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学医
阿柠在宫人的陪同下, 前去针灸房,这其间雨势竟密集起来,雨丝透过上方茂密的枝叶落下, 落在青石板上, 青石板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来到莫先洲所在的医房,还没进屋, 便闻到雨气中夹着一些艾草熏香的气息, 倒是好闻。
阿柠和那位宫人走到廊檐下,躲过了这雨,她感激一拜,对宫人道:“谢谢姐姐送我这一程。”
此时已是深秋, 又因这场雨,空气都是湿凉的, 不过她的声音很是甜软。
宫人对着阿柠礼貌地回礼:“这位妹妹客气了,举手之劳。”
阿柠略有些犹豫, 不过还是问道:“姐姐,我可以问问吗, 送我这把伞的, 是哪位贵人?”
宫人看了阿柠一眼,她生得白糯甜美, 一双眼睛清澈得仿佛水中墨玉。
她多少生了几分怜惜,于是道:“深宫之中, 原不该多问,贵人偶发慈悲,这位妹妹受了便是,无须挂怀。”
阿柠听这话便明白了,不敢多问, 只深深一拜。
宫人离去后,阿柠换下鞋子,只穿着软袜踏入医房,医房中很是安静,并没什么人,莫先洲性情素来古怪,也不要医女在这里侍奉的。
窗棂下的红案上端放着一兽耳香炉,香炉中正缓慢燃烧着什么药草,艾草以及其它药草的香味让这房间变得温暖,也驱逐了秋雨特有的湿凉。
此时的莫先洲正站在一尊木人前,慢条斯理地将摆弄着一具铜人。
阿柠看过去,不免惊叹,那铜人几乎和莫先洲差不多的身高,长短大小以及身体四肢和常人无异,身体上镌记有针灸经脉循行经路,并在经络线上标明了浑身重要穴位,让人一看便懂。
她不免暗暗惊讶,心知这铜人必是十分罕见的,初学者若用这个,真是一目了然。
阿柠见莫先洲正专心施针,并不敢打搅,只从旁看着,同时在心里默背着那些医书。
她觉得莫先洲会考问自己,若自己背得好,他就会正式收下自己,所以她得再复习一遍。
外面风雨之声骤起,吹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这是深秋的气息,意味着天就要彻底冷了。
房间内格外安静,阿柠暗暗地在心里诵读着医书。
过了不知多久,香炉中的药草燃尽了,外面的雨似乎也停了。
莫先洲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他看了一眼阿柠,问道:“你来时,可是有人送你?”
阿柠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显然莫先洲并不曾出这医房查看,医房中除了自己外,并无其他医女,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莫先洲手中捻着银针,悠悠地道:“你裙摆边缘已被打湿,但是上衣和发髻却只略见潮意,倒像是举伞而来,可依你的身份不可在宫中随意用伞,而你手上也不见雨披。”
阿柠这才恍然,不免敬佩莫先洲的观察入微。
她笑了笑,莫先洲解释了,最后道:“奴婢不知道是哪位贵人,竟如此心善。”
莫先洲听着这个,手中捻着银针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拧着眉毛,打量着阿柠。
阿柠被他看到有些纳闷:“莫大人,怎么了?”
莫先洲却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问起亭台上的情景,当他听到上面有袅袅檀香时,沉默了片刻,再次深深地看了阿柠一眼。
他如此郑重的态度,倒是让阿柠心里发毛,也多少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她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敢去想罢了。
她只是个小小医女,在这深宫之中不敢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可能性命不保甚至连累一干好心人,之前的医书房一事便是教训。
她不知道怎么得罪太子了,太子竟命人将自己赶出医书房。
所以如今骤然得了这把伞,她又怎么会敢相信,在自己走过亭台时,那个男人竟将自己的身影收入眼底,并慈悲大发,命人赠伞,命人送自己一程。
当这个想法涌现时,她会忍不住滋生出许多臆想和渴望,会被一些无以名状的羞耻所扼住,甚至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打颤。
心里藏着一个黑洞,她不敢去审视。
可是现在,莫先洲如此郑重的样子,让她意识到,或许不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真是他。
试想,在深宫之中又有谁能轻易做出这样的安排,宫廷律例森严,没有人敢随意打破,只有他。
阿柠垂着眼睛,甚至忍不住想,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他自高处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当他看到自己时,他在想什么。
好想好想知道……
莫先洲不知道在想什么,指尖轻轻敲打着铜人的臂膀,发出很轻的声响,伴随着的是窗外淅沥沥的风声。
阿柠咬唇,收敛了思绪。
她不能再异想天开了。
于是她低声道:“大人要奴婢看的医书,奴婢都已经背下了。”
莫先洲却不予置评,反而道:“你看这铜人。”
阿柠望着那铜人。
莫先洲:“这铜人身上镌刻了与脏腑相连的十二正经并任脉、督脉两脉,并有经络腧穴三百六十一处。”
阿柠顿时领悟:“大人要奴婢将这些经络穴位的位置全都记住,是不是?”
莫先洲一笑:“不是。”
说着,他抬起手,于是阿柠震惊地看到,他竟将铜人的胸背揭开了,里面赫然正是铜人的五脏六腑及大小骨骼。
阿柠往日虽看到图例,但并不见实物,如今突然看到那惟妙惟肖的脏腑,也是震撼。
莫先洲吩咐道:“把它拆开吧。”
阿柠:“啊?我,拆开?”
莫先洲点头。
阿柠只好上前,摸索一番,她很快发现,这铜人做得实在是让人惊叹,不但前后胸骨可以打开,而且里面的五脏六腑也都可以取下,每一块器官上都有浮雕,上面雕刻了细致的纹路,并镌刻有一些详叙的小楷,除此外,就连四肢骨骼以及头颅都是可以取下拆卸成小块的骨头。
莫先洲吩咐道:“现在,你把铜人拆开,将每一处部件全都分门别类,记录在案,之后再重新把他装配起来。”
阿柠听着,心里激动,她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有志学医者,她不能行万里路,也没有太多实践机会,如此精妙细致的铜人,若她能掌握透彻,岂不是对人体经络穴位骨骼能够做到了如指掌!
她感激地道:“是,大人,奴婢现在就拆!”
莫先洲吩咐完后走了,阿柠便在针灸馆拆卸铜人,组装,并学习上面的穴位,按照莫先洲的说法,他会用腊将铜人身上穴位全都堵住,再让阿柠用银针穿刺穴位,要做到闭着眼睛下针,不出任何差池,这自然需要长久的训练,阿柠不敢大意,拼命苦记。
她这么拆了装,埋头苦干,根本不曾留意时间流逝,以至于当终于抬起头时,却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了,雨滴自屋檐落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她有些发愁,肚子饿了,咕噜噜叫,她该怎么回去,这会儿也错过膳点了,估计没得吃了。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阿柠起身看向窗外,回廊婉转,暮色氤氲,正有一小太监穿着戴了黑油漆高丽帽,披着雨披,提着一木匣子,低着头匆忙往这边跑。
她忙去开门,那小太监却是双喜。
虽戴了雨帽,双喜脸上依然沾了雨水,他抬手抹了一把,笑着对阿柠道:“姐姐,你今晚没吃,我给你留了一些好的,特意给你送来的!”
阿柠一听,高兴得很。
这针灸馆如今没什么人,周围黑漆漆的,她心里还有些怕呢,有个人作伴,又有膳食吃,她求之不得。
她连忙谢过,于是两个人在一旁案桌上铺展开,那是一个黑漆食盒,里面是松子菱米粥,油渣卤煮猪头和枣豆糕,足够阿柠吃的了。
阿柠吃着时,双喜又殷勤地帮阿柠烧水。
此时雨滴黄昏,庭院幽静,阿柠边吃着,边和双喜说着家常。
双喜是苦命的,家里生了七个孩子,他不是两头的,是中间那个,从记忆起爹娘都是忙碌的,好像从来没被抱过,没被疼爱过。
待到稍大一些,爹娘想着让孩子谋个生计,轮到他,不知道怎么着听人劝,说进宫吃香喝辣的,他爹娘动了心,便把他送来了。
说到这里,双喜道:“我爹娘都不懂,他们只知道吃香喝辣,不知道别的。”
阿柠听这话,抬眼看过去,橘色的明角灯摇曳着,照在双喜脸上,为双喜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她其实也不太懂,不过她想着,双喜是难过的。
因为当了太监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不能娶娘子,不能有孩子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不过双喜很快道:“其实也没什么,进宫挺好,要不是进宫,我哪吃过什么好的。”
阿柠赞同:“说不得哪一日你就熬成提督太监,到时候日日吃香喝辣,身边还有人伺候着!”
双喜使劲点头,之后又道:“等我熬成提督太监,我拿到好吃的就给阿柠姐姐吃!”
阿柠笑:“好!”
吃饱喝足后,双喜又陪着阿柠说了一会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柠心里急,不想回去了,想一口气把这铜人琢磨明白,反正针灸科也有歇息的小室,里面摆着木榻,她可以合眼睡一会。
她继续埋头苦干,待到终于将那铜人重新安装上,她才略松了口气。
看看外面,夜雨下得淅淅沥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不过她困了,哈欠连天,于是迷迷糊糊地先去矮榻歇息了。
几乎是躺下的一瞬间便滑入梦中,窗外的雨声也随着她入了梦。
秋风乍起,吹动残余的艾香,阿柠在那似有若无的艾香中往前走。
她赤着脚,走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中,而就在前方,隐隐有一盏昏黄的灯,明明灭灭地亮着。
阿柠知道自己做梦了,她已经有一段不曾做过梦。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玉佩,是穆清公主送给她的那块,她放在贴身小衣内。
她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走。
她只是一小小的医女,永远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更不敢去问什么,可如今她在梦中,她应该大胆一些。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脚底下是柔软的,像是宫阙中最柔软的地衣。
她走着间,好像有一阵风吹起,周围的雾气凝结化为水汽,湿气在夜色中弥漫,伴随着的似乎还有一些香气,仿佛柑橘类的清香,也许是佛手柑。
这让阿柠想起自己在穆清公主寝殿中闻到的气息,很好闻的果熏香。
她在那淡淡香气中,望着那盏灯的方向继续往前,这次,她终于走到了那盏灯前,是挂在不知道那里的一盏羊角灯,很大的一盏,明净透亮。
而就在那盏灯的一旁,有一道影子。
阿柠心里一颤,连忙看过去。
在茫茫雾气中,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侧立在那里,看着远处。
风正吹起,吹得他那身雪白长衣起起落落,不曾束起来的墨发随着玄色绣锦丝带在飞舞。
雾气萦绕中,阿柠看不真切,只觉男人精致苍白,如同雨中梨花。
她想往前走,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她,她没办法前行了。
于是她抬起指尖,试图触碰他。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骤然看过来。
阿柠顿时瑟缩了下,她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夫君,是自己熟悉的人,可是现在他眼底布满红血丝,神情冰冷犹如万年寒玉。
男人看到她的瞬间,便如同春回大地寒冰初融,他眼底的冷意陡然消散,他眉眼温柔起来,低声唤着她:“阿凝,阿凝,是你吗?”
阿柠有些犹豫地望着他,喃喃地道:“对……我是阿柠。”
男人眼底顿时绽放出惊人的神采,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想哭,却又努力地扯唇,对她绽开一个笑。
他热切又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沙哑地道:“阿凝,你真的来了,乖,过来,过来我这里,到我怀里来。”
阿柠想走过去,可她走不动。
她很急,但没用,她知道自己陷在梦中,梦中的她是无能为力的,想看的时候看不清,想走的时候走不动,她会着急,一着急就会醒来。
可是她好久不曾梦到他了,她很珍惜,希望和他说说话,不想醒来。
她只能拼命地让自己不要着急,她深吸口气,冷静,冷静下来。
于是她大口地吸气,让自己不要多想,并试探着开口:“我碰不到你,你在哪里,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来找我好不好?我过不去,你来找我……”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以为自己很大声,但发出的声音却呢呢喃喃的,她几乎要急哭了。
男人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好像急了,一时狂风四起,他的衣衫被吹得鼓起,他的乌发也越发疯狂地翻飞,他急切地伸出手——
阿柠以为,就如同之前一般,他们永远隔着一层看不清的屏障。
可是让阿柠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男人冲破了那层屏障。
那双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他死死地抓住,不顾一切。
太用力了,以至于阿柠觉得疼。
她眼中瞬间有了湿意,委屈地望着他。
男人顿时意识到了,他无措地放开,有些慌张,又有些心疼,他喃喃解释道:“不怕,不怕,阿凝不怕,都怪无隅不好,不要生气,无隅弄疼了你是吗?”
阿柠其实也没怎么生气,她的心神已经被他的话吸引了。
无隅,是了,她以前梦到过,她叫无隅。
不知为何,阿柠的心中便浮现出一句“上德若谷大方无隅”,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说出来这句话。
男人听到她念出这句,眼底的哀伤几乎溢出,他祈求道:“阿凝,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你回来了,你抱抱我,阿凝……”
阿柠心便狠狠揪起,痛意几乎把她撕裂。
她想伸出手,想抱住他,可是不知为何,身子轻飘飘的。
男子慌了,他绝望地伸展着双手来够她:“阿凝,不要走,你留下来好不好你怪我,生我气?阿凝打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悲恸颤抖,几近绝望。
阿柠心里万分不忍,拼命伸出手去够他。
这一次,隔着一层雾气,她触碰到了他的发,乌黑柔软的发。
她心中溢满怜惜,试探着抱住他。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浓雾之中,她摩挲着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他,甚至抬起手来,用手指触碰他的面容。
于是她便摸到了他高挺的鼻骨,以及略显冰冷的肌肤。
男人口中发出嘶哑而渴望的喃喃:“阿凝,阿凝……”
阿柠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在她的指尖下,男人极度紧绷,仿佛拉满的弓一般,甚至因为太过用力,他的身形在轻轻地颤。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虔诚地等着自己的触碰。
阿柠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她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张俊美硬朗的脸庞,她的手又顺着往下,抚过他线条流利的颈子,以及凸起的喉结。
很是锋利和突兀的喉结,在她的指腹下颤颤地滑动。
她感觉到男人的如履薄冰,他的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失去自己。
她好难过,想尽可能安抚,想给他更多。
所以她越发抱住他,无声地安抚他,甚至试探着用手抚摸他的发。
他有一头乌黑顺滑的发丝,当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发往下抚摸时,她觉得眼前男人似乎要化了,化在自己的怀中。
明明他的身形是那么颀长,比她高出许多,可他却卑微地弓着背,似乎要埋首在自己怀中,偎依着自己,依赖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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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德宫。
窗棂半支着,有些许的雨丝飘入寝殿中,一个小宫娥手中拿了白巾,时不时擦拭着被打湿的案台。
不过窗棂是不能关的,因为帝王有旨,但凡下雨日,都不许关窗。
年纪的宫人曾暗暗透露,据说那位早已逝去的皇后喜欢雨声,她要听着雨声入睡。
小宫娥这么擦拭着间,却听到寝殿深处,画屏之后的龙榻上,似乎传来嘶哑的什么喃声。
分明风雨声不绝于耳,但那呢喃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她忐忑地看了看一旁守夜的太监和宫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而那太监和宫婢只是抬起头,对视了一眼,之后便都低下头。
小宫娥犹豫了会,意识到什么,便也当没听到。
只是长夜漫漫,她听着这声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就在龙榻上,元熙帝缓慢地睁开眼。
他伸出苍白削瘦的手,怜惜地抚摸着怀中的令牌,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做梦了,梦到了阿凝。
他不敢动,继续保持着原有的睡姿,以挽留住梦中残余的丝丝甜蜜感。
过了许久,冰冷的现实终于一点点地包围了他,梦境似乎淡去了,他才蜷缩起来,让自己的脸紧贴着那块玉牌。
玉牌是墨玉所制,原本是冰冷的,不过因被他的体温熨帖着,也就有了温度。
他胡乱地用唇亲吻着玉牌,哑声呢喃道:“阿凝,是你回来看我了吗?我知道,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