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埃拉的故事

汉克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炸了。

宅子里那动静,简直比废土区劣质汽油引擎爆炸还吓人。格里菲斯的嘶吼声扎的他耳朵嗡嗡响,后背抵着巷子,砖石硌得他生疼,但这点疼也压不住他心里疯长的不安。

“操操操。” 他心里的小人疯狂骂街,手指在口袋里反复确认那个金属物的触感,这是他唯一的“底牌”,也是唯一能让他稍微冷静一点点的玩意。

“可千万别出幺蛾子啊……” 他眼神死死锁着那扇藏在垃圾堆后面、斑驳掉漆的木门。

光线吝啬得要命,全被两边的高墙给切碎了,巷子里弥漫着垃圾和过期肥料的混合怪味。汉克感觉自己像个被塞在腐臭罐头里的耗子,等着开罐刀,也可能是处刑斧的到来。

“吱呀——”

那扇破门终于动了,开得极慢。

光线艰难地钻出来,勾勒出一个纤薄的身影。袖口磨出毛边的罩裙,露出的手腕和锁骨瘦得像一折就断。皮肤白得不正常,一看就是在阴暗角落发霉太久,连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但就是这么个“豆芽菜”,站得跟一根标枪似的,半点没被巷子里的腌臜气沾污的颓丧劲。

褚郁。

她反手带上门,宅邸里的声音瞬间被隔绝了大半。

汉克被她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挺直了些:“你迟到了。” 他插在围裙口袋里的手又往里捅了捅,“里面怎么回事?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褚郁往前挪了两步,停在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微妙位置,然后才撩起眼皮。

“舞会提前了,就在今晚。汉克先生你的马车,准备好了吗?”

“你的舞裙呢?”汉克几乎是立刻反问。

褚郁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怀疑是眼花,但那点没遮住的“看傻子”的意思倒是透出来了。“他们会放行的,把心放回肚子里,马夫先生。毕竟,没人想拦一辆可能装着……嗯,主角的马车。”

汉克看着这张毫无说服力的“豆芽菜”脸,听着这轻飘飘毫无保障的承诺,内心小人在疯狂翻白眼:“空头支票,绝对是空头支票。” 但他没得选,咬咬牙,把质疑咽回去:“你的保证最好值这个价。”

“当然”,褚郁又向前挪了半步,“我带你进入域本中心,你准备好“南瓜马车”,确保它能随时、畅通无阻地离开,这是其一。”

汉克盯着她,没有作声,等待下文,他就知道交易不会如此简单。

“其二”,褚郁伸出两根手指,“你需要兼职完成一点调查。”

汉克:“啥?调查什么?”

褚郁无视他的懵圈:“尽可能多地留意那些和你一样,试图参加舞会,或者行为举止格格不入的人。”

汉克感觉自己CPU快烧了,“…留意他们干嘛?当风景欣赏?”

“注意他们的名字,身份特征,”褚郁像是在布置小学生观察日记,“以及他们嘴里可能冒出来的词。比如任务、积分、规则之类的。”

“记…记录这些?”汉克先是像听到了外星语,随即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

他猛地向前探身,像个炸毛的小豹子,脸上的伪装瞬间垮得干干净净,愤怒、嫉妒、还有一丝被羞辱的了然喷薄而出:“妈的,你是……上城来的?”

这两个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掩饰的酸气。

褚郁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非常平静地看着他炸毛。但在汉克看来,这沉默就是板上钉钉了。

只有那些住在云端堡垒般的上城区、玩着智脑、呼吸着过滤空气的上城老爷们,才会这么自然地把别人当“移动情报站”。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下城人挣扎求生的画面:为一口过滤水大打出手,为一块过期能量棒铤而走险,死在垃圾堆里连个名字都没留下……而上城人?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褚郁微微偏头,躲开汉克那几乎要在她脸上烧出洞的灼人目光,语气依旧四平八稳:

“你不用理解。你负责提供信息,我自有渠道验证它的价值……”她眼睫毛垂了一下,又抬起,“等价交换,童叟无欺。我是个遵从公平原则的交易者。”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种诡异的安定感,尤其是在这种环境里:“你该信任我。”

“我信任你个锤子信任。”汉克几乎想这样吼回去,“验证”这个词压根就是上城人特有的傲慢,毕竟只有他们才可能掌握这种技术或渠道,那点被轻视的怒火烧得他心口疼。

但他还没来得及喷出那句酝酿好的“下城粗话”,宅邸深处,一声模糊非人的惨嚎,穿透墙壁扎进了巷子。

一瞬间,所有愤怒被兜头浇灭。

操!这鬼地方……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用力到生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

他在阴影中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胸膛起伏,最终,他抬起头,目光重新锁定褚郁,带着下城少年特有的,豁出去的狠劲和虚张声势:

“行,成交,埃拉小姐。” 他故意把“小姐”两字咬得贼重,还拖长了调子。

褚郁像没听出他的挑衅,微微点了下头,伸出手:“合作愉快。”

*

空气像是凝固了,车轮碾过劣质石板路的声响,咣当咣当,在狭窄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

车厢颠得厉害,汉克屁股在硬木座椅上左蹭右蹭,怎么坐都不舒坦。他眼神飘忽,几次三番飞快地扫向身后阴影里那个靠在车壁上的“豆芽菜”轮廓,想看穿点啥,却又心虚地赶紧挪开,喉咙里像堵了一大块又干又噎的粗粮饼。

搞定了交易,暂时安全了,褚郁那上城人的身份标签就开始在他脑子里疯狂刷屏。

外城人看上城人……那感情,啧,复杂到能开个十级情绪调节器。一边是恨他们高高在上拿鼻孔看人,拿他们下城当垃圾填埋场;另一边又忍不住幻想那地方是不是马桶都是金子镶的,空气里都飘着烤肉味?

眼前这个苍白瘦弱、一推就倒的“记录者”小姐,周身那股子谜之淡定劲儿,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膈应人,也格外刺眼。但脑子里的念头烧得他发昏,一个近乎荒谬,又带着点少年式蠢动的妄想猛地蹦了出来。

也许……也许她能记住?虽然这想法刚一冒出,就被他自己骂了一句:你个傻逼,想什么呢,但那份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逼得他不得不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他憋了半天,忍了几次,终于在车厢一个剧烈的颠簸下,憋不住了。

“喂,”他硬邦邦地开口,声音在沉闷的噪音里有点突兀,“那什么……埃拉。” 他干脆省略了“小姐”,试图找回点气势,“小爷我是外城第七拾荒小队的。我们有四个人,一起进来的。”

褚郁靠着车壁,似乎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安静到近乎凝固的侧脸。

“老烟枪、断指李,还有小七……”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这次域本任务看着简单,融入角色,完成工作,头两天,都好好的,就是憋屈点。但活着,就当……当熬个角色呗。”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车轮的滚动声。

“然后呢?”,过了好一会儿,褚郁开口问,声音很轻,不带任何情绪,纯粹是流程性的确认。

“然后?”汉克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就是那该死的,无处不在的员工手册。”

“老烟枪,那老烟鬼,劣质土烟就是他的命。第三天夜里,实在熬不住那戒断反应的抓心挠肝,偷偷摸摸溜到储藏室想弄点晒干的烂菜叶子过过干瘾……”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第二天早上,他人就不见了。房间干净得像被狗舔过,连根烟丝都没留下。高效得令人发指,是吧?”

他想起那双总是被劣质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没了。

“营养液,对了,埃拉,你有见过那种淡绿色的玩意吗?听说那都是些淘汰品,上城没有人会喝这鬼玩意儿,可下城人却会为了这玩意抢的头破血流。断指李……他右手缺了两根指头,就是以前跟人抢这玩意儿被生生咬断的。”

“他那角色负责切配,手不利索,出错就多,管事嫌他动作慢,骂骂咧咧说他不配活着……当晚,他也没回房。”

“第二天厨房换了新人,没人再提他。他们…就这么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车轮再次碾过一个坑,车厢剧烈一晃。汉克彻底说不下去了。

妈的妈的妈的!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像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两个朝夕相处的队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要是……要是他也折在这儿了呢?这两个名字,是不是就像没被扫描进服务器的数据,彻底“404 not found”了?

他想起以前在废料堆里翻到过一张残破的芯片照片,模糊的光影里一家人笑得开心。

后来呢?谁知道。

恐惧混杂着不甘,烧得他嗓子眼发干。他豁出去了,猛地扭过头:

“上城的!” 他语气带着点质问,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你是那什么,记录者?对吧?” 他不等褚郁回答,语速快得像崩豆子,“小爷我不在乎,我只想……万一小爷我也歇菜了,要是、要是能在你们上城那什么该死的数据库里,给他们的名字留一笔记录……随便哪个犄角旮旯的档案库里记一笔,写个‘某年某月于某某域本嗝屁’,行不行?就记一笔。”

褚郁依然保持着那个靠坐的姿势,昏暗的光线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似乎真的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才开口:

“或许……”她顿了顿,像是在检索合适的“安慰用语”,“他们只是接到了更隐秘的支线任务,来不及通知你,需要暂时离开宅邸的范围去执行。域本……有时候会这样,任务链并非完全线性。”

她的话像是一剂温吞的安慰剂,听起来合情合理,却空洞得没有丝毫力量。她并非在说谎,只是选择性地陈述了一种理论上存在的、但可能性微乎其微的“或许”。

行吧……这他妈就是上城人的“安慰”。操!就知道,这帮高高在上的混蛋懂个屁。

他当然明白褚郁话语中的敷衍,在域本挣扎求存也不是一两天了,“或许接到了支线任务”?放屁,狗屎安慰剂,但他确实需要这点自欺欺人的“或许”,好让他能挺直脊背,好让他能憋住一口气,像个傻逼一样继续演下去。

“呵……”汉克短促地,带着浓重鼻音笑了一声,猛地用手背抹了下鼻子下方的潮湿。

妈的,至少,说了出来……

他的腰背下意识地挺了挺,“行,行,”他摆摆手,语气突然变得强硬又混杂着一种别扭的恳求,语速再次快了起来,“行吧,你的安慰,收下了,不过。”

他目光又灼灼盯住褚郁,里面的东西变了。少年人的最后一点傲气混杂着一种极其现实的下城生存智慧:“谢谢你的安慰,埃拉小姐。我知道规矩,这不算交易,只是小七……她年纪最小,胆子也小,这是她第一次下域,我猜她连自己的角色卡和任务板可能都没看懂。”

“我们猜她可能是被随机分配到王宫那边去了。”

“埃拉小姐,如果你在王宫见到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求求你,看在,看在我告诉你这些的份上,帮帮她。随便一点提示,拉她一把。或者……”

他喉咙哽了一下,“万一她也提前退场了,也请你,记下她的名字。她叫小七,就记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