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事发

在派出所处理完毕,冉星赶回去继续上班。

她心里记挂着万静棠关心自己的眼神,在午休时分给她打了个电话报平安,顺道再次表达感谢。

“月先生客气了,我只盼着你年后能早点回来,我可等着你呢。”

冉星已经决定不再扮演月先生,不想让万静棠期望落空,便直言道:“万老师很抱歉,我老家有点事情,这趟回去后大概有半年时间不会再回海市。”

万静棠惊讶地问:“这么久吗?”

“是的。”

“那……那我能过去找你吗?”

冉星意外她的执着,但也只能拒绝:“不好意思。”

万静棠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语气带着一丝忧伤:“月先生,不瞒你说,和你见面是我这几个月来每个月的盼头,有了这点念想,我的日子才没有那么难熬。”

冉星安慰她:“万老师,其实你很幸福,你的身边有很多人,你的晚辈们都很孝顺,对你很好 。”

“是的,我的确很幸福……正是因为体会过幸福,稍微一点痛苦才会被无限放大。”万静棠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可能还无法理解,儿女孙辈、亲戚朋友,再贴心也都有自己的生活,少了那个几十年日夜相伴、随时能说上话的人,再丰富多彩的日子也没了滋味……人都说世上没有鬼神,我几个孙子孙女一开始还笑我,说哪来的神婆,哪来的通灵。可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为什么唯独就对这件事如此笃定呢?既然无法证伪,那就有真实的可能。”她声音逐渐凄然,“我愿意相信未知,愿意相信廷庸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只要我相信,那就是真的。”

冉星听得五味杂陈,“万老师……”

万静棠自知多言带给人困扰,她压了压眼角,收起情绪:“没事,我没事……月先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期待能再次和你见面。”

可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冉星想。

姐姐的月先生一定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是这段时间带给万静棠慰藉的那个“叶廷庸”即将永久消失,再也不会和她相见。

冉星突然感到无比难过。

她给万静棠带来的安慰和希望里夹杂着欺骗,而这种不真诚最终还要以另一个谎言作为收尾,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可悲。

“万老师……或许,年前我可以再来一次。”

冉星轻声道:“最后一次。”

当晚,叶肇宁来电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过几天要来家里?”

自从冉星那晚“流泪控诉”之后,叶肇宁开始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

时间通常固定在晚上十一点多,两个人都闲下来躺在床上。内容则是“在做什么”、“今天累不累”、“有没有按时吃饭”等日常琐碎。

冉星对此很不适应。

一方面,她觉得这些鸡毛蒜皮从叶肇宁嘴巴里说出来非常违和,另一方面,她总觉得这个奇怪的结果像是她主动讨要来的,而非出于叶肇宁的本心。

她忍不住揣测他语气里的情绪起伏来判断他是否真的有兴趣和自己聊这些,转念又为自己这种矫情做作的小心思感到羞愧不安。

一切患得患失源于有了期待。

虽然冉星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给了叶肇宁时间和机会,让他可以接近自己、了解自己。

鉴于冉星还要再去一趟叶宅,她也就没有瞒着叶肇宁:“我姐姐明年就出来了,我不准备再假扮神婆,所以我想最后给万老师做一次通灵。”

叶肇宁应了一声,又道:“万老师和你见面后心态调整很多,你做得很好。”

被肯定总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何况这是他第二次表扬冉星的神婆事业,她情不自禁多说了几句。叶肇宁也挺好奇,接过话茬,问起她这么久以来有没有穿帮过。

关于神婆这件事,身边无人知晓,冉星这大半年来只偶尔跟费炼吐槽,眼下一时忘记矜持,话匣子打开后七七八八讲了一大堆。

直到叶肇宁被她的事迹逗得笑出声来,冉星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说了太多。

叶肇宁常年与人打交道,对方言语间一个停顿都能捕捉到背后含义,自然听出冉星的聊天兴致差不多了,便顺着她的心意道:“时间有点晚,你该睡觉了。”又补充一句:“明天我来接你。”

说的是两人第二天的约饭。

冉星第二天下午休息半天,答应了叶肇宁的晚餐邀请。

这算得上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约会。

不过冉星好像没有这个自觉,在餐厅包间里坐下来后,没聊几句就向叶肇宁打听起万静棠和叶廷庸年轻时候的事情。

叶肇宁替她斟茶,闻言看看她:“原来是有求于我,难怪主动告诉我今天休假。”

冉星被他拆穿,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拣了几桩往事细细讲与她听。冉星听得入神,更加感慨两人伉俪情深,难怪万老师难以忘怀。

“夫妻感情好是好事,只是百年后剩下的那个人可怜了些。”叶肇宁说起爷爷奶奶的故事,不免陷入回忆,“他俩是自由恋爱,感情几十年如一日地好,听人说刚有孩子那阵,孩子反倒像个第三者。”

在冉星生长的环境里,夫妻恩爱少之又少,爷爷奶奶那辈人更是只有搭伙过日子的,她对此感到不可思议:“感情还能好成那样?第一个孩子不应该非常疼爱吗?”

叶肇宁笑笑:“可能爱情占的比重太高,连分给孩子的爱都会变少,无论是对我大伯还是对我爸,他们都没有特别疼爱……除了我姑姑,可能因为他俩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吧。”

说到叶瑾,冉星想起了蒲誉白的经历,她不由叹息:“最疼爱的女儿过得不幸福,万老师应该更难过了。”

“而且还是她和我爷爷亲自挑选的女婿。他俩当年几乎要把海市城里合适的人家全翻遍了,高嫁怕女儿受委屈,低嫁又怕对方冲钱来,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小白的爸爸。头几年,他确实对我姑姑言听计从,两人过得不错……后来就不行了。”

叶肇宁停住话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聊起别的,随口问冉星什么时候回老家过年。

冉星虽然对叶瑾的故事很感兴趣,但也没有多问,她答:“本来不回去的,但我爸妈非要喊我回家吃年夜饭,我准备回去待两天。”

叶肇宁和她坐在一边,位置隔着点距离,这会儿忽然靠近过来:“之前还跟我说要回老家,现在怎么变成本来不回去了?”

冉星骤然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顿觉呼吸不畅。

叶肇宁见她眼睛瞅着别处不说话,低低一笑:“说说,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没。”

“我看你就是小骗子做惯了。”

他嗓音低沉轻柔,眉眼带笑,冉星心中更加异样。

近来他说话聊天都挺正经,似乎真的要慢慢来从朋友做起,冉星逐渐放松警惕。

今晚见面后,两人心平气和坐到现在,她甚至暗自窃喜,以为自己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没想到对方只稍加撩拨,她这心里头就开始砰砰乱跳,简直太不争气。

冉星懊恼不已,好在叶肇宁很快坐了回去,没有继续逗她。

之后送她回到学校,叶肇宁都没再有过分轻佻的言行。

然而此人坏事做了太多,规规矩矩反而叫人生疑,冉星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多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停留的一眼被人抓住,叶肇宁歪过脑袋似笑非笑瞧她:“怎么,舍不得我?”

冉星没理他,板起面孔,快速拉开车门下车。

走了几步,听见马达声在身后响起、远去,冉星紧绷的心情才逐渐放松下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校园小径安静极了,只有路灯下自己的影子作伴。

冉星像小时候玩跳房子的游戏一样,踩着影子的边边角角一跳一跳往前,她步伐越来越轻快,最后一路小跑回到了寝室。

临近过年,餐厅越来越忙,冉星没法多请假,只能把事情集中起来处理。

到了和万静棠约好那天,她在赶去叶宅之前先回了趟姐姐小区,准备去把涂满油漆字的大门清洗干净 。

她提前查好攻略买好洗剂,到了门口发现地上蹲着个人,而门上的字已经被她擦洗得差不多了。

仔细一看,这人正是那天来闹事的中年妇女。

“你怎么又来了?”

中年妇女回头一看是冉星,没好气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我?我什么时候让你来的?”

对方没说话,把手里的活草草收尾,抹布往桶里一扔,站直了身子,闷声说:“我后面会在造谣过你的人面前帮你澄清,帮你恢复名誉,这样行了吧?”

冉星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那天在派出所里她态度强硬,只愿意提供赔偿,什么道歉澄清统统别想。怎么几天过去,她就突然转性了?

中年妇女瞅冉星没反应,急道:“你倒是给个准话啊,别回头又找人上我家去!”

冉星问:“谁去你家了?”

她瞪了冉星一眼:“你就装吧!跟我说得好听,回头就找人搞我,什么狗屁叶总派来的,这么点小事还请上律师了,”她说完又住嘴,说:“行了行了,我擦都擦了,道歉也道了,反正这件事到此为止!”

她说完,拎起塑料桶走人。

留下冉星一个人站在门口发愣……叶总?

叶宅。

因为有叶肇宁提前给了正确答案,和万静棠的最后一次通灵进行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顺利。

回忆起两人往昔岁月,作为看客和局外人的冉星也被万静棠的真情流露感染,不禁红了眼眶。

“人鬼殊途,你我终究陌路,这样频频相见有违天道,我在那边过来一趟耗尽心力,而你也要承受病痛折磨。静棠,你把我放下吧,好好生活,不要再找我了。”

万静棠流着泪说:“我知道,我明白……可我就是做不到。”

冉星默默无言。

她有时候也会想,沉湎过去难道真的是一件坏事吗?如果时间不是解药,如果生命里的那场潮湿有人始终无法度过,那么这种沉湎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可惜这终究是条无可奈何的不归路,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人总是要想办法自救、他救。

冉星尽了全力,细细劝说了个把小时,只希望能利用这最后一次机会帮助到万静棠。

也许她能放下,也许她永远不能。

结束后,万静棠就回房间休息去了,连冉星的去留都忘记安排。

叶肇宁在门外等她,两人一起往外走。

冉星惴惴不安:“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

“人生在世,有些问题还是要靠自己想通。万老师这么多年也经历了很多跌宕起伏,她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有这么大心理负担。”

叶肇宁这样说,冉星心里稍微好受一些,点了点头。她回过神,猛然发现去的方向并非车库。

“你带我去哪里?”

“你不是要回家过年么,给你爸妈拿两瓶酒。”

叶肇宁说得随意,冉星却是听得一惊。

她没经历过人情往来,但也知道亲戚邻居家的姐姐们交了男朋友,上门总要买点烟酒做礼物。

她心想,自己和叶肇宁顶多算刚刚开始正式接触,怎么就要送礼了呢?

一会儿又想,早上那个中年妇女说的狗屁叶总估计也是他。他都没跟她说一声,要不是自己今天过去恰好碰到了,都不知道他私底下还做了这些事情。

冉星越想越乱,不时看一眼前面的高大背影,恍恍惚惚更加茫然。

转眼已经跟着他来到了地下酒窖,里面装修富丽,满墙精致酒架,灯光柔和,酒精的香味弥散在整个空间。

“这边都是红酒,比较适合给你妈妈。你爸爸估计喝白酒吧?”叶肇宁边走边问,“平时喜欢喝高度的还是低度的?”

冉星打量一圈,无心细赏:“我不要,我们出去吧。”

“时间还早,你先看看。”叶肇宁眼睛搜寻过去,从旁边的酒架上抽出一支红酒,“这个不错。”

冉星有些着急:“真不用,他们不喝酒。”

“过年有亲戚朋友上你家,总能用到。”

冉星欲言又止,最后说:“你这里的酒肯定很好,我没法跟他们说很贵,但如果说很便宜的话又会被糟蹋,那就太浪费了。”

叶肇宁无所谓:“酒是用来喝的,没什么浪不浪费。”

冉星没法子,硬邦邦扔下一句:“我跟我爸妈关系不好,我不想拿。”

叶肇宁终于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冉星眼神躲闪,她想到家中情况复杂又不堪,很怕他追问更多细节。

她等了会儿,发现叶肇宁并没有多问,他拿着红酒走到一边,开瓶倒了一杯,对她说:“既然不带走,那就过来尝尝。”

冉星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默默走到他身边,摘下面纱,拿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

“怎么样?”

“很香。”冉星讪讪道,“我不会喝酒,说不出来,就是觉得蛮好喝的。”

叶肇宁笑道:“那就够了。”

暖色灯光下,他笑容温和,英俊的五官被满屋的酒味浸得更加迷人,仿佛多看一会儿就要醉了。

冉星悄然垂下眼,握住酒杯轻轻转动,安静片刻后,轻声开口:“有个事情想问你,有人上我姐姐家闹事,你知道了?然后你让律师去跟她谈,要她把油漆字洗掉,再去造谣的人面前帮我恢复名誉,是不是?”

叶肇宁微愣,随即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冉星看向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肇宁脸上的讶然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到平时那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淡然:“你不是也没告诉我么?”

冉星不做声。

叶肇宁瞧了她一会儿,忽然转身把她圈在桌子和双臂之间,低头看她:“不告诉我,却告诉了费炼,向他寻求帮助,嗯?”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冉星不防,望着他发愣,好半天才回答:“我……因为他以前是警察,而且就在附近。”

“他喜欢你?”

“……不是吧。”

“没骗我?”

两人贴得很近,他目光直勾勾的,温热的呼吸拂过鼻尖,然后是脸颊。冉星觉得热,她答不上来,更无法承受,只好撇开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掩饰尴尬。

然后听见他在耳边说:“给我。”

冉星才把酒杯递过去,后脑勺就被人轻轻托出。

他吻下来,嘴唇紧密贴合,一点一点地吮吸她,从她的唇齿间慢慢吸走口腔里的液体。力道初时轻缓,逐渐加重,直到她被彻底掠夺干净。

他拿过她手里的酒杯,喝下一口,又渡过来,亲吻厮咬,百般技巧,醇厚的红酒混合着两人的津液交融到一起。

如果换做以前,冉星一定会觉得这种行为难以接受,可是此刻的她四肢百骸都好像被酒精入侵,整个人醉醺醺一团使不上力气。

静谧空间里只剩下衣服摩擦的声音和接吻发出的渍渍水声。

房间暗处有人终于无法忍受,轻咳一声。

两人身体俱是一僵,冉星吓得瞬间清醒。

叶肇宁气息不平,但好歹比冉星强些,他揽住她发软的身体,循着声音方向朝后排的酒架看去——

是叶权安和蒲誉白。

他俩齐刷刷望过来,看上去都挺尴尬。

只是蒲誉白的表情显然多了一种巨大的震惊,他眉头紧锁,视线在叶肇宁和冉星之间来回打转。

冉星一对上他的眼神就慌了神,下意识想要挪开脚步。叶肇宁胳膊微微用力,不动声色地将她继续搂在怀里。

叶权安不知底细,没有发现三个年轻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只是认出了叶肇宁身边的姑娘,不满儿子将乱七八糟的人带回家来。

还记得上次见面,这姑娘穿着叶肇宁的衣服,今天的穿着就更奇怪了,一身黑衣、银色首饰,整个人看起来神神叨叨。

叶权安没有直说,而是敲打一句:“肇宁,以后带人回家,要提前说一声。”

叶肇宁微笑点头:“好的。”

叶权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懒得多说,径直离开。

蒲誉白没有跟着离开,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直愣愣望着眼前两人,仍旧感到不可置信。

冉星不敢看他,扯了扯叶肇宁的衣袖,小声说:“走吧。”

那声音细若游丝,听上去既楚楚可怜又婉转动人,落在两个男人耳朵里面却意味不同。叶肇宁自然愈发怜惜,蒲誉白则是怒不可遏,他厉声打断了他俩的眉目传情:“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叶肇宁没有回答,他知道冉星不自在,现在只想带她走。

可蒲誉白不肯,拦住去路,阴沉沉望着他俩,冷静地重复一遍:“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叶肇宁冷声道:“小白,我们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蒲誉白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痛恨那句“我们”,愤怒在胸腔爆炸开来,他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猛地看向冉星:“我要你回答我,什么时候?”

叶肇宁往前一步挡在冉星身前,可蒲誉白牢牢盯住她不放。

冉星无法逃避,跟叶肇宁眼神示意一下,对蒲誉白说:“是和你分手之后。”

蒲誉白嗤道:“我们分手才多久?你们相处不需要时间吗?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他声声诘问,没有换来冉星的反驳,过去种种在脑中闪回,蒲誉白的眼圈慢慢发红。

“他都要去见你爸妈了……所以是我旅游回来那个晚上,你俩在翠府天地吗?还是再之前一点,他送你回海市的路上?还是说一开始,你俩就已经……”

叶肇宁打断他:“小白你够了。”

蒲誉白勃然变色:“我为什么要够了?我凭什么够了?!”他狠狠看着他,一字一句:“哥——我叫你一声哥,兄弟妻不可欺,你告诉我,有你这么当哥的吗?!”

叶肇宁沉吟不语,稍许,他平静回答:“你们已经分手了。”

“分手了你就能和她在一起吗?!你不膈应吗?”蒲誉白说完又看向冉星:“你呢?你也不膈应吗?”

冉星垂着眼,难堪到说不出话来。

空气里只剩下沉默。

蒲誉白看着他俩亲密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他没有再留,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