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再等

世事沧海桑田。

从那日起, 已经匆匆一过两百年。江恣经历了太多事,也与太多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集。

说起谢自雪,江恣其实也是敬他做师尊的。

尽管这些年有过许多事, 一开始谢自雪还伤了他。

可谢自雪虽辱他伤他,却也曾护他爱他。人世间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许多人也不会从一而终。真是太多事都黑白难辨了, 爱和恨同根而生, 人的好与坏总分不太清。

所以谢自雪对他亦是。谢自雪曾给他上锁,也曾为他挡过剑。

爱恨难分。

世间如渊。

修界中人都说苍雪剑仙冷面热心,是个真仙人。

但他有时候觉得谢自雪真的奇奇怪怪。

——就比如此时此刻。

“你不想让我教你,自然也可以。”

谢自雪这样说。

江恣瞪直了眼。

卫停吟也瞪大了眼。

谢自雪面带浅笑。

江恣难以置信:“真的?”

“我乃三清昆仑派掌门, 怎会说虚话。”谢自雪抬了抬手,在空中虚挥了下,“你既然不愿受教, 我强逼着你听我的教诲, 也很没意思。”

江恣又惊又喜。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喜过望, 根本压不下笑, 嘴一咧就乐了起来,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江恣只顾着自己兴奋,没看见旁边那位向来笑眯眯的卫停吟这会儿根本就笑不出来了。

卫停吟震惊又惶恐地望着面带微笑的谢自雪,莫名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咽了口口水。

谢自雪转身,从一花瓶里抽出一根长着绿叶黄花的花枝来,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他头都不抬地道:“当然, 我也不会将你赶出亲传。你如今这个情况,让你重回门外弟子之处,也只会被处处欺辱。你我好歹师徒一场, 我便留你在亲传,只是日后不必受我教诲,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亲传门内做自己的事,如何?”

江恣兴奋得大脑空白——像他这个年纪、空有一腔叛逆的小孩,很容易热血上头大脑空白。

就算热血没上头,当他轻易得到自己原以为绝不可能的东西的时候,同样会大脑空白,不做思考。

就比如此时此刻。

江恣此时此刻就没做任何思考。

他满面红光地狂点头:“好啊好啊!”

“那就好说多了。”谢自雪笑着,“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

“你好歹名义上是我上清山的亲传弟子。若是你剑法不好,往后还要跟着师兄师姐们出去卫道的话,恐怕会丢我的脸。”

谢自雪朝着手上的花枝吹了口气,把它插回了花瓶里去,回头望着他,“所以,我要确认你的身手和剑法。”

“我不会多为难你。你瞧,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逼我动一步,或者碰到我一下,就可以像我方才所说的一样,随心所欲地待在亲传门里。当然,如果你做不到,就要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边练剑习法,可以吗?”

卫停吟立马明白了。

他看见谢自雪脸上浓浓的笑意,心里立马咯噔一声。

“喂,江恣……”

卫停吟想劝满腔热血很是叛逆的少年人收手,毕竟面前这位可是真的强如怪物。

可他的手刚伸出去,话也才起个头,就听那刺头少年大喝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然后江恣就冲出去了。

他握紧拳头,一边咆哮着一边冲上去,正面扬起拳头就要打。可刚到谢自雪身前,他就一个低身滑铲,蹭地溜到谢自雪身后去。

真是一个鬼探头。

江恣一脸志在必得的得意自信,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拳朝谢自雪身上砸去。

突然,他的袖子被拽起来。

江恣一愣,还没看清,就被谢自雪反手抓住袖角,扬手直接砸到了屋顶上。

咚的一声巨响。

卫停吟:“……”

江恣:“……”

江恣直接被嵌在了屋顶里。

卫停吟仰着脑袋,木然地望着刚刚还热血沸腾的少年人被镶在屋顶里好一会儿,才从上面砰地掉了下来。

跟着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那块儿屋顶的木头房梁。碎木噼里啪啦地掉在他身边,砸得宫内地上一片狼藉。

江恣脸朝地,像个□□似的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偷袭,是基本中的基本。”谢自雪面目淡然,“你甚至想不到你的对手知道你会偷袭,真是天真。”

“在你能碰到我之前,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吧。明日寅时,来我宫里。”

江恣:“……”

“回答我。”

“……知道了。”

“很好。”谢自雪转身,“一会儿去后山仓房里拿木材来,把我的屋顶补了再走。”

江恣说不出话。

他把脑袋贴在地上,气得咬牙切齿。

他那时候小孩子脾气,是真的讨厌谢自雪,真的非常非常讨厌。

讨厌他那张对什么都很淡然的脸,讨厌他头也不回就能把自己丢到天上去的做派。讨厌他是一座这么高的山,高得那时还小的他几乎望不到山顶,心中近乎被绝望笼罩。

讨厌出了山宫后卫停吟的哈哈大笑。

卫停吟笑话他的狼狈——但江恣还是更讨厌让他这么狼狈的谢自雪。

最是讨厌谢自雪把他从卫停吟身边拽走了。

那之前的日子里,卫停吟都会很照顾江恣。他会半点儿不在乎地翻墙进江恣的院子,拉开门扯开他的被子,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练剑;照顾他的身体,卫停吟每早都会给他做点儿什么吃。

卫停吟嘴上嫌弃,但是他什么都为他做。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给江恣做阵法练剑,他会站在江恣身边,握着他的手,亲自给他摆正姿势。

早上日头刚起,卫停吟就会拿着见神出来,跟他一起练剑。他有时候会随手折一枝树枝,见他哪处姿势不对,就拎着树枝轻轻敲那处。

他用劲儿大,有时江恣练完,撸起袖子一看,手臂上有了几条红痕。

卫停吟对他很好,他随手扔给他笑着说不要了的剑法书谱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每个都是他在练剑的时候会出现的问题。

后来江恣会自己主动去卫停吟的院子里。有时卫停吟去谢自雪的山宫里见安,不在,江恣就坐在廊下等他回来。

有那么几次,他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谢自雪把他跟卫停吟的好日子一刀斩断了。

谢自雪把他带走以后,卫停吟再也没有那样亲力亲为地管过他。江恣讨厌谢自雪,他还是想和卫停吟在一起呆着。

之后一段时间里,江恣都不太喜欢谢自雪,每天臭着一张脸去山宫。

只是谢自雪待他的确不错,日复一日后,江恣终究还是对他卸了防备。

原本他一声师尊都不愿叫,后来还是心甘情愿地改了口。

改口那天是怎么了?

江恣想了想,却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谢自雪这么多年的确算是对他很有耐心,所以他那时改口也是心甘情愿。

他甚至不记得当时谢自雪是什么反应。

不过自己从雷渊里出来之后,谢自雪的模样和反应,他倒是记得很清晰。

江恣回想着,叹了一声,忽然想,世事真是无常。

他也还是看不懂谢自雪。

谢自雪理应恨死他了,如今却这副模样。

“随他去吧,师兄要是能跟着我,他怎么样我都行。”江恣说,“我给师兄换药吧。”

一说换药,卫停吟的脸腾地一红。

江恣手上也有点僵。他站在原地犹豫很久,有些尴尬地搓了搓袖子,硬着头皮干笑说:“总要换的,师兄别怕。”

他话说得倒是轻巧!

卫停吟嘴角抽搐两下,脸上却越来越烫。

*

天上阴沉,门窗紧闭。

今日魔气更甚了,外头是一天比一天暗。屋内实在昏暗,为了方便换药,江恣又点上了两个烛台。

暖黄的烛火摇曳,卫停吟背对着江恣,慢吞吞地把身上的里衣从肩上扒了下去。

背对着人这样做,实在令人很不安。卫停吟胸腔里的心脏隆隆了几声,脸上又烫了起来。

后背暴露在空气里,漫上一层如坠冰窖的冷意。他抬起两条胳膊,拉起自己的长发。

江恣在身后沉默了半晌,才有了动作。身上的绷带被取下,一层层地松开。待全都解开,伤口又接触到空气,便又有一股刺骨的冰凉蔓延上来。

卫停吟咬牙忍住。

江恣在他背后轻声说要上药,要他忍一忍。

卫停吟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只是紧抿住双唇。

灵药被涂抹到伤口上,比想象中更痛一些。卫停吟浑身一抖,咬牙强忍住了。

他疼得流了冷汗,浑身轻颤。

“没事的,师兄,”江恣在他身后宽慰,“马上就好了,师兄这伤好了许多了……”

卫停吟没做声。他疼得吸着凉气,咬紧牙关。

挨了好久,终于,绷带被缠了回去,江恣给他换完了药。

江恣的确哪儿都没碰。

只是卫停吟前后都被渊兽伤过,前面的胸膛上也要重新上药。他转过身和江恣面对面时,就那样不得不望着他紧张兮兮地给自己一点一点上了药。

酷刑啊。

真的是酷刑啊。

卫停吟边想着边受不住地嘴角抽搐,羞恼得耳根越发滚烫。他穿好里衣,把衣襟紧紧收在一起,深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呼出来,突然耳边一凉。

卫停吟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差点在床上跳起来。等抬眼一看,才见是江恣拿着一条毛巾,刚碰了他的脸。

“抱歉,师兄,”江恣忙解释,“我是看师兄流了好多汗,想帮师兄擦一擦……”

卫停吟抽了抽嘴角。

“我自己来。”他哑声说。

江恣点了点头,把毛巾递给了他。

卫停吟的确流了不少冷汗。他给自己擦了擦脸和身上,才真正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很疼吗?”江恣担忧地问他。

卫停吟摇了摇头:“还好。”

“疼的话,我去找人问问可有止疼的灵药。”江恣说。

“不必了,不过是疼一疼而已。”卫停吟说,“做剑修的,谁没疼过。”

江恣面露不满。就算卫停吟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接受卫停吟疼得流汗。

但卫停吟都这么说了,他也无法再去反驳,跟卫停吟再对着干的事儿,江恣已经做不出来了。

卫停吟咳嗽了下,江恣赶紧给他倒了热水。

卫停吟从他手上接过热水。

喝下几口,卫停吟抬头望着他。江恣坐在床边低着头,连看他都不敢了。

卫停吟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

他想问江恣怎么想的,此时此刻似乎气氛正好,很适合确认关系。

可话到嘴边,一时又说不出来了。

江恣这回不跑了,就坐在他床边,可卫停吟忽然转念又觉得,此刻气氛并不正好。

刚经过一场换药,气氛实在有些奇怪,卫停吟身上发烫,江恣不怎么敢抬眼看他,连此刻最平常不过的相顾无言,都在四周暖黄的烛光里,带着太过温柔的旖旎气息。

卫停吟真的很不擅长这个场面,他这辈子就没谈情说爱过。

他突然开不了口了,于是沉默了下来。

换个春暖花开的时候吧,再过几天。

卫停吟想,等桃花开的时候,再跟江恣说。到时候他用个法术,再给江恣别一枝桃花。

他会高兴的。

想着,卫停吟想起方才的事,转头看了看床边那水色法球里的小白花,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变成魔修也没什么。”

“啊?”

“你方才说的话,你说你如今摘不了花了。”卫停吟说,“没事,我也不是什么很浪漫的人,摘花给我,大多时候也是浪费。”

江恣听出这是卫停吟在安慰他了,不禁一笑:“浪费什么呀,师兄最配得上花了。”

“不用哄我了。”

“哪儿呀,师兄就是最配得上花的。”江恣说,“所以,师兄……虽是第二次问了,但我还是要问一问。”

“什么?”

“师兄,你是真的喜欢桃花么,真喜欢喝酒么?师兄打以前就最喜欢吃豆腐,吃辣的。”江恣问他,“这些,可都是真的?我看你从前在别的地方,会被强逼着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但其实你不喜欢。”

“所以,你在这里喜欢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卫停吟哑然了瞬。

他怔了下,没想到江恣作为一个旁观者,连这个都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系统给卫停吟做过人设,而卫停吟必须遵守那些人设卡的喜恶。

他又想起,在魔界时,江恣好像就问过这问题。

……他也是蠢,那时竟然只是觉得这人多愁善感杞人忧天。

卫停吟无奈笑了声,说:“喜欢的吧,反正不讨厌。我不知道啊,我走过好多尘世了,每次都要演些不同的戏,我早忘了最开始时,我到底喜欢什么了。”

江恣眼角一抖,露出了个很刺痛的眼神。

看出他的痛心心疼,卫停吟笑说:“不必这样看我,这两百年里,我还蛮肆意的。多亏这次能刻薄点儿,很多时候我不用忍着掖着,我还得谢谢你们,让我多多少少自由了些。”

“桃花酿确实是香的,我的确喜欢。等我好了,你再去给我买一坛来吧。”

卫停吟伸出手,捏了把江恣的脸。

“到时候,你跟我共饮。”

卫停吟脸上又是肆意的笑。他笑起来时总是那样生机勃勃,江恣心上也松快了些,他朝卫停吟一笑,点头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