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柠突然自梦中醒来时, 耳边残留着风声,雨声,还有那个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她陡然睁开眼睛, 下意识四处张望, 可是没有,自然什么都没有。

此时夜色浓沉, 雨声淅沥, 风吹打着窗棂,靠墙处的薰炉中炭火已尽,只留下一些红色余烬,在暗沉沉的夜里忽明忽灭。

她神思恍惚, 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人,又身在何处。

要从梦中抽离回到阿柠的人生需要一点时间, 她尽力摆脱那些,努力回想那铜人, 那穴位。

可是,怎么会忘记呢?

她抬起手来, 将手指放在自己鼻翼, 于是她仿佛闻到了属于他的气息,清凉甘甜, 仿佛在最热的夏天咬破一瓣冰镇的金橘,那一瞬溢出的汁液甜美到无法言喻。

她闭上眼睛, 迷恋地感受着指尖的触感,在心里默默勾勒着属于他的轮廓。

上一世的记忆是模糊的,今生的梦是朦胧的,那一晚寝殿帷幔后小心翼翼的一瞥是匆忙的,昏暗的, 以至于事到如今她其实依然不曾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

可现在,福至心灵,她竟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他的模样。

清楚地记得他的眉眼,那是她重活一世依然不曾忘记的爱人!

她有些冲动地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了宫灯,快速地研磨,铺展开一张宣纸,开始凭着感觉,也凭着梦中手指的触感来描摹,她想画出他的样子。

其实这辈子她并不曾学过画画,不过她似乎自然而然地会画,她想着,这应该是上辈子学过吧。

笔墨最开始是滞涩的,之后突然流畅起来,她快速地描画,很快,一个男人便跃然纸上。

她捏着笔,怔怔地看着自己画出的这个男人,他鼻梁高挺窄瘦,眼睛锐长华丽,肌肤苍白若雪,他看上去既脆弱又倔强,像是风雨中孤零零撑在枝头的最后一朵梨花!

宫灯的灯花几不可察地炸了一下,光影闪烁,她甚至觉得自己画的这个男人活了。

英挺的墨眉压下来,他倔强地抿着削薄的唇,眸光沉沉地望向画外的她。

是了,这就是自己的夫君。

哪怕重活一世,她都没能忘记的夫君,无隅,她的无隅。

她再次回忆着自己那些破碎的记忆,她知道她的无隅年少时是孤独苦闷的,是倔强固执的,没有人喜欢他,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角落,望着人群中的她。

他如同一尊冰冷没有情绪的雪人,因为她握住他的手,所以他才有了温度。

所以,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能忘记他,必须回去,回到他身边,抱住他。

阿柠的胸口便澎湃着一段无法抑制的情绪,她心疼,怜惜,她想抱住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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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更鼓声响起,天要亮了,沉睡的宫阙似乎要活起来了。

阿柠缓慢地擦拭了眼泪,仔细地将那幅画收起来,就着烧热的水吃了一些早膳,之后便继续摆弄那铜人,记忆那些穴位,也默默记住每个部件上面的小字。

晌午时候,莫先洲来了,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男子,身着紫袍,俊逸矜贵。

阿柠记得那个男人,神秀宫外他曾经和太子一起出现,太子唤他皇伯父。

阿柠隐约猜到,这就是宫人们口中偶尔提到的睿王。

据说睿王排行第二,是先帝颇为宠爱的皇子,原本最有希望夺得储君之位的,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自己放弃了。

当然这些事都是她听玉卿她们私底下说的,宫娥们的消息都传了几道,以讹传讹,未必作真。

她当下拜见了莫先洲并睿王。

莫先洲显然有些意外,他扫了一眼齐整的铜人:“都拆开过了?”

此时的铜人一个部件都不缺,安装得整齐,以至于他有些怀疑。

毕竟这铜人身上部件繁琐复杂,一般人在拆开后,很难原封不动地安装回去。

阿柠听此,便恭敬地取出自己记录下来的部件图。

莫先洲一看,越发意外。

阿柠竟然已经将二百零六块骨并八十三块脏腑部件全都记录下来,甚至分门别类,甚至画了大致模样。

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他看着阿柠泛着红血丝的眼睛:“你一夜没睡?”

阿柠低头,恭敬地道:“睡了一会呢。”

莫先洲满意:“好。”

阿柠听他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意,这才略放心下来,她想着自己应该是过关了。

这么说着,一旁的那位睿王道:“她叫阿柠?”

莫先洲听此,大概说了阿柠的情况,又对阿柠介绍这是睿王。

阿柠连忙恭敬地拜见了。

睿王的视线却一直留恋在她脸上:“阿凝……哪个凝,可是红叶落凝霜的凝?”

莫先洲:“不是吧。”

阿柠赶紧解释道:“回殿下,奴婢名中的柠字,出自‘柠月如风,知希之贵’。”

睿王轻挑眉,视线半刻不曾自阿柠脸上挪开:“柠月如风,知希之贵,这是何意?”

阿柠有些意外,她之前便觉得睿王不对劲,看着自己时眼神古怪,如今更这么觉得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大约是说如同柠檬一般的月色吧,奴婢其实也不懂。”

睿王却依然不放过她,勾唇轻笑,继续问道:“你不懂?家里人是读书人吗,怎么给你起了这名字?”

一旁莫先洲有些探寻地看向睿王。

睿王却是丝毫不曾在意,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阿柠不放。

阿柠只能继续解释:“奴婢父亲只略读过一年书,识几个字,奴婢外祖父曾经考中秀才,是以母亲读过几年书,不过这名字却不是父母帮着取的,是我们镇子上学堂的夫子给取的。”

睿王继续追问:“你多大了?”

阿柠很是受不了他的目光,她不太喜欢,便越发低头:“奴婢今年十六岁。”

睿王若有所思:“哦,十六岁了……”

阿柠沉默低着头。

一旁莫先洲便吩咐阿柠道:“等下我要前去函德宫,你自己先熟悉下针灸方略。”

阿柠的心顿时漏跳一拍,函德宫……莫先生要去函德殿,为皇上针灸。

睿王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离开阿柠的脸,自然轻易捕捉到了阿柠的些许异样。

他轻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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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睿王走了后,莫先洲看着睿王的背影,半晌,突然问阿柠:“你见过睿王殿下?”

阿柠不敢隐瞒,说起自己从神秀宫出来,曾经见过太子和睿王前去,当时见过礼。

莫先洲皱眉,长叹了一声。

阿柠小心翼翼地看向莫先洲:“大人?”

莫先洲:“我活了一把年纪,行医多年,悬壶济世,也算是弟子盈门,其中不乏有成之辈,只是于针灸妇科之术,至今后继无人,你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我是盼着能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阿柠听着,连忙道:“大人,奴婢受宠若惊,愿意遵大人教导。”

莫先洲望着眼前的小女子,她自然是踏实恬静的性子,就她本身而言,是不可多得之才。

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了,她不招惹是非,是非却要来寻她。

那一晚帝王竟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这已经很是匪夷所思了,如今睿王殿下借故前来,只怕也是为了她。

想着这些,他的视线再次扫过一旁的手记,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她记录下来的。

这是一个踏实的孩子,如果就此留在太医院,将来总会有所成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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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德殿中,无显大师望着坐在龙座上的元熙帝。

元熙帝轻垂着修长的羽睫,在眼下形成淡淡的阴影,越发映衬着他过于苍白的容颜。

无显大师轻叹一声:“陛下突然传召贫僧,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熙帝薄唇轻动,开口:“我见到她了。”

无显大师再是从容,也是震惊。

他望着高居于宝座上的元熙帝,心里明白,这位帝王口中的“她”,只能有一个人,已经故去的元宸皇后。

他蹙眉,疑惑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说完这话后,元熙帝睫羽微颤,抬起眼,看过来。

无显大师越发疑惑。

往日的元熙帝眼底幽邃暗沉,仿佛无边的黑渊,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现在,他的眼底竟燃起一丝希冀的光。

这时,他便听到元熙帝开口,缓慢地道:“朕确实见到她了,她望着朕,她还对着朕伸出手,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朕。”

大师心中狐疑,小心翼翼地道:“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元熙帝:“她想和朕说话,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她无助地望着朕,她在祈求朕,求朕去救她。”

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攥紧了龙椅的把手,声音嘶哑而用力:“她一定还活着,她被困在一个地方,她在等着朕,朕必须设法见到她。”

大师轻叹一声。

皇后已经走了十年了,谁想到,十年了,皇帝还未曾走出,他竟如此执迷不悟。

这种固执似乎是没办法劝服的,甚至在元熙帝心里,哪怕他的皇后成为一缕魂魄,那为什么不可以回来?他是帝王,他无所不能,他要人把他皇后的魂魄招回来。

元熙帝:“大师以为朕在说笑?”

大师无言以对。

元熙帝:“她要走,朕不许,朕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朕可以感觉到,那就是她的体温,她还活着!”

大师:“陛下,皇后早已经仙逝而去!”

元熙帝:“住口。”

只有两个字,却生生透出摄人的阴冷之气。

他陡然自龙椅上站起,华贵讲究的龙袍也随之铺展开来,在冰冷的台阶上荡开。

他眯着眼,神情阴鸷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处,眼底似有灼灼火焰在烧。

他喃喃地道:“她还活着,朕看到她在哭,她还抱着朕,她在心疼朕,她一定还活着。”

因为他看到的阿凝,不是年少的阿凝,也不是刚嫁给自己的阿凝,更不是临终前的阿凝。

那是一个经历了漫长的分离后,含着泪,依然竭尽全力想触碰自己的阿凝。

这一刻,元熙帝痛彻心扉地想,也许茫茫苦海中,真有一块浮木载浮载沉,在等着他百年的一抬首,在苦苦盼着一丝机缘。

他一字字地道:“传钦天监监正,兵马司御史,龙御卫指挥使。”

冰冷固执的声音沉沉地落在殿前,一声令下,大昭整个天下都为之撼动。

哪怕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一次次地自暗无天日中抬起头,去寻她。

无显大师看着这个几近癫狂的帝王,紧攥着手中禅珠,半晌说不出任何言语。

他再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哪怕诵读一万遍经书,也无法化解他的执念。

他不能得偿所愿,那他便让天下人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