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教导

那年杏花微雨——并不, 那年风雪哀嚎呼啸如尖叫。

坐地北境如三清昆仑派,鲜少有杏花微雨的时候。

风雪本就哀嚎,所以江恣那时那刻从嘴里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也湮没在风雪里, 被众多上清山弟子当做了风声。

寒月初四,亲传舍院门口的老树被数九寒天冻成了个秃子, 在冬日里摇摇晃晃。

这年这日, 江恣入门已三年。

前月, 他跟卫停吟和赵观停下山卫道,正巧偶遇一巨大妖物。一番有惊无险的折腾下,三人合力将这妖物封印。

在系统的巧妙安排下,江恣立了大功。

三人虽是身负重伤, 但也有了功名。

回山刚修养好,卫停吟就接到了新任务。

谢自雪也正巧交给了他同样的任务——带江恣进见谢自雪。

但江恣不愿意。

所以此时此刻,十五岁的江恣抓着门框不松手, 又张着大嘴在嚎:“我不去!!”

“你说了不算!!”

十七岁的卫停吟受不了了, 张嘴也嚷起来。

这会儿, 他在屋外, 正两手拽着江恣的胳膊, 使着吃奶的劲儿把他往外拽。

他是个剑修。诚然,在仙修界里,力气最大的不是剑修就是体修。

卫停吟算是力气很大的,可这会儿他力气用得两手手臂都爆青筋了,江恣却纹丝不动。

他好像长门框上了,任由卫停吟拖拉硬拽都丁点儿不动。就在那里抱着门框, 杀猪似的惨叫着,好像卫停吟是要把他拖出去砍了一样。

江恣嚎起来就跟个熊孩子闹脾气没两样,关键他这孩子还倔得像头驴, 卫停吟已经在这之前连哄带骗两个时辰了,一点儿用都没有。

没办法,卫停吟只能跟他魔法对轰——像他一样大叫起来:“你够了没有啊!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小混球,你知道这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梦的事儿吗你!?你是亲传!让你去见师尊怎么跟要杀了你一样!?”

“他们想去就让他们去啊!正好让他们梦想成真,我不去!!”

“那是你师尊!你不去谁去!?”

“他给我上锁好不好!我不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叫他一声师尊的!你要去你去!”

“你混蛋吧你,不叫他师尊你就没资格住这院子里!不叫师尊你做什么亲传弟子!?”

“那哪儿有做师尊的第一天就给徒弟上锁的!我不会去的!再说这都几年了啊,三年了!他一句话都没问过我,还不是看这次下山卫道我救了四师兄一命,还杀了天下共诛的大妖物,见我有了名气才想起来要认我!他哪儿是要认我,分明是想认我打下来的名气,打下来的功名!!”

“你有毛病啊!?师尊一个苍雪剑仙要你这点儿破功名干嘛,他拿去拌饭吃都不够一碗的!”

“那也是饭啊!”

“莫名其妙!谁跟你真说饭的事儿了!下来!师尊要见你,你哪儿有不去的道理!我们上清山很讲究礼数的!”

“我不!!”

卫停吟真是再也受不了了,他大骂一声,松开江恣。江恣立马又往门框上死贴过去。

他扒着门框,像现世的考拉一样。

江恣又回过头,一脸不屈不服地死瞪着卫停吟。

见卫停吟还一脸恼怒,甚至一脸盘算地盯着他,一看就是在心里打量该怎么才能把他拽到谢自雪那边去,江恣心里就打了几下鼓。

他又嚷嚷:“我不会去的!三年都不管不问,如今倒想起我来了!三年了!我都是跟着你过来的,剑是你教的、法术是你教的、结界是你教的!平时他管我什么,也就亲传弟子都要上的那几日课业时我会跟他见面,除却课业,他就全当没我这个人!”

“灵气运转武功法术都是你教给我的,怎么日后就不能这样下去,就不能让我清清静静地只跟着你走!非要我去见那个老头!”

“管谁叫老头呢!!”

卫停吟一掌劈下去,一巴掌给江恣脑袋上狠狠拍出一个大包来。

江恣又惨叫一声。

他捂住脑袋,眼角挂泪地望着卫停吟:“干嘛啊!”

“你说我干嘛!你像话吗!”卫停吟说,“师尊是你我的师尊!这上清山的长老山主,甚至于这整个三清昆仑派的掌门!从前的确是有过一些不愉快,所以师尊也没逼着你去见!可我跟你几个师兄师姐是日日都要去见安的!”

“倘若师尊当真不是个东西,就会日□□着你去见!你就算千般万般不愿意,他也有的是办法逼你去做,逼你就范,逼你给他去下跪!还不懂吗臭崽子,师尊是知道你对他心有不满,心中也过意不去,便连见安都为你免了,更从不强逼着你做什么!跟你有过不快,他也没有将你逐出亲传,反而知道你这血灵根只会在山中过苦日子,便让你留在亲传门内,好歹是不会再被欺辱!”

“你都不会让你那个鸡屎大的小脑仁转一转吗,小混球!”

“如今哪儿是见你立了功名眼馋了,是知道你险些在这次下山时死了,想着我教你是比不过他来教你的,才想着叫你过去见一见!”

“都三年了,他也是想着该跟你谈一谈,才叫你去的!你倒好,在这儿一口一个老头!”

“你去不去!”

江恣沉默了。

他好久没说话,卫停吟气得太阳穴突突。江恣是挂在门框上的,外头风雪呼啸。卫停吟站在门外,浑身气得发热,偏偏身后是一片风雪,冰凉刺骨。

卫停吟撸了一把头发。

江恣望着他,眼底流过一点复杂。他似乎有所动摇,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是否不该动摇的犹豫。

片刻,江恣别过脑袋,给卫停吟留了个后脑勺,闷头闷脑道:“可我就是不想去。”

卫停吟气得脖子爆青筋:“你这臭小子……”

“谁爱去谁去啊!”

江恣突然又拔高声音嚷嚷起来。卫停吟被他气昏了头——系统现在就挂在旁边,那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要他带江恣去见谢自雪,让谢自雪教导他。

上面还有倒计时,卫停吟就只剩下半小时不到了。

任务可给了他五个小时,但江恣就是头倔驴,怎么拽都行不通。

卫停吟捂住脑门。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刚张嘴发出一声气音,江恣突然又喊:“对我有愧疚,容忍我又怎样,这三年里不还是不管不问!”

“是,你们眼里他是善人,你眼里他是天大的好人!可三年前他真真切切地像对狗一样对我,这些年里那些那些师兄师姐也都嘲讽我……什么狗屁血灵根,以为老子自己想要吗!?现在装得好像很关心我的死活,可前两年旁人构陷我,说些无中生有的话,他不还是当了真,对我动过杀心!?”

“如今倒是关心起我来了,以为从前的事过去久了,都翻篇了,我就都忘了不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才不去!要不是有你在,连那狗屁课业我都不会去!我谁也不见!这三年里我就只跟着你,你又不是不管我!”

“谁我也不见的,都对我不好,都让我滚下山去……我这三年里跟着你,不是也很乖吗,我也没生事,为什么非逼我去见那群混蛋!?”

“到了今天,连你也欺负我吗!?”

“……”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

江恣说完话就哭了,他扒着门框,哭哭噎噎地哽咽起来。

风雪嚎啕。

卫停吟心中气火突然尽消。面前的小孩不再回头看他,边哭边抹着眼泪。虽然他的哭声淹没在雪中,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但卫停吟看见了他发抖的肩膀,于是心中很明白,这孩子又在哭了。

卫停吟心中又起了被禁止的怜悯。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想起系统给他立的人设。

于是到了嘴边的安慰话语一打滑,被咽回了肚子里。

“是啊。”他说。

小孩浑身狠狠一震,突然僵住。

卫停吟声音平静:“这就是世事,小孩。”

“师尊要你去见,你就要去见,因为这座山的山主是他,我们都要叫一声师尊。你要是不想,就只能滚出这座山。”

“别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了,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卫停吟说,“很残酷,但这就是你要面对的。世上会有很多你厌恶的人和事,但你不能一直避着不见。”

“委屈吗?委屈就对了,等死了进坟墓再舒服去。”

“人活着,就是场斗争。”卫停吟说,“我再问一遍,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把这道门拽下来,连门带人领你上去。”

“你大可以恨我,因为我觉得强硬地拽你去,总比以后师尊动了怒,要我把你赶下山去来得好。”

“毕竟真要你下山的话,你就只能死在哪个山沟里了。我是修仙的啊,不能造那么多杀业,你可别挡了师兄登仙的路。”

江恣不吭声了。

片刻,他回过脑袋来,一双眼睛通红。

他低声骂:“你这混账。”

卫停吟又笑起来:“不缺你一个讨厌我。”

江恣终于松开了门,他红着双眼瞪着他,恨恨地跟着卫停吟上山宫去了。

上清山宫。

立于山顶的山宫大门紧闭,屋中灯火悠然。

卫停吟顶着风雪,立在门外,按着礼数,领着江恣朝宫内喊了声求见后,山宫大门才开。

他领着江恣进去了。

进了宫内,江恣还是不情不愿的。他磨磨蹭蹭地迈过门槛,看进宫内。上清山宫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平时亲传弟子们的课业也都是在此处的,三年里他也来过成千上百次了。

外头数九寒天,屋内门窗紧闭,烛火尽亮。

江恣打量一番四周,忽然听见一阵悦耳歌喉。

他看向宫内。谢自雪坐在一把罗汉椅上,正品着茶。他身旁头顶不远处,是那只千雪太初莺。

它正站在谢自雪给它的架子上,仰着脖子肆意叫唤。

进了门后,卫停吟回头关上宫门,转身走向宫内,对着谢自雪一拱手:“师尊,江师弟我已带到了。”

谢自雪“嗯”了声。

他放下茶杯,抬头。

看见那张淡然到几乎毫无感情的脸,江恣下意识地绷紧了骨头——无论背后如何说,又无论这次他是多不愿意来这一趟,可谢自雪都实打实的是他的师尊,是这座山的山主。

卫停吟在背后丝毫不遮掩地抬腿踹了一脚江恣的屁股。

江恣往前踉跄一步,回头挖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给谢自雪弯腰行礼:“弟子江恣,见过师尊。”

谢自雪再次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朝他慢慢悠悠走过来几步。

“这次你跟着两个师兄下山,多有遇险。但你临危不惧,还救了他人,实在值得赞扬。”谢自雪慢声道,“此次你劳苦功高,仙修界中,已有许多人对你多加赞赏。”

“多年前的事,为师的确有所不妥。但希望你理解,血灵根此物,在整个修界都被视作不详。”

“想要来去自如,不被诟病,也只能如此。这不单是为了山门,也是为了你。”谢自雪说,“尽管对你诸多不公,但还望你别太怪罪为师。”

江恣没吭声,只瞪着他。

谢自雪看出他眼中的怪罪,苦笑一声:“只不过如此大辱,想来你也不能太看得开。你怪我,也好,恨也是一种执念,执念有时能使道心更加坚定。只是这之后,必得由为师来教你剑法道经,就算心中有恨……”

“才用不着你教我。”江恣突然说。

谢自雪一怔。

卫停吟也一愣。他本来正在看系统后续的安排,突然听江恣说了这么一句,他立马扭过脑袋来——跟这小祖宗三年,他猜到江恣要说什么了,于是那目光里透着一缕悚然。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江恣突然就嚷嚷起来了,他面目狰狞,大喊起来,“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卫停吟倒吸一口凉气。

谢自雪往前缓步走来的脚步猛地一顿,停在了原地。

卫停吟几乎都不敢看谢自雪的脸,吓得赶紧冲上去拽江恣。

江恣却一把将他甩开,转头朝着谢自雪继续嚷嚷:“你装什么清高,说什么为我好!说什么为了山门,就因为我一个破灵根,你这座山能垮了不成!?你当我是谁啊,魔尊吗!?”

“别说了!”

“我就要说!凭什么我不能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偏要说!你们都不让我说,是不敢听真话吧,是不敢听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因为什么吧!?”

江恣又推开他,卫停吟吓得都要疯了,拼了老命冲上来想捂住他的嘴。江恣依然不服,于是朝着卫停吟拳脚相加。

谢自雪沉默地站在一旁。

卫停吟跟江恣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相互肉搏起来,江恣一边跟卫停吟打一边继续嚷:“一边把我收入门,一边给人上锁,你怎么好人坏人都要当啊,你这个虚以为蛇的,自命清高!你以为你这就算救我了!?照我说,你还不如一刀将我杀了!你不是宁可杀生不要虐生吗!?你如今——”

江恣越骂越起劲时,谢自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手开始揪脸扯耳朵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卫停吟心惊胆战地转过头,见一向冷脸的谢自雪少见地露出了由衷且赞许的笑。

……为什么笑了。

他知道自己在挨骂,对吧。

卫停吟脑子突然有点烧,他觉得谢自雪好像脑子坏了——是因为这山上大家都文绉绉又彬彬有礼的,还没有一个江恣这么颠的,所以被骂得脑子坏了不成?

“好孩子,”他笑着说,“已经许久没人,敢叫我血肉仙了。”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从没有过什么实感,今日倒是让我见识到了。”

“我这一门,真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有。从前修道六百年,我一直潜心修行,不收弟子。这几年陆陆续续收了几个,这寥寥几个竟然都让我又惊又喜,又截然不同。”

“江恣……对吧?”谢自雪笑着,“你是最不同的一个。”

卫停吟:“……”

江恣:“……他疯了吗?”

卫停吟狠狠挖了他一眼,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辱没师尊了。

卫停吟眼神实在是有点凶,江恣缩了缩脖子。

“也好,”谢自雪说,“你不想让我教,自然可以。”

江恣愣住:“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