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剑修

卫停吟坚持, 江恣也没说太多,他带着卫停吟去了祁三仪的屋子里。

祁三仪的屋子在下面一层,里面还算整洁, 书案上乱糟糟地堆满了竹简书纸。

“他平时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 似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处理事务的。”江恣说, “不过魔界的事务, 说起来也没多少。现如今跟三界关系这般恶化,自然没有什么来往,事务更少,不过是魔界上下级之间的一些糟烂事罢了。”

卫停吟已经走到了祁三仪堆满事务文书的书案前。

他拿起其中几张, 一目十行地翻看过来:“确实是这样啊。”

不是这个申请要领用魔界仓库里的法宝,就是那个申请要去人间杀人增进修为。

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他假死脱身的方法,甚至于假死脱身的目的和计划的蛛丝马迹。

卫停吟直觉感觉有些悬。他又拿起几张东西看了看, 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杂事。

江恣又开始咳嗽了, 他扶着墙面走进屋内, 找了把椅子, 慢慢坐了下去。

他捂着嘴, 咳嗽不断。

卫停吟抬眼看他:“你没事吗?怎么总咳嗽。”

“不碍事。”江恣哑声说。

卫停吟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这都咳成什么样了,还说自己没事儿。

“我自己查查这屋子。”卫停吟说,“我一个人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我跟你一起……”

“回去。”

卫停吟睨他一眼,不再惯着了,厉声道, “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回去歇着去。”

“……师兄。”

江恣哀求地唤了他一声,听起来可怜巴巴。

只是再可怜也没用。他咳成这样,卫停吟成了铁石心肠。

卫停吟对着他皱皱眉, 很不高兴地朝门外扭扭头:“回去躺着去。”

江恣撇撇嘴,也很不高兴地用幽怨眼神盯了他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他出门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看了卫停吟一眼,才关上门。

卫停吟把他从头到尾所有的动作收进眼里。待门关上,他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有些头疼。

江恣如今跟个离不开人的小狗崽子似的,让他离开一会儿,他都要一步三回头地瞅一瞅,每往外走一步,身上那股“你真的要让我走吗”的可怜劲儿就往外挥发一步,扯得让他离开的人这心里反倒自责起来。

卫停吟又想起从前的江恣——那个脾气有点暴的小孩。虽说有时候吵吵闹闹的,活人的气息倒是挺足,真和他的灵根一样,是个像道惊雷似的人,做事都极其雷厉风行。

如今这个乖得不行,身上却莫名总给卫停吟一种随时都要死掉的死人感。

从前身上那股“天不服地不服的你少挨老子”的劲儿,荡然无存。

卫停吟拉了把椅子坐下,依然揉着太阳穴。他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江恣,虽然现在这个也没什么不好。

虽是没什么不好……但江恣有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

身体到底怎么样,那个纹印又在哪儿。

很多很多事,江恣都不愿意告诉他。

卫停吟唉声叹气。

怕他走倒是真的。

不愿意告诉他就不愿意吧,卫停吟才回来没几天。往后日子一长,应该也就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地说一说了。

现在最重要的……

卫停吟抬起眼眸扫了一圈祁三仪这间屋子。

是把这死人查个底儿朝天。

*

天边的云渐渐黑沉,而后空中乌云散去了些,血月身姿渐显。

天都快黑了,卫停吟才从祁三仪的屋子里走出来。

他一脸愁云惨淡,拿起手中的一张边角发黄的纸。

翻了一天,他连屋顶翻过,地板都快掀起来了……结果毫无收获,除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纸。

屋子里面不是魔界那些杂事的文书,就是一些反人类的邪术道法。那些邪术卫停吟一一看过,没见到与假死之术有关的。

唯一看起来像蛛丝马迹的,就是这张写了狗屁不通莫名其妙的内容的纸……

卫停吟展开这张老旧的宣纸。

这纸不小,但上面却只有寥寥几行字,书写在纸张中央。

【地为天,人为儡】

【天上无仙,大道无人】

【仙位无名,天地虚芒】

【惊蛰子时,见……】

后面还有字,但不知是什么滴落了上去,让后面变成一团墨团,一个字儿都看不清了。

偏偏就这最重要的最后半句,一个字儿都看不清。

卫停吟眉头皱成一团。

他把这几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表情都跟着用力地皱起——四句话看起来十分高深,翻译成大白话也挺算那么回事。

应当是在说仙修们不干实事,天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

登天飞升的那些仙修得了仙位,也只是在天上吃供奉,根本不管凡生死活。

这大概就是这四句话的意思。

卫停吟盯着这张纸,思索了一路,回到了江恣的屋子里。

他打开门,屋里却安安静静,没有丝毫人声。

血烛寂寥地燃烧着,江恣不见人影。卫停吟叫了两声江恣,却没得见回应。

他看了眼床榻上,那处空空荡荡,连白日里堆积起来被做成窝的旧衣也都不见了,干净得很。

昨晚他在地上打的地铺也被收起来了,整个屋子都被收拾了一遍。

卫停吟心中奇怪。他走到一张桌案前,把这张唯一有参考价值的纸放下,又用镇纸压住。

他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还是没看见江恣。

瞧不见人,卫停吟突然担心起来。他下意识地拿出传音玉符,刚注入灵力,就慢一步的想起来,他根本没法和江恣传音。

仙修是只能与仙修传音的,江恣已经入魔了,他没法和江恣传音。

卫停吟站在屋子里沉默了会儿,出了门去,下楼抓了一个魔修。

他问对方:“你们尊主上哪儿去了?”

那人被他抓住,很是烦躁,不耐烦地斜他一眼:“尊主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与你何干?”

卫停吟不但没生气,还十分爽朗地哈哈笑了声,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早知道魔界这群人不服他。

被抓住的魔修诧异,他就没见过被人甩脸子还笑得出来的。

他刚要问卫停吟是不是脑子坏了,就听一声剑出鞘响,接着寒光一闪。

他肩膀一痛。

接着,就见鲜血飞溅。他低下头,竟见自己肩上鲜血如注。

他脸色一白,捂着肩膀一声惊叫:“你砍我!?”

“砍你就砍你咯,你们尊主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卫停吟笑眯眯的,“他人去哪儿了?”

面前的魔修怒极,大骂卫停吟一声“没娘养的”,也拔剑出来。

剑才刚拔一半,卫停吟又一剑砍在他手腕上。

没等这人惨叫出来,卫停吟又抓住他的衣领。

一阵乒乒乓乓拳拳到肉剑剑刺骨的乱响,魔修在卫停吟手里惨叫如杀猪。

远处另一位魔修听见,急忙忙跑了过来:“李前辈!怎么——……”

他沉默了。

李前辈在卫停吟手里已然被揍成一个猪头,鼻青脸肿口吐白沫的,两眼挂泪,凄惨无比。

卫停吟笑得有如春风拂面。他揪着这位小李的衣领子,抬起头。

“哦,你好,”他笑着问,“你知不知道你们尊主去哪儿了?”

他边说,边把见神剑横在小李脖子旁边。

小李吓得在他手里挣扎几下,嘴里呜呜了两声,好像在哽咽。

看着这位脸上都溅到了血还笑得跟花开一样,比自己还像个魔修的仙修,刚赶来的魔修简直头皮发麻。

他惨白着脸,咽了口口水:“尊主……尊主,晌午的时候……就出门了,说,去趟凡间。”

“去凡间干嘛?”

“没说……”魔修看了眼卫停吟手里的李前辈,赶忙补充:“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尊主从不在外头过夜的!”

卫停吟这才松开手里的小李。

李魔修倒在地上,大口咳嗽大口呼吸,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远,脸色恐惧的像见了鬼。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卫停吟收剑入鞘,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他走远了,拐过了个角,没了身影。

后赶来的魔修赶紧上前,把李魔修从地上扶起来:“没事吧,前辈?”

李魔修深吸了一口气。

他颤抖着声音,声音如泣如诉:“怪物师兄弟……”

*

问完了江恣的下落,顺手还揪着个人揍了一顿给人来了个下马威,卫停吟心中对江恣私自离开的不满消了大半。

他回到江恣顶楼的屋里。

屋里还是很安静,江恣还没回来。

在祁三仪屋子里找了一天,卫停吟腰酸背痛。他打了个哈欠,躺在屋子里的一把摇椅上,闭目养神。

或许真是太困了,在摇椅上摇晃了两下自己,卫停吟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天上还没有阴沉的魔气,大地还没有开裂。那时初夏,亲传舍院门口的大树郁郁葱葱,天朗风清,万里无云。

夏阳普照大地,卫停吟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花落,长了叶子,和外头的大树一样枝繁叶茂。

江恣在他院子里习法。

院中,几个橙红火球围在他四周飘荡。以江恣为圆心,它们绕着一个圆圈飘着。

江恣一手持长剑,一手虚扶剑刃。他运转灵力,剑上浮起雷光。

他屏息凝神,死盯着那些火球。

卫停吟在屋外廊上铺了张毯子,侧躺在上面,手边是一坛子桃花酿,和一杯小酒杯。

他好整以暇地轻酌小酒,望着院子里那个小孩浑身骨头紧绷地练剑法。

江恣和那些火球僵持许久。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剑劈出。

雷灵剑气随这一剑袭出,如风刃般打向火球。

然而,它和火球擦肩而过,碰地打到卫停吟立起的结界上。

江恣一脸的认真立刻化作惊恐,他大惊失色地一缩瞳孔,大叫:“不好!”

已经闪躲不及,雷灵剑气被结界反弹,打了回来,不偏不倚地打回到江恣身上。

雷光一炸,江恣一声惨叫,被击倒在地。

卫停吟在远处看着,乐了声,调笑着拉长声音:“没打中——”

江恣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身的白衣都被自己的雷灵根炸得到处烧焦又破洞。

他气急败坏地朝卫停吟喊:“有你这么对新入门的吗!打不中就反弹回来,有几条命都不够这么用的啊!!”

“从前没人这么干的话,那我就开创先河做第一人咯。”卫停吟哈哈笑着对他说,“怎么,不愿意啊?不愿意打我啊,打得过吗?”

“……”

江恣无言以对,又咽不下这口气,气得咬牙切齿,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阵野兽低吼似的呜呜声。

卫停吟视若无睹,接着说:“再说了,那不俗话说得好吗,没有压力,人就不会有动力的。师兄也是好心啊,让你知道知道失败是很痛的,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啊。而且那不是你自己的剑气吗,自己的东西要自己负起责任吃掉啊。”

“吃什么吃,那又不是自己做坏了的饭!!”

“差不多嘛。这点儿剑气都撑不住,你去山底下重新扫地做饭打杂去得了。”卫停吟笑着说,“我们剑修就是这样的啦,受点伤家常便饭。你要是不愿意,就下山去,继续过你好像被流放一样的苦日子。”

“去不去?”

“……我又没说不练了!”江恣朝他嚷嚷,“我练就练!谁受不了受点伤了,我活到今天挨的打比你们这些仙人加一起都多!你看不起谁啊你,比忍疼的话你们这一山的加起来都赢不过我!”

“你等着吧你,总有一天我能当上比你都厉害的剑修!再来!来!!”

他这样说着,又把剑提了起来。

真是个很吵的孩子。

卫停吟耳边响起血烛烧得作响的咔咔声。他慢慢醒了过来,耳边却还响着江恣在吵着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了江恣。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卫停吟身边,安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了眼,江恣小声唤他:“师兄。”

卫停吟沉默了会儿。

他躺在摇椅上,而江恣就拉了个小圆凳来,坐在他椅子边。

“……你干什么呢。”卫停吟问他。

“看看师兄。”江恣说。

卫停吟无言地望着他。做从前发生过的事的旧梦带来的后劲儿有些大,他望着江恣只剩一只眼睛的青白的脸,听着他沙哑又声音不大的声音,只觉得割裂无比。

梦里那小孩真吵,卫停吟揉了揉耳朵,还听得见他在对他喊,以后要做比他还厉害的剑修。

卫停吟坐了起来。

他忽然很疲惫,他望着江恣,又不觉得江恣有错,只是疲惫。

他只是很无力地想着,怎么就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