个会说话的过去安慰吧。”

在他们这些效忠陛下的人看来:唉,陛下他真是太可怜了。

洛阳新近传来的消息。

董卓与袁隗、卢植等人一致通过,废黜刘辩的皇帝之位,改封弘农王。

何太后当庭斥责董卓,却被拖入永安宫中毒杀。临死之时未向刘辩求救一句,反而到死也怒骂董卓不止。

这意味着,他们虽还称“刘辩”一句陛下,在大汉的礼法上,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但考虑到诏书颁发和印绶玉玺传递这两件事,都没让正主亲自参与,大汉朝臣必然也知道这个情况,都在配合董卓演戏,倒是问题不大,将来再说一句这事情不作数就好。

唯独可惜了何太后。

陛下仍流落河内,他的母亲却已被恶贼杀死了。

为人子者不能尽孝,又该是怎样的伤怀啊。

可惜他们能说的不多,眼下能做的也不多,只能由陛下自己想通了。

“喂,别躲了……陛下让你们过去。”司马懿的声音忽然从几人头顶传来。

司马朗连忙站起,掸去了衣上的尘灰,快步走到了刘秉的身边。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上仍有伤怀之色,但他眼中的泪水已被擦拭了干净,看向眼前几人的眼中满是坚毅与果决。

“我有几句话,想同你们说。”

他顿了顿,用最为正色的表情,最正经的语气说道:“自今日起,朕……我改名刘秉,秉汉室之望、秉复位之任、秉民生大业的秉。”

改名?

司马朗惊愕地听到这样一句,却又顿时恍然,

是,是了!

这个改名势在必行。

陛下如今流落在外,总得有个名字的,而这个新的名字,又昭示着他重新起航的复国重任,他重回天子宝座驱逐逆臣的宏愿,有了一个新的开篇。

这一个秉字,在古文之中也可写作“柄”,正是那天下权柄之意。

也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作为臣子,他更是无比庆幸,陛下能这样快地从丧母之痛、失权之苦中走出来,拿出了这样崭新的态度。

虽然以臣子的身份绝不可能直呼陛下的名字,但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秉继续说道:“另一件事,我想恳请诸位,随我往孟津一行,隔江遥祭太后,用于誓师明志,必要声讨董卓,兴复汉室!”

张燕垂眸沉思了片刻,一口应下:“我即刻点兵,随同陛下出行。”

此事应该的。

黑山军要依托于刘辩,不,依托于刘秉起事,这个忠心汉室的立场,确实应该扎根在士卒心中。要在河内招募更多的士卒,陛下的招牌可以不必非要打出,但这个口号同样少不了。

陛下要祭祀母亲,他要振奋军心,这是双赢。

于是当刘秉坐上南下的马车时,竟见张燕不是随便点起了一路人马,而是几乎将精锐全给带上了!

这阵仗,竟像是又要出兵打仗去。

刘秉一脸肃然,努力演好这场继续伪装身份的大戏,却不知策马而行的张燕在看向他的时候,脸色也有几分复杂。

秋风如刀,摧折原野,也好像在一夜之间就让陛下成熟了不少。

束发白衣的青年端坐车中,眼神凛冽,竟比先前更不像只有十七岁,而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虽然当日曾见的发上油光,早已消退不见,连日奔波也让陛下的脸色不如先前红润,但在孝服之下,仍能见到当日那身龙袍的边角,像是露出了一抹华贵的刀锋。

好像,也唯有这个不怒而威的样子,才能担负得起天下间的重任。

他看得到。

由黑山军戍卫的车队马队徐徐向前,车中之人的眼睛始终望着洛阳的方向,哪怕前方还有大河与大山阻隔,也毫不影响那道愈加沉稳犀利的眼神,有着翻越山水的力量。

其他人也看得到。

“这样一想,何太后应当也能瞑目了……”司马懿望着刘秉,转头向兄长低声说道,“也难怪父亲愿意为了这样一位陛下在洛阳涉险。”

司马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对弟弟的回应。

他也忽然更觉庆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见证了陛下的改名,也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从龙之臣。

“报——”

他们刚说到这里,忽见行路过半,前方一匹快马朝着此地奔来。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中止了话题,朝着刘秉的方向行去,正听到斥候来报:“有一路兵马自孟津渡河,即将抵达对岸。疑似之前退走的并州军。”

“并州军?”张燕皱眉,随即一拍双手,“我知道了,是那个提前跑掉的家伙。陛下,咱们?”

刘秉目若凝霜:“出兵,拿人!”

……

张辽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背到家了!

他明明先让斥候趁夜泅渡到对面,探听黑山军的动向,确认他们的大部队都在野王、温县之中,并州俘虏则全被留在野王县,于是决定尽早渡河,寻找机会出兵救人。

结果渡河之后尚未多久,就遇上了浩荡袭来、军容齐整的黑山军。

在人数的偌大劣势面前,就算他是个勇武善战还长于指挥的将领,也没有半点用处,就被包抄上来的兵马围堵擒拿,押解到了那位身着孝服的青年面前,也得到了一句送回野王县关押的命令。

然后,他就在囚牢之中见到了吕布。

本来,他是要来救人的,但现在,非常遗憾,他也变成了阶下之囚。

吕布握着囚牢的铁栏,在看清了新邻居的身影后,顿时惊愕地站了起来:“文远,你怎么也被抓了?”

坏了,他还等着张辽想办法来救人呢!

现在可好,希望全破灭了。

面对这样一句惊问,张辽默然了一阵:“这就要从头说起了,不过……”

透过监牢上方投落的稀薄光线,张辽眯着眼睛试图看清与他一室之隔的吕布。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觉得吕将军近来伙食不错,还变得圆润了一点?

可还不等他将话说出口,吕布就已愤然道:“你是不是也想说,不过你也没想到,你我居然都被骗了。真是见了鬼了,谁会想到啊,皇帝居然一直不在洛阳,而是在这黑山军中!”

“我们当了阶下囚也就算了,竟还当了反贼——”

“我吕布平生,就没吃过这样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