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往事
因李秉璋脸上有伤, 一行人便暂且在山中滞留了几日,穆清公主本被送回宫的,知道这消息后, 强硬地去而复返, 一家子倒是在赤扈山下又逗留了几日,如此待到李秉璋养了伤, 眼看没什么大碍, 一行人也该回去宫中了。
穆清公主自然想和阿柠挤在一起,李秉璋却让她单独一处,把她赶下去了,穆清公主心不甘情不愿的, 扁着唇委屈。
李君劢见此,便要拉着她去后面辇车。
对此阿柠忍不住笑:“君劢这孩子真懂事。”
李君劢叫了那一声阿娘后, 似乎有些别扭,遇到她时仿佛都不好意思直视她的眼睛。
如今听到这话, 鼓着脸颊,抗议地嘟囔了一声, 似乎是“阿娘”两个字?
阿柠笑, 故意道:“你说什么?声音这么小,谁听得到啊!”
李君劢:“我声音挺大的。”
阿柠:“是吗?那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李君劢瞥她:“你故意的!”
她也挺坏的, 就是故意欺负人。
穆清公主从旁捂嘴笑:“就故意的怎么了,谁让你以前不叫, 现在知道叫了,不该大声点吗?”
李君劢不高兴地看她:“你能少说一句吗?”
穆清公主斩钉截铁地道:“不能!”
李君劢睨她,一脸的不待见。
穆清公主便有些告状地道:“阿娘,你看看他!”
阿柠看李君劢:“对待妹妹,你随和一些。”
她这么一说, 李君劢原本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半点脾气都没。
他扁着唇,低声嘟哝:“知道了。”
阿柠看他这样子,有些想笑,甚至有种想拍拍他脸的冲动。
这个半大的少年难得露出这样的孩子气呢。
不过她到底忍住了,只是笑着道:“等会启程,君劢,你多照应着穆清。”
李君劢挺直了身子,道:“好,我知道了。”
穆清公主听这话,狐疑地看着李君劢,这变得也太快了,现在这么听话了?
此时姑姑过来请阿柠上车,阿柠便先上了,如今李秉璋还没完全好,性情古怪,她要陪着李秉璋,要照顾他。
眼见阿柠上了车,李君劢淡看向穆清公主:“走吧,我要多照应着你一些。”
穆清公主挑眉,摆出姿态,矜持又傲娇地道:“好,太子殿下,先扶本宫上车吧。”
李君劢:“……”
他没好气地道:“自己上!”
说完自己径自上车了。
穆清公主便不和他较真,上去辇车,坐在李君劢身边,慢吞吞地拿出一粒桂花糖,放在口中。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车厢内,让人很想吃。
李君劢看向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笑:“这是我的桂花糖,阿娘给我的呢!”
李君劢不吭声。
穆清公主:“本来想和阿娘说,也要给你一袋,不过我想想,你之前说不喜欢,罢了罢了,还是不给你了!”
李君劢:“……”
他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阿娘就是跟着她学,才越来越会欺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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辇车行走在通往燕京城的官道上,天阴沉沉的,冬日的风贴着辇车窗棂吹过,前方的锦旗随风招展,发出扑簌的声响。
两边都是苍茫的林树,偶尔间会有一群灰突突的鸟儿自窗边飞过,落下灰蓝相间的毛羽。
阿柠倚靠在窗棂前,半托着下巴,就那么无声地望着李秉璋。
李秉璋自然感觉到了,却故作不知,微昂着下巴,侧首看着别处。
阿柠好笑,心想他这个侧影和李君劢很像,父子两个太像了,一脉相承的倔性子!
她这么笑着,李秉璋却侧首看过来。
阿柠便凑过去,笑得甜蜜又温柔,眼神缠绵如丝。
李秉璋看着她的笑:“心情不错?”
阿柠:“嗯嗯嗯!”
李秉璋:“刚才和他们说什么了?”
她站在那里和兄妹俩说了半天的话,他早看到了。
阿柠:“君劢唤我阿娘了,他越来越听话了。”
李秉璋听此,眉眼凉凉的:“今天才唤吗?这孩子怎么这么冥顽不灵?”
阿柠便笑出声,搂着他的颈子,摇晃着撒娇:“能认就好了,反正我们现在一家子圆满,我再没什么遗憾!”
说着,便仰脸吻他的下巴。
李秉璋眸色微转深,不过却依然不动声色,任凭她施为。
他还是有点生她的气。
谁知这时,阿柠突然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道:“我心里喜欢,不光因为君劢唤我,还因为无隅。”
声音低软甜暖,徐徐流淌入李秉璋耳中,润到他的心里。
李秉璋便觉自己化为了绕指柔。
阿柠抬起胳膊来,白生生的手指轻抚过那刚硬的下巴,她仰着脸,认真地道:“我的无隅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帝……这里一定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便是留下了,那也是帝王的徽记,是皇帝爱民若子,泽被苍生,是至德至性。”
李秉璋垂着眼皮,看着她晶亮眼底的虔诚和温柔,这时候心思却有些恍惚。
想着若她知道自己是有意为之,必是失望。
不过那又如何,从她重新归来的那一刻,他就告诉自己,要做个人,做个好人。
他曾要那些高僧在佛前念经千百回,为他祈福,他也曾心里暗自发下誓愿,若她归来,他可以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他这辈子竟盼得她归来,那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便徐徐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来自她的抚触和摩挲。
那双手实在太暖,太柔,就这么无声地抚自己的心,于是心底的阴霾被驱逐,所有的伤痕都被抚平,被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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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波,连着两日,总算抵达皇都。
略作歇息,李秉璋亲自挽着阿柠的手,带她前往函德殿。
一进去后,阿柠也是惊讶,几乎疑心走错了。
原本的函德殿自是殿庑雄丽,入眼可见雕梁画栋,铜瓦金砖,各处雕刻了龙凤飞马的图纹等,是皇宫各处宫苑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处。
不过因李秉璋性情喜好,这宫苑肃穆冷清,处处透着沉闷呆板,简直仿佛无人居住的废宅,甚至往常连人烟都少见。
可是现在突然间不一样了。
一眼看去,庭院中竟有了池沼,虽是寒冬时节暂时无水,不过一旁叠石成山,并有参差翠柏,密荫交加,景致雅丽。
她疑惑地看向李秉璋,李秉璋道:“已经命人收拾了懿锦宫,会略作修缮,作为你起居寝殿,但如今你先歇在函德宫。”
阿柠当然并没意见:“嗯。”
——她没想到的是,后来懿锦宫收拾出来了,她却没怎么去住过,因为李秉璋缠着她,哪里会放,根本不让她走。
此时两个人说着话,穿过廊堂,阿柠见廊下挂了一些鸟笼,大多是五彩斑斓的鸟儿,可唯独一只却是寻常雀儿。
她好奇,看了又看,疑惑地道:“竟养了一只雀儿,怎么养这个?”
这就是一寻常的灰雀,外面常见得很,她知道帝王宫苑必然讲究,万不至于养这个。
李秉璋神情间淡淡的:“谁知道呢。”
啊?
阿柠觉得他这语气不对,越发纳闷,探究地看着他。
李秉璋却挽着她的手:“只是一只雀儿而已,别想了,走,我带你进去殿中看看,你先看看习惯吗,若是不喜欢,回头再换便是了。”
阿柠便也没多想,随着他迈上台阶,一旁早有姑姑上前揭开青缎厚幕,并掀开软纱帘,两个人踏入殿中,这殿中气象自是和往日不同,阿柠也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乍看到殿中布置,她还是不敢置信。
一眼看到的是一件大花梨山水雕花屏风,屏风旁是同色花梨木矮几并两张犀皮椅,矮几上摆了青花松竹梅纹香炉,上方吊着盏鸳鸯琉璃灯。
此时那香炉正喷洒出细细的香来,很清淡的香,似有若无的。
阿柠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时心潮起伏,不敢置信。
她怎么会忘记,她跟随李秉璋千里迢迢前往陇地后,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家!
在那里她和李秉璋如胶似漆,甜蜜缠绵,在那里她孕育,生下一双儿女,拥有了人生中最眷恋的一段时光。
如今这些家什摆设,都是昔日用过的啊!
她放开李秉璋的手,快步走上前,去抚摸那矮几,那屏风,甚至那犀皮椅上的大红缎子绣五彩花椅垫。
屏风边角雕纹处有细小的刮擦,隐约记得是李君劢拿着小木剑留下的,而五彩花椅垫已经很有些年月,半旧了,可却又很干净,显然这些年是自习保管着。
阿柠鼻子发酸,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李秉璋:“这些竟还留着?”
李秉璋却不言语,挽着阿柠的手,绕过那架山水雕花屏风,步入后方寝殿,一眼便看到靠墙根处摆了香楠木雕花床,床上是紫锦褥,地上铺了繁花细叶的毯子。
这一幕太熟悉了!
阿柠视线颤抖,急切地扫视着一旁,镜台上摆着的妆匣,铜镜,白底胭脂瓷盒,半月梳篦,这些全都是她昔日用过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又看向一旁,一大碗枝叶横斜的佛手,流光溢彩的夜光杯,以及榻上那二尺来长的红缎炕枕,全都是,都是属于他们的旧物!
这是把他们在陇地的家一整个搬来了啊!
而此地距离陇地千里之遥,所以他不是近日搬来的,是一开始就把那里的大小各样物件全都带来了,要小心保管着,才能存放了十几年依然一切如故。
李秉璋走到妆匣前,打开,于是阿柠便看到里面的簪钗,璎珞,玉佩,各样首饰头面,流光溢彩,琳琅满目的,全都是她昔日的心头好,用惯了的!
阿柠眼泪直接落下来,她哽咽着道:“这些竟都还在……”
她再世为人,有足足十年的时间,自己已经忘了,若不是恰好来到皇都,来到内苑,由此想起一切,也许他们之间再无机缘,也许她这一生浑浑噩噩就此度过。
如果她不能和他重逢,如果他们就此错过,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守在这里,对着这印刻着他们往日恩爱的用具,无声而绝望地等着。
这时候李秉璋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缓慢地抱住,两个人之间严丝合缝,彻底地嵌合在一起。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当初从陇地来燕京城,我便命人搬来,只是这些年一直没用,好好保存在内库中。”
阿柠听着便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用,自然是触景生情,怕难受罢了。
她叹了声,将脸埋在他肩窝中,感受着他干净醇厚的气息,低声道:“嗯,现在我回来了,拿出来用,我心里——”
她其实有些哽咽,很多异样的情愫在胸口萦绕,最后只是喃喃地道:“这样真好。”
李秉璋低头吻她的发,呼出的热气洒在她头顶:“嗯,你回来了,我们终于可以像以前那样了。”
他抬起她的脸,恋恋不舍地吻她的脸颊,一下一下的。
这种亲吻是永远没有止境的,永远不会满足的。
他踏着累累白骨登上帝位,他穿着染血的衣衫聆听着诵经之声,用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等待,熬过漫长的一夜又一夜,现在他的心里终于被注入生机,他尝到了甘霖。
他必须要得到弥补,要一直缠绕在一起,用自己的唇来感受她的温度,才能慢慢地忘记昔日的绝望。
阿柠仰起脸,承受着他的吻。
他的侧脸并没好,依然缠绕着白锦巾,不过这些丝毫无损于他的魅力,她会捧着他的脸,试着用手护住白锦巾,然后略歪着脑袋,配合着他的角度吻他。
这是彼此的默契,好像心有灵犀。
甚至在这个缠绵的吻后,阿柠睁开眼睛时,恰看到李秉璋也在睁开眼睛,因为距离过近,柔软的睫毛会擦着对方的肌肤。
呼吸萦绕间,彼此都默不作声地对视着,长久对视着,于是清楚看到对方眸子中浮动的渴望,是湿润而火亮的,是不加掩饰的。
阿柠抿出一丝笑,笑得略显羞涩,淡淡的。
李秉璋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目不转睛。
阿柠视线便有些飘忽,不经意间看到一旁的月光杯。
她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道:“那一日,我看到这月光杯,其实就有些疑惑了,只是我那时候不懂。”
李秉璋扶着她的肩,专注地望着她:“然后呢?”
阿柠想起当时,有些无奈:“我很想问问你,但又不敢。”
那时候的心思是复杂的,惆怅无助,羞涩心动,不可言说的期盼,百转千回。
此时得偿所愿,甜蜜遂心,再回忆那时候的心境,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李秉璋以额头抵着她的,亲昵地贴着,哑声道:“在你不记得我时,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阿柠坦诚地看着他,眼睛水亮,肯定地道:“是,我偷偷喜欢,但又怕,不敢靠近你。”
李秉璋听这话,骤然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他抱得很紧,几乎勒疼了她。
他深吸口气,声音嘶哑:“所以你是因为我回来的,因为我。”
阿柠:“是。”
李秉璋突然眼眶发酸,泪意上涌,他甚至想哭。
冰冷的玉牌怎么暖都暖不热,哪怕他亲吻着玉牌说尽心中相思,它也不会有半丝回应,可是现在,搂在怀中是活生生的她。
阿柠怜惜地抱住他的发:“最初我看到你抱着那牌位,我吓了一跳……可我心里很难受。”
李秉璋:“你是说那一夜,我陷入梦魇的那一夜?”
阿柠点头:“嗯。”
李秉璋颇为认真,捧着她的脸,详详细细追问起来,阿柠少不得全都说了,甚至连自己当时想什么,怕什么,惊什么,他都要细致地问过。
问完这一桩,他又要问别的,搂着她在怀中,细致地问。
其间宫娥过来伺候盥洗,又略吃了茶,他依然抱着她,不着痕迹地问。
问了好半晌,最后阿柠实在累了,便推他:“你总问我,我还没问你呢。”
李秉璋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下巴细腻的肌肤:“你要问什么?”
阿柠趴在他怀中,仰着脸,好奇:“我的牌位呢?”
李秉璋愣了下,之后蹙眉道:“我找找。”
阿柠听此,险些笑出声:“以前看你搂着不放,我以为你多喜欢,如今却是找都找不到了!”
李秉璋抿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从认出你后,我心里都想着你,哪里还记得这个。”
甚至因为知道她还活着,对那牌位下意识也不喜了。
那是暗黑的绝望,不想再回忆。
他想了想,很快道:“这牌位,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想着干脆交给无显大师,由他供奉起来吧。”
世间许多玄妙之事,纵然他为人间帝王,也不能参透,往日的他肆意任性,是没什么顾忌,如今阿柠回来了,他自当谨慎小心,万不敢有丝毫不妥。
阿柠笑道:“好。”
她没想到自己竟要和他讨论自己的牌位,这有点怪怪的。
不过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可以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