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妆

这话一出,于行宛霎时呆住,不懂怎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随即慌忙摆手,连连道:“怎么可能?我没有杀人!”

镇国公瞧她神色不似作伪,再三询问,得到的答案皆是否定,这才稍稍安心。

有关杀人的风波过去,两人一时无话。

镇国公管教幼子多年,从来说一不二,一切解释只当狡辩,处理手段简单粗暴,先解决麻烦再抽鞭子一通打。这还是头一回,认识到是自己冤枉了他。

镇国公一时抹不开脸来,讪讪不语,想这孽子八成要借机大闹一场。

老二的性格,他比谁都清楚,向来是无理也要闹三分,何况此次的确占理。

但于行宛站在原处,一语未发,只表情平静地瞧着他,嘴角甚至隐约带着抹笑。

这笑映入镇国公眼中,他面上不显,心中颇感惊悚。

他强作镇定,绕行至书案后坐下,端起早已放凉的茶杯,浅酌一口,又睨了眼于行宛。

她仍垂首静待,也不开口要走。

镇国公很不自在,他清清嗓,眼神飘向别处,没话找话道:“我瞧着你像是长高了些。”

来活了!

于行宛打起精神,露出个应对长辈问候的标准微笑,低声称是,道自己最近多进了些食。

她想想自己连日来大吃大喝之场景,又忆起昨夜奚燃的确被自己劝着多吃了很多。

两相结合,不管是奚燃的□□还是精神,最近都有多吃饭。

这话说给他爹听,她也不亏心。

屋内气氛静谧,晨华入室,一片金光四射,映照二人周身,瞧着竟有些难得的和乐。

放在寻常人家父子间,该是再普通不过的场面。

可在镇国公府,此等场景堪称诡异。这样平静、没有争端的交谈,两人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镇国公听她如此回答,一时颇觉受宠若惊,没成想自己随口说的话能得到如此捧场。

放在从前,别管长没长高,这孽障定是冷嗤一声,阴阳怪气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刺他老眼昏花。

一时间,镇国公感到失去已久的为父尊严复苏了,又试探着说了几句。

于行宛小心应着,觑他神色如常,也重拾信心,觉得自己表现大约没错,心渐渐放回肚子里。

两人一来一回地问话答话,提问者僵硬,回答者却也不大自然。

镇国公向来不过问府中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好问的。而于行宛对奚燃日常尚不熟悉,回话用字也很俭省,再说她从前和父亲相处,于父鲜少像镇国公这般话些闲常,往往都是些关于她言行举止的训斥教导。如此温馨的亲子时刻,她也不大习惯。

镇国公干巴巴地问:“平日在书院,夫子授课可还跟得上吗?”——奚燃实则一个月也去不了三回书院。

于行宛干巴巴地回:“还好吧,我私下也有看些书。”——她这辈子也没去过书院。

镇国公找到些做家长的感觉,“别太用功,免得辛劳。咱们家也不用你考甚么功名,平日里若是累了,适当挑那么几天放松一下心情也是好的。”

于行宛觉得这话有点不清不楚的,试探着问:“挑几天?”

镇国公顾左右而言他,“不舒服的时候,当然是以身体为要。书院可去可不去。”

于行宛恍然大悟,“哦!逃学呀!”

......

二人谈话于外人看来颇显怪异,身在此山者却浑然不觉。

镇国公和于行宛对自己的表现都很满意,两人虽未说明,但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确认——今日亲子感情大为增进。

这段毫无信息含量的交谈持续了半天,镇国公仍意犹未尽,却左右也想不出什么话可说了。

他还不甘心就此结束。

老二今日不知抽哪门子的风,能跟他好好说这么些话,谁知道还有没有下回了?

书房外却响起一阵敲门声,随即听得管家低声道,“侯爷,有客来。”

这下不得不结束了。

于行宛很识趣地告退,镇国公颇有些恋恋不舍,竟起身一路送行至门外。

行至门前,她垂首告别,道:“父亲,我先行回院了。”

镇国公也颔首示意,道:“去吧,一路小心。”

于行宛低声谢过,转身离去。来时路上她小心观察,已将地形路线暗记在心,此番无需旁人引路。

她并未回头,自然不知两人简单几句,一旁管家与门前守卫已难掩震惊之色。

镇国公窥见众人神情,他与幼子之间的争端,府上人人皆知。这几名守卫皆是从前同他一并上过沙场的军士,他在军中向来威名高震,教人瞧见自己在家却连孩子也管不住,心里一直不甚痛快。

这下,他可得意了。

谁说他管不好孩子呢?老二方才可是毕恭毕敬,高喊父亲,最听话的孩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镇国公美滋滋地想着,也不着急回房,只立在原地等人主动发问。

果然,不多时管家开口奇道:“二公子近来似是沉稳了许多。”

正中镇国公下怀,这下他总算可以尽情欢悦,笑称:“此子类我,小时总有些顽皮,现在长大了,当然懂事!”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连番捧得镇国公喜笑颜开,看着人都年轻了不少。

也有亲卫纳闷儿,“二公子不过外出两日,怎生性情大变至此。”

镇国公闻言斜睨他一眼,瞧着不大高兴。

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再怎么顽皮,也觉得根上是好的。现在表现突出,不过是本性显露罢了。自然听不得别人如此质疑。

一旁管家想了想,上前道:“前些日子祖陵看守来报,道是旁观老侯爷、老夫人墓前徒生异象,连日有赤光环绕、祥鸟盘旋。按照民间说法,这是吉兆,约莫便指向今日公子之言行。”

但见素恶鬼神之说的镇国公闻言连连点头,道:“原是父母泉下操劳!难怪这小子离家两天,便懂事不少,想必是教祖父母教训过了。这番异象,便是征兆啊!”

他大笑,对着管家拍了拍肩:“林守,有这等好消息,你却不早些呈上来,我本该治你的罪。但现在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你速命人准备些祭祀所用,过两日我要亲往陵上拜谢。”

管家自是笑着领命。

这厢,于行宛回到院中,见奚燃已经醒了。

他才起身,还有些恹恹地,披散着头发,蹲在池前自栏杆缝隙中喂鱼。

于行宛噔噔噔地跑过去,欣喜道:“你醒啦!”

说完,又伸手拨弄了两下他的头发,奇道:“你怎么不梳头呀?”

奚燃揉揉眼睛,偏头有点委屈地说:“你一大早不知道跑去哪里,我又不会梳头发。”

“啊,”于行宛这才想起来,她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早上你父亲喊我去书房问话。我看你还睡着,就没跟你打招呼。”

她又问他,“管家不是留了侍女么,怎么不教她们进来给你梳头?”

奚燃站起身来,很理所当然地说:“我可不要她们碰我的头发。”

又皱着眉问,“我爹怎么这就回来了?”

于行宛拍拍胸口,说:“我也是吓了一跳!”

他见她这样,才又笑出声,说:“那你表现如何?”

于行宛回想方才那番交谈,很肯定地说:“非常好!他完全没看出任何不对。”

奚燃才醒,懒得管那老匹夫的事,并未多问,只急着要于行宛给自己梳头发,他扯着人回屋去,扒拉出个不小的妆奁指给于行宛看,里头堆满了女子梳妆物件。

他认不出各样是甚么东西,只模糊分辨出白白的是胡粉,红红的是口脂,黑黑的应当是画眉毛的。底下还有一层,堆了各色发饰,玉簪银钗金步摇,并些细小的花钿、银梳类,瞧着全是些建康时兴的发饰。

于行宛从中捡了两根粉白碟簪,又拿了梳子给奚燃梳头发。

他仍有些懒洋洋地,坐在铜镜前同她讲话,“这些是管家早上送来的,说差人去首饰铺和妆阁买的。这人挺好使,你若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于行宛应了声,皱眉端详着手中长发。从前,多是侍候的丫鬟给她梳头,她只会几个简单的式样,且不大熟练。她用奚燃的身体,晨起时只束发绑个马尾,很快便弄好了。

可奚燃今日要回于府去,不同于前两日在外,发髻是要庄重些的。不然容貌不整,也要招父母不喜,平白给他添麻烦。

于行宛摆弄半天,将两边头发分别挽起来,梳了个对环髻,又各自配上蝶簪。

她左瞧右瞧,总觉得歪歪扭扭不太漂亮,又跟奚燃商量:“我梳得不好,要么还是让女侍来梳罢?”

奚燃不同意,冷哼一声,“就不!”

于行宛败下阵来。

到这儿,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于行宛拍拍手,要将妆奁合上,却被奚燃拦住了。

他仰头瞧她,脆生生地问:“为什么不给我涂妆?”

“诶?”于行宛呆了,她有点不理解,“女子才要上妆呀。”

奚燃不管这些,说:“我现在,就是女子。”

他将那些白白的、红红的、黑黑的物什一股脑全扒出来,推到于行宛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无声催促。

于行宛被他看得一阵心软,不忍拒绝。便想,梳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现在在外人看来,正是女子模样,不会出格。

于是,于行宛说:“好吧。”

“但是,”她瞅着眼前这样一排,也有些犯难,“这些东西我也不太会用。从前镇日在家,不怎么上妆,偶尔出门也都是母亲那边的女侍为我打扮的。”

奚燃见状决定放她一马,他左看右看,挑出两样黑的并红的,教于行宛只给他涂这些就好了。

于行宛低头瞧瞧,“是石黛和口脂呀!”

“这两样我还是会用的!”她这下有信心了。

那石黛被盛在螺纹样的圆管里,圆管末尾处旋两圈,细条状的墨色石涅便自顶端出来了。

于行宛素手捧起他的脸,对着一双娥眉细细端详。

此时约莫辰时过半,薄雾散去,天际赤金灼灼。隔窗,槐树枝叶低低地清绿着,日光自窗棂间透过来,地上的影子也变成一格一格的。厢房内,梨木架子床上高悬着香云色的纱幔,层层叠叠,轻如云雾,不知从哪儿进来一阵风,便教其茫茫地飘起来。

影影绰绰间,瞧见两个挨在一块儿的人影儿。

铜镜前,少女微微抬头,下巴被素白指尖托起,眼睛黑得发亮,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人。

她瞧的那人少年模样,殷唇乌眸,漂亮得不像话,拈着根螺黛,轻轻柔柔地在少女脸上描绘。

他正给她画眉呢。

两张脸凑得太近,呼吸间倾吐的热息像是也交缠在一起,周身被纱幔裹着,朦朦胧胧地,好似一场梦境。

奚燃教于行宛捧着脸,每一点触碰都格外清晰,他瞧她神情那样专注,眼睛眨也不眨地,眉间毛流被轻轻压下、划过,酥酥痒痒的。

他忍不住叫这点痒逗得笑出来。

“哎呀,”她低低地讲,“画歪了。”

懒得再找帕子,干脆用指尖,她将那点出格的墨色揩去,又仔细地捧住他的脸,“这次,可不要乱动了。”

画完眉,便要涂口脂了。

于行宛轻巧伸手,指尖自早已旋开的石榴纹样盖盒中抆了点朱泥,复又点在奚燃唇上,缓慢地向四周抹开。

为防奚燃再动,她仍扶着他的脸以作固定。

这一番亲密无间的动作,本属新婚燕尔时的闺房秘乐,被两人孩子样儿地学来,只作顽耍。

奚燃被这样轻柔地摆弄,心里很甜蜜,想说些话,又被于行宛按住唇瓣不许开口。

他便乖乖忍住了,任她指尖在自己的唇上划揉。

不多时,于行宛便涂完了。

她松开他的脸,退行一步,找来条帕子拭手上沾到的妆泥。

奚燃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只觉得十分漂亮,得意极了。

他这厢满意了,又歪过头来瞧于行宛拈着帕子,动作不急不缓,一根一根地擦手指。

四处是融融的日芒、飘摇的纱幔,模糊朦胧的铜镜里照出两个人影儿,还有于行宛。

“于行宛,我真喜欢你。”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