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否认白袍的话, 重嬴紧紧盯着眼前这张假面,神情显出锋锐凛然。
视线透过伪装落在他身上,白袍下不知是仙是鬼的存在轻叹了声:“你会知道的。”
他说着, 将手翻转。
霎时间, 身周掀起了重重气浪,重嬴体内气血涌动, 只觉一阵心悸, 像是有什么要从这具身体中破体而出。
不……
沉眠于深处的力量被唤醒,冲击着桎梏自身的牢笼, 重嬴脸色发白,竭力想将这样的力量压制。
眉心亮起灿金章纹,这是当日社稷山河图中, 息棠亲手设下的禁制。磅礴力量冲击下,禁制章纹光辉明灭,已有不稳之势。
白袍探手,隔空抓来,轻易将禁制捏碎。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相隔迢迢云海,心有感知的息棠反手握住云海玉皇弓, 袖袍翻卷, 她没有任何犹豫,张开了弓弦。
箭光穿云破雾,倏忽已至。
参天巨木下, 披着白袍的身影抬头,落下的箭光在他面前悬停,浩荡灵力相撞,发出轰然响声, 像是要将山河颠覆。
覆有繁复章纹的面具瞬间四分五裂,摔落在地,白袍下,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却显出叹息。
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随着禁制破碎,近乎无穷无尽的雾气从重嬴心口喷薄而出,他怔怔看着那张被灰白雾气模糊的脸,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刹那,雾气便已经席卷过荒原,像是要天地间的一切都吞没。
被禁锢于重嬴体内的混沌,终于还是爆发了。
从天宫匆匆赶来的息棠看着下方景象,神情像是蒙上了一重霜雪。
收起云海玉皇弓,她没有迟疑,倾身没入雾气。
“阿棠!”
迟一步赶来的景濯只看到她的背影,魔族庞大的身躯紧随其后,也扑向了混沌中。
灰白雾气翻涌,以难以言喻的速度不断向外扩张,混沌中,构筑天地万物的法则崩解,回归为最原初的状态。
身周护持的灵力为混沌消弭,灰雾中,就算上神的感知也受限,神识陷入其中,被挟裹着没下。
息棠的速度没有为此慢上半分,但越往前,雾气越发浓稠,掩藏于混沌深处的破碎记忆袭来,她怔然抬头,眼底映出旧日光影。
黄泉静默流淌,无数亡魂顺着河水飘向前,盈着朦胧光辉的虚影淌过河水向前,像是随时都会溃散。
她生着息棠的脸,神情只见一片空茫。
数万载前,霁望分裂息棠为混沌浊息所侵的神魂,置于黄泉,想借六道轮回的力量为她洗去浊息。
不知过了多少年后,那缕置于黄泉下的残魂脱离禁制,在无知无觉中,跟随着无数亡魂一起落入了转生井。
只是一缕残魂,并不足以入轮回转生,于是飘飘荡荡地从转生井中坠落,游离在八荒。
无知无觉地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虚影逐渐凝实,如同长出了血肉,最终跌堕在快要结冰的湖边。
沉云蔼蔼,冬日的清晨安静得过分,直到裹着厚重裘衣的老妪来湖边汲水,才发现了闯入部落的外来者。
粗陋草庐中,老妪用带着厚茧的手为她披上御寒的皮毛,只是紧阖的双眼睁开时,只能看见一片没有情绪的空茫。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连话也不会说,张口模仿出老妪刚才说的话,声音带着几分滞涩嘶哑,如同傀儡木偶。
见此,不知想到什么,老妪的神情在短暂错愕后转为怜惜。
她为她取了个名字,叫羲。
或许是因为,她出现在尧商部那一日,正好有天光照破重云。
羲和,是太阳的别称。
从那日起,羲就被老妪留在了身边。
将枯死的老树扎根于地,风雪中,枝上却有新芽生出,显出一点绿意。
赤着上身的青年肌肉虬结,抬手擂响大鼓,越来越沉的鼓声中,老妪穿着纹饰繁复的巫袍,摇响铜铃,抬手起舞。
周围尧商族人随之动作,口中颂起晦涩曲调,向神明祷祝。
尧商部位于西荒九凝山下,地处偏远,部中巫者以歌舞迎神,可借来神明力量。
老妪是尧商部地位最尊崇的族巫。
九凝山下将要枯死的老树,就是尧商部敬奉的春神化身。
铜铃声中,羲随尧商族人起舞,虽然什么也不记得,对天地的认知与初生世间的婴孩无异,但她学什么都很快。
巫者的歌舞中,不能为双目所视的气息自枯树中漫出,没入这些尧商族人体内,令额间若有若无地现出一点血色。
这样的气息也缠绕上了羲的躯壳,在她无知无觉间,留下了烙印。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清楚所谓春神,所谓被神明赐下的巫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掌握了向神明借来的力量,对于尧商部族人而言,这个冬天并不算难熬。
冬去春来,冰湖化冻那一日,老族巫在祭祀中得到春神神谕,祂要更多的祭品,也要更多的信徒。
于是承奉神明的旨意,尧商部开始向外扩张。
面对尧商部借来神明力量,能呼风唤雨的巫,就算人数更多的部族也难以与之相抗。
不过数月,周边三个部族都被吞并,尧商就这样成为了九凝山下最大的部族。尧商部族人都为此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放在十余年前,他们何曾会想到今日。
在老妪刚成为族巫时,尧商部中不过只有数百族人,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能让他们吃饱的五谷,每逢寒冬,都会有老弱无声无息地死在凛冽的朔风中。
也就是那一年的春日,有惊雷破空,大火点燃山林,烧了半月之久。
尧商部惊惧不已,以为是自己在九凝山中狩猎的行径惹怒了山神,招来天谴,惶恐地将猎来的野兽当做祭品,祈求神明饶恕。
就在他们的忐忑不安中,大火终于燃尽,火焰的余烬中,焦枯的老树生出了新芽。
尧商部将此视作神迹,认为枯树是神明化身,称祂为春神。从此每入九凝山狩猎后,尧商部都会选出最好的猎物,当做祭品献给这位神明。
就这样过了数载,在又一次祭祀的乐舞中,尧商部的族巫在参拜枯树时得神明赐福,借来了祂些微力量,能唤起风雨。
正是凭借这样的力量,尧商部才打退前来掳掠的敌人,保住了部族。也是因此,尧商族人对春神尊崇愈甚,不加吝惜地献上更多祭品。
随着部族中掌握了巫力的族人越来越多,尧商部也得以不再受冻馁之苦。
他们不必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驱逐老弱,不必以性命为代价猎取凶兽,也不必再任势强的部族欺凌。
这一切,都是春神带来的。
凡尧商部族人,都需敬奉春神,遵祂旨意行事,不可有分毫违逆。
这样的话,羲听了无数遍,却还是做不到像尧商族人一样狂热地敬奉这位神明。
她站在山崖上,冷眼看着下方交战的人族,在春神的旨意下,尧商部正在无止境地向外扩张,更广阔的疆土,更多的奴隶,还有更多的信徒和祭品。
羲看到了掩藏在神明之称下膨胀的贪欲。
湖水倒涌而起,驯顺地浮在她身边,素衣鲜洁胜雪,眉心那点红痕如同朱砂。
周围尧商族人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俯身向她行礼:“女祭。”
她如今是尧商部的女祭,族中皆知,这位女祭是为数不多能聆听神谕,与春神交流的巫。
不少人猜测,她的巫力甚至已经比老族巫还要强。
战事结束后,又迎来了一场祭祀。
相比她初来尧商时,枯树长出了更多的新叶,羲出神地盯着枝头新叶,是因为尧商部更强盛了吗?
“羲,不可对春神不敬。”不知是不是察觉出她的想法,这场祭祀后,老族巫在独处时向她道,话中透出一点担忧。
就算春神再怎么喜爱羲,她若在神明面前表露出不敬,只怕也会引来惩戒。
羲低头为老族巫身上伤口敷药,这些如同鞭痕的伤口,正是来自春神的惩戒。
这次祭祀的祭品,不足以让这位春神满意。
随着枯树日渐复苏,尧商部也终于意识到,赐福于他们的这位神明,并非什么宽仁慈和的性情。
倘若尧商部不能让祂满意,动辄便会有神罚加身。
迎着老族巫担忧的目光,羲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我知道了,巫。”
老族巫这才露出了笑影,她说:“你要记得,我们的力量都是得春神赐下,又怎么能违逆于祂。”
不止她,尧商部上下都是这样想的。
为了找到令春神满意的祭品,尧商部只能不断向外扩张,身为女祭的羲也不得不为此奔走。
寻常血肉已经满足不了春神,祂要的是更多的灵物。
数月后,当羲再次回到九凝山下时,部族中不见了许多熟悉面孔。
尧商部的族长告诉她,老族巫和诸多巫者,已经奉身于神。
他说,这是他们的荣幸。
这是他们甘愿为之,被神明吞噬,是他们的荣幸。
这一刻,羲突然笑了起来。
她生得出众容色,脸上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这样的笑意弥足难得。
她在笑什么?
她在笑,原来尧商部这些人族,与他们豢养的猪羊也没有分别。
额心红痕传来剧烈刺痛,神谕降下,贪求着更多的灵物。
当她在枯树前随尧商部的巫跳起祝祷的歌舞时,身上就留下了所谓春神的烙印。
她的生死,都为祂所掌控。
不过,那又如何?羲想。
她绝不会做神明豢养的猪羊。
她要,杀了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