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一家人

一行人抵达赤扈山附近驿馆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驿馆应是早年建下的,供附近兵马营官兵过路的,是以颇为简陋粗糙。

这会儿临近年根, 又是深夜, 冷清得很,并没什么人, 叶宣怀先行一步抵达, 命人清扫房舍,收拾被褥等,又要人去寻几位侍女来。

那驿馆官员自然为难,这会儿去哪里寻侍女?

阿柠赶到时, 恰好听到这话,连忙对李君劢道:“半夜三更的, 这里诸位大人都歇下了,何必因为些许琐事大费周章, 兴师动众,今晚先将就下便是了。”

李君劢略犹豫了下, 无声地看着她。

这驿馆只怕并无丫鬟侍女, 随行也都是男校尉,一时之间多有不便。

阿柠道:“只是暂且歇息一晚罢了, 我不是那么娇贵的人,穆清也不是。”

旁边穆清公主困得直打盹, 听到这话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其实她迷迷糊糊的,哪里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反正阿柠说了她就点头。

阿柠见她娇软乖顺,懵懵憨憨的, 不由怜爱地搂住她,笑道:“咱们今晚一起睡。”

穆清公主都快睡着了,听这话,略精神了,连忙点头:“嗯嗯嗯!”

李君劢见此,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部署了各处巡逻守卫,又命驿馆随从烧了热水准备膳食,不多时,大家将就着吃了一些,阿柠又带着穆清公主一起盥洗。

待收拾差不多时,两个人正要歇下,却听外面敲门声,阿柠忙应了声。

外面却是李君劢:“刚才寻到一洗脚木盆,用开水烫过了。”

阿柠听着,倒是有些心动,今晚太过疲惫劳顿,泡泡脚总归是好的,她便过去,掀起厚重的毛毡帘子,打开门。

门外站着李君劢,一手端着一个老式木盆,另一只手却提着老铜壶,铜壶里显然装的是热水,天冷,壶嘴那里冒出袅袅白汽。

阿柠乍看到这样的李君劢,也是没想到。

那位素来矜贵高冷的太子殿下,如今依然衣着讲究,山野荒僻之地不曾折损他的贵气,可他却拎着这样朴实的市井器具,这实在是想都没想到的。

显然阿柠过于意外的反应让李君劢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唇,不高兴地道:“不要就算了。”

说完作势就往外走。

阿柠赶紧道:“要,当然要!”

李君劢顿住身形,但是并没回头。

阿柠只觉他一股子倔,又傲又倔!

她赶紧哄着道:“累了一晚上,能泡泡脚最好了,穆清也想——”

说着她回头看,穆清公主只着里衣,迷糊着斜趴在榻上了,听到动静,连脑袋都懒得抬,只迷糊着呢喃:“又怎么了……还不睡嘛,我要睡觉……”

她顿时收声。

这可怜孩子,怎么困成这样!

李君劢眼底泛起一丝笑,他略低着头,径自进来,将铜水壶和木盆放在门口处。

他开口道:“她估计累了,你陪她一起洗洗,早点歇着吧。”

阿柠赶紧点头:“嗯!”

李君劢又将一铜铃递给阿柠:“晚间若有什么事,记得摇动此铃。”

他解释道:“校尉夜间会四处巡逻,听到动静会过来。”

阿柠接过来:“好,我知道。”

李君劢当下便出去了,出去前还体贴地将毛毡帘子掖好,又关上门。

阿柠握着那铜铃看了一番,才放到一旁,之后倒了热水在盆里,端到榻前,又哄着穆清公主起来:“泡泡脚再睡吧?”

穆清公主上下眼皮打架,口中软软地嘟哝着什么,不过倒也听话,爬起来坐在榻边泡脚。

这木盆只是寻常人家的柳木盆,因为时候久了,边角圆润光滑的,母女两人都褪去鞋袜,将脚放在里面,刚开始有些烫,不过很快适应了,便舒服得很。

其实在赤扈山时不时泡着温泉,那温泉自然好,可享受习惯了便不觉得什么了,如今这大冷的天,经历了一晚上的惊吓和奔波,冻得要命,突然就暖和起来了,可以泡脚了。

而且是母女一起泡脚。

四只脚丫,差别并不是太大,当然阿柠的脚比穆清公主的要略显饱满一些。

穆清公主不太困了,她觉得好玩,便故意用自己的脚趾头去踩阿柠的。

穆清公主的脚颇为瘦弱细长,不过白白净净的,脚指甲和阿柠的有些像,两个人凑在一起,便是四只剔透光润的小贝壳,在油灯下格外好看。

阿柠也觉得好玩,她想起穆清公主小时候,那么小的小人儿,抽芽,伸展出叶子,翠绿娇嫩,长成如今这么娇滴滴的女儿,她哪能不疼呢!

她便笑道:“你怎么这么调皮!”

穆清公主越发觉得好玩,便在阿柠脚上拱啊拱的,闹得阿柠差点笑出来。

阿柠便威胁:“再乱来,我不陪你睡了!”

穆清公主哼哼:“你不陪我睡,难道还能陪李君劢睡嘛!”

阿柠听这话,倒是想起李君劢,便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外面没人,李君劢估计也歇息去了吧。

其实她回想这一晚,李君劢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可圈可点,小小年纪,做事周全,妥帖,她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动。

李秉璋把穆清养得很好,把李君劢也养得很好,她这大梦一场醒来,倒是图个现成了。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心疼李君劢,年纪还很小,但已经要承担许多责任了。

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两个人洗完脚,擦拭过后,钻进被褥中。

被褥是事先已经用暖手炉给烫过的,不过还是冷,母女两人嘶哈嘶哈的,搂作一团,彼此取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缓过来,被窝里都是热乎气了。

穆清公主趴在阿柠怀中揉眼睛:“阿娘,咱们明天就回宫了吧?”

阿柠:“你先回去。”

穆清公主软软地搂着,乖巧地道:“嗯……”

她已经困了,根本没听清阿柠的话,阿柠说这话的意思是要穆清公主先回去 ,她要留在这里。

起了这一场火灾,必是需要人手的,等明日她想赶过去看看,好歹也帮衬一把。

穆清公主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酣声,她睡得香甜。

阿柠轻轻地坐起,看向窗外,她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隐约感觉是巡逻的声音。

甚至隐隐感觉似乎是李君劢。

她不敢惊动穆清公主,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来到窗边看过去,果然看到外面一个身影,就远远站在驿站廊下,似乎正和校尉低声嘱咐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似乎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没什么,这才回去房中了。

阿柠怔怔地看着外面,看了许久才回去榻上。

第二日阿柠早早醒了,很快穆清公主也醒来,两个人盥洗过,又用了早膳,这时候才见李君劢过来。

他径自和阿柠商量,要阿柠带着穆清公主先回去。

阿柠听这话,道:“你父皇人呢?”

李君劢望着阿柠的眼睛:“火势控制住后,他便先暂居寺中禅院,并下了旨意,命太医院派出精干,救治伤民,并重新修建房舍,如今一切已经无大碍了。”

阿柠:“既是无碍了,那我也过去看看,帮着救治。”

李君劢神情顿了顿。

阿柠:“怎么,不行?”

李君劢略垂下眼睑:“那我陪你回去。”

穆清公主一听:“阿娘,我也要去。”

阿柠道:“不行,你先回宫。”

她说这话时,声音依然绵软,不过却不容置疑。

穆清公主愣了下,有些委屈地看向阿柠。

她不知道阿娘还可以这么严厉。

阿柠温声解释道:“天太冷,你身子弱,回去宫中好好养着,不要让阿娘担心。”

穆清公主其实还想说什么,不过话到嘴边便咽下去了。

因最初的种种,在她心里阿娘一直是软糯可亲的,是随性温软的,不过此时此刻,她觉得阿娘原来也可以是沉稳柔韧的,是她无法抗拒的。

她便轻轻点头,小声道:“知道了……”

穆清公主被送回宫去了,阿柠跟随李君劢回去赤扈山下,火势早已熄灭,巍峨的庙宇此时已经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燃烧后的灰烬,有些地方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有官兵穿着火背心,拿了斧锯桶索等,巡逻排查。

这么大的乱子,自然很有些伤者,轻重不一,赤扈山的随君御医、御药局大夫以及当地州府的医者尽数赶到,忙着诊治伤员。

阿柠也看到了熟悉的,诸位御医,孙姑姑,以及其他医女等。

原本皇帝离开赤扈山,众人也准备回宫,突然遭遇这件事,于是全都来到赤扈山下,一切抢救伤者。

李君劢先吩咐过,由阿柠临时负责救治一事,他自己却赶往现场,去安置灾民,并清查附近烧毁的山村房舍等。

阿柠先大致查看了伤者情景,如今重伤者已经统一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棚房中,轻者则是发放各样药物,一切安妥。

她这么看着间,还遇到玉卿。

玉卿正蹲在那里,给一个老妇人清理创伤口面,那老妇人疼得躺在那里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她见阿柠走过来,连忙就要行礼,阿柠赶紧制止了她,自己也蹲过去打下手。

如今伤者有烫伤,烧伤,也有跌撞踩踏的伤,这位老妇人是被一块烧烫的瓦片砸到了胳膊,玉卿在清理创伤口面后,便给她敷上竹膜贴以及黄蜀葵花粉等。

这时阿柠见旁边有御药司女医熬制的草药汤,便去要了一碗,端给那老妇人。

老妇人自然不知道阿柠的身份,只以为她是寻常医女,感激涕零地接过来,仰脸要喝。

阿柠忙提醒:“老人家,你慢慢喝,仔细别烫着。”

说着,阿柠从旁帮她挽起袖子,这么挽袖子时,发现她这衣着实在单薄,这样的冬日,她里面只着了一层旧夹袄,那夹袄有些年月,都浆硬浆硬的了。

老妇人端着碗,鼓着枯瘦的腮帮子,顺着碗沿边吹边喝。

阿柠看到她的手枯瘦,干柴一般,又被冻成酱红色。

她顿时心生不忍,待到那老妇人喝过汤药,一边帮她整理好袄袖,一边问起她家里情景。

老妇人提起这个悲从中来,原来她儿子和儿媳妇都没了,只有一个孙子给镇子上绸缎店做伙计,她日子节俭,好不容易攒了一些铜板,想着以后给孙子娶媳妇,谁知道遇到这种事。

“这下子什么都没了!”老人家的声音懊恼嘶哑,她满脸愁苦。

或许是这声音太过悲苦,以至于阿柠忙着别处时,这苍老悲怆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

她心里难受。

这时玉卿过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娘娘?”

阿柠勉强笑了笑,问道:“还有没救治的伤者吗?”

玉卿道:“该包扎的都包扎了,该分汤药的也都分了,等会赈灾的粥熬好了,到时候分给大家伙喝。”

阿柠点头:“嗯,这样就好。”

她这么说着,命人取来一件袄服,给玉卿:“你拿着这个给那位老人家,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

玉卿顿时明白了,笑道:“行,这我就给她去!”

她当然知道,阿柠一向看不得人受苦,她如今当了娘娘依然是原本的性子。

阿柠远远地看着,见玉卿将那件大袄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显然不敢置信,一叠声地说恩人,还要跪下,玉卿忙扶着对方,对方感恩戴德,口中念念有词的。

阿柠看了一会才收回视线,这时眼看着伤者都已经安置妥当,她先回去一旁营房中,进去便见李君劢正和旁边几位军士说话,似乎吩咐着什么。

见她进来,那几位军士连忙低头,要先告退。

阿柠连忙道:“不必,若是有事,你们继续便是。”

李君劢:“也没什么事了。”

一时那几位军士下去了,阿柠便问起来灾后安置之事。

李君劢道:“已经吩咐下去龙御卫亲力亲为,在附近搭盖席棚,妥善安置受灾民众。”

阿柠:“这样就好。”

李君劢:“这是父皇的吩咐,他还说,会发放五万贯用于购置年货,以赈济灾民。”

阿柠便笑了:“你父皇心怀恻隐,仁政爱民,也考虑周全。”

李君劢略挑了挑眉,没说话。

其实有些事,父皇可以做,可以不做,但如今却是加倍做了,看来就是为了博这么一句夸了。

阿柠感觉到他的不以为然,语重心长地道:“若是宫中节省几分,随便手指缝里漏出一些,就够外面不少人家花用了,如今要过年了,出了这样的火事,家里有伤亡者难免糟心,又或者房舍钱财损失的,年都过不好,愁云惨淡的,朝廷发放的银钱未必能够助他们多少,但好歹是一个安慰,也让他们知道,万事有官家呢,不至于让他们太过艰难。”

李君劢点头:“是,我明白。”

阿柠叹了声:“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但是我却记得当年我们在陇地的艰难,如今我们一家回到燕京城,享寻常人所不能得的富贵,我是盼着你们能多做善事,仁厚爱民,这样才能多积福德,上天保佑,我们一家四口太平安康。”

李君劢听着这话时,望着阿柠,只觉她柔润的眉眼间尽是慈悲,那是对芸芸众生的悲悯。

他心里有些异样的震动。

他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人,更不知道她竟是这样的人。

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他静默了片刻,才道:“你说的,我会记住。”

阿柠笑了下,温柔地道:“其实我觉得,君劢很好,比我以为得要好。”

李君劢便觉,这绵软的言语击打在他心口最柔软之处,一股酸楚直逼鼻腔,他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突然就这么被夸赞了……

他垂着眼,哑声道:“也没有很好……”

阿柠笑着,目光越发柔软地望着他,试探着抬起手。

手在覆上他的手时,略犹豫了下,之后义无反顾地握住。

他并没有躲闪,也没有拒绝,只是有些僵硬和紧绷。

少年已经开始长成,手骨茁壮修长,充满力道,和李君劢的已经有些像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骨,看着他的眼睛:“你如今长大了,很懂事,我心里很喜欢。”

李君劢眼眶瞬间湿润,有泪无法抑制地要往下落。

他只能低着头,不让阿柠看到。

阿柠没想到他竟然哭了,一时也有些无措。

想安慰他,想和他说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知道怎么哄李秉璋,知道怎么安慰穆清公主,可唯独对李君劢,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

她只能有些笨拙地道:“你别哭,别哭——”

可眼泪还是落下来,大滴大滴的,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烫到了,手忙脚乱地拿出手帕来,要给他擦眼泪,口中胡乱安慰着,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正忙乱着,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殿下——”

那人话说到一半连忙止住了。

是李置,他显然有些意外,一时进退不得。

李君劢脸都红了,忙转过身,咳了声,板着脸道:“出什么事了?”

李置很有些尴尬,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启禀殿下,朝廷拨付的赈济之资到了。”

李君劢略颔首:“好,我这就去看看。”

李置遵命,赶紧退出去,一溜烟跑了,李君劢虽然眼圈依然是红的,不过看上去情绪平静了。

他垂着眼,小声道:“我先出去下。”

阿柠赶紧点头:“嗯嗯,去吧,别耽误正事。”

李君劢便低头往外走,不过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

阿柠忙道:“怎么了?”

李君劢没回首,用很低的声音道:“我……记起来了,也记得——”

他顿了顿,才有些艰涩地挤出两个字:“阿娘。”

说完便大跨步迈出去了,走得特别快。

阿柠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他说了“阿娘”这两个字,而且是带着陇地独特韵味的“阿娘”。

虽然并没有直接唤她,但他承认了,也相信了。

刹那间,无边的甜如潮水般涌起,欢喜自心底怒放开来。

她有些恍惚,也有些不敢置信,之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整个人踏实了。

他们一家子终于可以真真正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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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受灾的所有山民都已经安置进临时搭建的草棚和瓦房中,皇都也运来厚实的被褥和冬衣,并开设了粥厂施赈。

除此外,州府县府的人马也到了,都拨了银子,并有当地富户捐赠赈灾,当地官员捐廉赈灾,还有人赶了牛车过来,给灾□□送粥米,可谓大善举。

阿柠由几位医女陪着,四处检查,一路所经之处,灾民称赞,有的见到她还一个劲磕头,口中都称皇恩浩荡。

阿柠忙碌了这一整日,看着诸事妥帖,一切有序,也就放心了。

她知道大昭国土辽阔,普天之下每日必有许多悲欢,但她看不到也就罢了,如今看到了,总归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安置。

一时又有些感慨,如今太平盛世,哪怕遭了灾,朝廷也可以救济,不至于让他们流离失所,这是百姓之福,也是她家无隅的功德。

这么想着,她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今天一整日都没见李秉璋!

昨晚李秉璋带人去灭火救灾,之后报过平安,今日自己和李君劢都来了,他便是再忙,也不至于不见人影!

况且这火灾虽有些伤亡,但李秉璋日理万机,如今赤扈山下又有州府官员并龙禁卫,也未必非要他事必亲躬,他怎么可能忙碌至此!

她陡然想到什么,心里一下子慌了。

当下忙问一旁女医:“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