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回忆起来

阿柠这么一恼, 吓得赵朝恩忙道:“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的错!”

阿柠看他这样,心里猜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元熙帝那样了, 才这么放低姿态巴结自己, 她便越发觉得没意思。

她咬唇,别过脸去, 道:“罢了, 也不是你的错,不过——”

赵朝恩忙道:“顾大夫是有什么顾虑?”

阿柠犹豫了下,才道:“赵公公,陛下临睡前是用了安神的汤药, 适才半梦半醒之间,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朝恩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闹哪一出,自然不够透露半分, 只能试探着道:“顾大夫的意思是?”

阿柠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喃喃地道:“还是不要和陛下提起了……”

她小声解释道:“我是说, 若陛下不问, 便不必提了。”

赵朝恩愣了:“为何?”

阿柠:“陛下根本不记得呀。”

小姑娘尾音的“呀”听起来细弱而单纯,这让赵朝恩沉默了好一会。

她显然还不曾窥破今日的关键, 这可真真是被卖了还得给人数钱呢。

可皇帝吩咐了,一切遵从她的意思, 不许违逆她半分,反正她喜欢怎么着,事情就怎么办。

赵朝恩无奈地望着阿柠,将一声长长的叹息使劲憋回去,之后道:“既如此, 自然是一切遵从顾大夫吩咐。”

阿柠心慌意乱的,使劲点头,不过点头之后又想起那根针。

她简直想哭了:“赵公公,那根针还没找到……”

赵朝恩看她仿佛要掉眼泪,顿时吓得够呛,赶紧安慰她:“大人放心,只是一根针而已,奴婢一定会设法寻到!一定会寻到!”

阿柠自然也感觉到了赵朝恩的战战兢兢,他现在仿佛要跪在自己面前了。

可她别扭得很,莫名出了这样的事。

不过她又觉得这事不能完全赖自己,嗫嚅了下,开口:“赵公公,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朝恩一愣。

他便看到眼前小医女怯生生抬起眼睫,澄澈分明的眸子慢吞吞瞥了他一眼。

之后他听到她用软糯糯的,但却又有点理直气壮的语气道:“赵公公之前不是说自己万不敢去寻吗,非要我自己去找,这会儿天都晚了,陛下已经就寝,你倒好,竟放我闯入陛下寝殿,这成何体统?可合了宫中的规矩礼法?”

赵朝恩倒吸一口气,差点真给她跪下!

用最软的语气,说着最伶牙俐齿的话,这小女医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连忙赔笑,说是自己大意了,怪自己,又说之前没想到发生这种事,又好一番恭维阿柠,赔礼道歉,作揖鞠躬的。

阿柠见此,倒是不忍心,也就罢了,不然仿佛她为难他一样。

赵朝恩又小心翼翼地陪笑着,说天色不早了,送阿柠回去住处。

阿柠觉得也没意思,便由着几位姑姑陪着自己回去。

等好不容易躺在榻上,已经是三更时分,她难免胡思乱想,想着今夜种种,也想起元熙帝那惊心动魄的姿容,一时竟有些意乱情迷,胸口游走着的都是缠绵悱恻。

最后她连忙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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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太医院内气氛沉闷,一直到冬至那日,突闻得消息,说孟家的事重新彻查,孟凤春也脱罪了,如今先在下面惠民药局,待事情平息了估计还会调回太医院。

众人听着自然都替孟凤春高兴,阿柠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现在心里是复杂的,已经认定元熙帝便是自己上辈子的夫君,自己和元熙帝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心里自然是偏向元熙帝的,希望大家都觉得他圣心仁恕,英明神武,是天底下一等一好皇帝。

现在元熙帝给孟凤春一个公道,她就如释重负,至少,他不会是那个让她陌生的人。

这时候恰也到了太医院选调大夫出发的时候,又赶上腊日,据说自腊日开始,各样腌制之物再也不怕虫患,于是阖宫上下都开始腌制猪羊等肉,或做腊饭以及腌鱼等,太医院自己也开始做腊药。

太医院选调的那批御医出发了,玉卿作为医女也赫然在列,玉卿自然欣喜万分,阿柠自己有些遗憾,不过看到玉卿能去,也替她高兴。

御医浩浩荡荡地离开后,太医院倒是比往日清净一些了,阿柠每日跟随莫先洲学习针灸之术,倒是很有些长进,只是偶尔间,难免有些发呆。

自从那晚之后,她其实心里是隐隐有些期盼的,很矛盾很别扭的心思。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应该是彻底不记得了。

这让阿柠心里失落极了,他认不出自己,也不记得那晚发生的种种。

如果随便换一个别的医女或者宫娥,是不是他也会这般?

这个猜测让她胸口闷闷的,甚至悲愤地想着,若是如此,那此生再也不要相见好了。

偏生这时,宫中格外热闹起来,穆清公主拽着她,说腊八那日,要邀请内外命妇,到时候会一块看戏,要她一起看,又说再过几日天冷了,元熙帝答应了她,要带着一起去赤扈山温池。

阿柠听得“父皇”这两个字,心里颤了颤。

不想见到他,不想看到他!

穆清公主却浑然不知,还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父皇。

阿柠不高兴地道:“我得回去太医院了,还得读医书呢!”

说完转身就走。

穆清公主见她这样,忙拉住她:“我哪儿得罪你了,看你今日这样子!”

阿柠无精打采,闷闷不乐:“也没什么,就是忙。”

穆清公主委屈:“你故意冷落我!”

阿柠:“啊?”

穆清公主愤愤:“眼下有一桩天大的好事,本来要告诉你,你既如此,那好了,咱俩绝交,我不和你说了!”

阿柠疑惑地看着她,看她那抬高下巴骄傲的小样子。

她忙拉着她的手,低声下气地求:“好心的公主殿下,你快告诉我吧,别生我气了……”

穆清公主看她那样,哑然失笑,这才和她说起,原来她已经替她安排了,把阿柠爹娘请到宫中,估计过年那会儿,可以顺便进宫相见。

阿柠顿时惊喜,一扫这几日的闷闷不乐,差点抱住穆清公主不撒开!

穆清公主娇哼一声:“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

阿柠恨不得捧着穆清公主亲,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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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腊月大寒,太医院诸医女宫娥按照常例各有赏赐,锦衣财帛,诸般香物,不过听说今年赏下的诸物比往年更好,比如这锦布,都是江南等地织造的,若是往常,那都是贵人才能用的,如今她们也都穿了。

除此外,帝王出郊扫松,祭祀坟茔,各大宝刹寺院都开炉斋供,便是宫内众人也得了好处,赏赐了果子杂料煮成的七宝五味福粥,以及各样素食,都是装在银铜沙罗中,大家全都尝了新鲜。

众人自然一叠声地感谢皇上,都说皇恩浩荡,说今上仁厚慈善,体恤宫人。

阿柠听着大家这话,说不上是喜欢还是酸涩。

这几日晚间时,她总是做梦,梦里全都是靡艳的情事,比如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被男人摊开来,不断地亲吻啯吃。

朦胧模糊的梦中,她也想和他说说话,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也或者是夜夜春梦的缘故,早间醒来,总觉身上酥软无力,倒像是真的经了一夜孟浪。

这让她无奈,也让她叹息,她觉得自己没救了。

到了腊八那一日,她正埋首研习针灸之道,突然就来了女官,说是公主有请。

阿柠想起之前穆清公主曾提起的,说是今日宴请内外命妇吗,要她一起去看。

她其实不太想去,内外命妇她又不认识,她干嘛凑上去,不过问那女官,女官一问三不知,只说公主有请,且说了务必要请到。

阿柠见此,也不愿意为难那女官,便莫先洲说了一声,跟随女官前去。

两个人出了太医院,顺着宫道走了没多久,往西边一拐,便见那边楼宇林立,翠柏掩映,阿柠问那女官,知道贵眷正在畅音阁听戏。

因是过节,宫中倒是和往日不同,一路上便见彩锦招展的,路边还挂起宫灯,估计晚上亮起来会很好看。

还没到畅音阁,便听到里面热闹,待走近了,更是见诸多衣着华丽的姑姑丫鬟的,显然是各家带来的,不得进去,侯在外面。

女官便带着阿柠径自往里去,登上台阶后,阿柠便被震撼到了。

她下意识以为听戏就是听戏,就像镇子上有什么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便有人搭了戏台唱戏,只是一个台子而已,无非搭得高或者低。

可是如今来到这里,她才知道,原来宫中的戏台竟是足足三层露台,每层露台摆着一色的膳桌,中间留出好大的空地作戏台,如此所有的人都可以俯瞰着中间唱戏的。

阿柠正看着,便觉有人打量过来,她忙略低头。

女官带着她径自来到穆清公主身边,穆清公主见到她,便起身拉她,又给明太妃提起:“这是顾女医。”

阿柠赶紧向明太妃见礼。

明太妃含笑看过来,不过视线在接触到阿柠的那一瞬,神情便变了。

她震惊地打量着阿柠:“你,你是——”

穆清公主笑着道:“娘娘,我和你说过的,她就是阿柠,顾女医。”

她疑惑地看着明太妃:“娘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太妃连忙摇头:“没什么。”

任凭如此,还是足足看了阿柠好几眼,这么看着,感叹:“乍看,像极了,细看,又不太像。”

阿柠听此,心中顿时生疑,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来。

穆清公主也是疑惑:“像什么?”

明太妃摇头:“也没什么,我年纪大了,老糊涂了,眼睛也不好了。”

阿柠其实还想追问,不过此时有宫中老太妃以及内外命妇都好奇看过来,明太妃忙笑着命人搬来杌子,是黄锦包着的杌子,就放在穆清公主下首。

阿柠也不好多问,低眉谢恩,坐下来。

穆清公主扭过身子来,压低声音问阿柠:“你用过了吗?”

阿柠点头:“嗯,吃过了。”

穆清公主窃窃私语,咬耳朵笑道:“等会若有你喜欢的,再吃些,一边吃一边看,听说今日的戏排了好久,有趣得很。”

大庭广众的,阿柠不好太随意,低声说好。

这时候膳食陆续上来了,御宴的膳食规格自然不同寻常,便是食具都格外别致,小菜不是金碟便是珐琅葵花盒,匙箸似乎也是金的,箸子是象牙的,每一个都别致细腻,瑰丽堂皇到让人赞叹。

低头用着时,阿柠明显感觉不远处有人在打量着自己,她不着痕迹地抬头看过去,却只捕捉到几道匆忙别开的视线。

不过她很快发现,就在左手边一处,有几位衣着华丽的夫人,看那样子必是有诰命在身的,那几位偶尔间也会看过来,带着打量和疑惑。

在不经意间,阿柠和她们的视线对上,其中便有人冲她微微颔首。

阿柠略笑了下,谁知她这么一笑,对方便愣了,似乎是震惊?

穆清公主偶尔和她说说话,看她望向那边,便对她道:“那是安国公府的。”

说完,她见阿柠并不懂其中意思,这才低声解释:“那是我母后的娘家,我应该唤作舅母的。”

阿柠顿时愣了下,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怀疑,当下便要细问,谁知道突然间周围暗了下来,原来是宫灯灭了,于是一瞬间,周围便仿佛浸在墨色中,暗沉沉的,只能看到远近人影。

而就在戏台正中央冒起一阵雾气,那雾气弥漫,几乎瞬间溢满了整个戏台。

阿柠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明白这雾气从何而来。

正疑惑着,就见雾气中竟冉冉升起一女子,那女子伸展着白色水袖,于是悠扬的唱腔便隔着雾气传来,阿柠听着戏文,却是“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

她多少有些心神恍惚,这么听着间,只觉自己上辈子必是听过这样的戏,甚至这唱腔便在她脑中。

阿柠坐在杌子上,怔怔地望着雾气中游动的水袖,听着那忽远忽近的腔调,眼前却浮现出一幕幕,是关于自己的,也是关于那男人的。

她紧紧攥住衣摆,拼命地让自己冷静,可是那婉转惆怅的调子还在往耳朵里钻,勾着她的心,让她浮想联翩。

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如一缕细烟,就在她脑子里荡,她想抓住,但怎么都抓不住。

可她心里却凭空生出一股悲伤来,以至于鼻头发酸,竟落下泪来。

就在抬手抹泪间,她隐隐感觉仿佛有什么人在窥探着自己,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却只觉远处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掠过,再定睛看时,并没有,什么都没有,让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么疑惑间,宫灯亮起来,戏台上的雾气也散了。

待到雾气散了,阿柠才终于看明白,原来那戏台虽比众人所在的露台低,但其实也是建在高台上,所以其实是有隔板的,隔板下估计连着楼梯和天井,所以刚开始时戏台上先放雾气,趁着雾气掩映,那些唱戏的才爬上来,不明就里的,就仿佛这些人凭空变出来的一般。

之后又唱了别的什么戏,自然是精彩,不过阿柠却看不下去了。

她脑子里回荡着的都是刚才缠绵婉转的唱腔,又想着自己的上一世,为什么她再世为人依然念念不忘,是因为一直牵挂着他,怎么都忘不掉吗?

之后到底怎么和穆清公主告别的,她又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她竟记不分明了,只觉得整个人跟梦游一般,脑子里许多思绪在飘飞。

她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住处,谁知一回来,便见桌案上摆着各样物件,脑子中隐约记得是之前宫里头赏赐的,她没在意,随意摆那里了。

可是如今看时,却赫然发现,其中竟有一只夜光杯!

夜光杯!

此时已是傍晚,光线昏暗,那夜光杯发出莹莹光辉,熟悉到让她心颤。

一刹那间,思绪肆意翻飞,头疼得仿佛有万千芒刺在脑中疯狂搅动,然而就在这头疼欲裂中,她却仿佛醍醐灌顶,呼啦一下子,往日所有的记忆全都冲了上来。

这冲击太大,以至于她的身体几乎无力承受,摇摇欲坠。

她无力地扶着案几,艰难地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才缓慢睁开。

视线逐渐聚焦,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窗棂,案几,锦帐,还有那只夜光杯,全都静谧地沐浴在朦胧暮色中。

不过是须臾间的光阴流逝罢了,这寝房,这窗棂,这月光杯和适才并不任何不同。

可落在此时阿柠眼中,一切却有了不同的含义,世间在她眼中变了模样。

她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关于她的上一世,那个昔日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