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在一次又一次与骰子的艰难斗争之后, 玩家们终于抵达侧峰山脚下。
此刻,卷席雪域的疾风骤然撕裂云海,一线天光穿透缝隙, 照耀着覆雪的山峰,反射出近乎刺眼的光芒,逼得玩家们不得不眯起双眼仰视,才能勉强将巍峨耸立的山体收入眼底。
远看时还不觉得,现在距离拉近,他们才对侧峰的规模产生了确切的认知。
于是也更加难以想象, 能一夜之间造就这座山峰的,究竟是怎样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力量。
陈晖长长地叹息一声:“终于到了,就是这里啊。”
欧洛丝转头看向他, 本来想习惯性地戏谑几句, 难得他用着肌肉做的大脑也学会感慨了, 却发觉陈晖的目光透出一种异常的平静。
哪怕日光被积雪反照,直直刺进他的视网膜, 他也没有回避视线半分, 仿佛在注视着等待已久的终末。
不对劲,这一定不对劲!
瞬间, 欧洛丝就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隐隐嗅到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暗自提高警惕, 欧洛丝后退几步,就听陈晖再度喃喃道:“就是这里——”
“我被制造出来的使命,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命运遗蜕。”
“你……”
话还没说出口, 欧洛丝就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在晃动。
雪层之下的土壤开始流动,起初几秒还有些凝滞, 但等凝固住它们的冰霜崩裂粉碎,深黑的土壤刹那间就化作奔涌的黑潮。
土壤破开积雪,构成无数尖利的土刺,如同一只从大地之下伸出的巨爪,携着千钧之力齐齐向欧洛丝刺来。
还有部分土壤,已经在她脚底无声地汇聚、软化,转化成接近沼泽地的质感,试图禁锢住她的双脚。
若非欧洛丝早有防备,对身下的土地也留了一个心眼,及时驾驭疾风让自己腾空而起,差一点就中了他的连环招。
“有话好好说,虽然不知道你的具体身份和目的,但我们也未必有利益冲突啊。”
“我们都只是普普通通闯个关,没必要哈、没必要……”
欧洛丝动作敏捷地后退,正想征求学者等人的支持,就感到大脑一阵剧痛。
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公式、定律和几何图形,全部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活跃起来!
三角形探出尖角,尖锐地撞击着每一根神经末梢,使她头痛欲裂;
数学和物理公式拧成乱麻,好像在大脑的褶皱深处赛跑、摩擦,干扰她对于世界的固有认知;
还有组成定律的文字符号扭曲旋转,占据了她的心神,让她难以集中精力思考……
痛苦地捂住头,欧洛丝维持不住让身体悬空的风力,趔趔趄趄地跌倒在地。
她几乎要气笑了——这么恶心的攻击方式,一定是真理领域的异能!
至少未来一个月内,她恐怕都是一看到文字和符号,就恶心得想吐。
“学者!”
“好啊、好啊,”欧洛丝咬牙切齿,“你居然和他是一伙的?”
手握隐藏身份,她本以为自己的段位应该处于大气层,结果是在下水道,别的玩家合起伙来把她演得团团转……
欧洛丝一瞬间怀疑人生,她这是误入什么片场了?难道这不是团队合作副本,而是“碟中谍”?
“只要利益一致,不同的人都能够达成暂时的合作,”学者语气平静无波,“更何况,你不是同样有所隐瞒吗?”
欧洛丝气得肺疼,“那我也没想过要你们的命吧?!”
剧烈喘息几下,她不耐烦地抖落那些沿着她的靴子往上爬的泥土,再次试图谈判,“我可以用道具主动退出副本,绝不阻拦你们的行动,所以你们没有非要杀我的理由……”
学者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有呢?”
欧洛丝神色僵住:“什么?”
“我的隐藏任务是——‘找出玩家中的伪装者,并让其永远埋葬在雪山里’。”
“而你对张铭的关注明显不正常,本来我还不确定‘伪装者’就是你,但幸好,你自己按耐不住露出了破绽……”
欧洛丝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些什么,但头脑中炸开的剧痛让她没能组织出言语,只发出几声气若游丝的痛呼。
她有点难以理解,只是一个隐藏任务而已,就算不完成,也不会影响最后的通关,至于吗?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学者淡淡地补充,“我们需要完全通关——只有百分百通关副本,系统才会允许玩家把副本核心支柱带走。”
副本核心支柱……
巨大的荒谬感几乎要压过脑内的剧痛,欧洛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意识到学者和陈晖打算做什么了!
他们想要把这整座雪山都移走?这是什么疯子才会制定的计划?
还有这个明显挑事的隐藏任务,她就说怎么这次副本如此平和呢。
原来是等着在这儿给她敲闷棍啊!
欧洛丝动了动指尖,想再掀起一次风雪,给自己争取逃脱的时机。
然而,风不再像之前那样听她使唤了。
竭尽全力之下,她也只是引动了一阵轻微的风,唯一的效果是把陈晖从不摘下的帽子给掀开了,露出头皮一侧的火红刺青——呈“X”状交叉的利剑和巨斧,以及两者交叠处燃烧的火焰。
欧洛丝盯着刺青,微微一愣。
她认出,这是游乐场著名暴力组织“焚灭净土”的标志。
“不用再挣扎了。”
欧洛丝听见学者又开口了,仍然是用那种惹人厌烦的,冷静、笃定却暗含傲慢的语气,“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是谎言领域的异能者,本身根本没有攻击能力。”
而众所周知,谎言领域的人是出了名的“一人千面”,他们始终会以不同的姓名、身份和容貌行走在人群中,伪装成各个领域的异能者,依靠别人的“相信”弄假成真。
但他们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一旦谎言被拆穿,就不再具有任何效力。
笃信并追求真理的学者,对此给出负面的评价:“靠谎言维持的力量,总会有消失的那一刻。”
欧洛丝无力地垂下手,嘲讽地嗤笑几下:“你还领域歧视啊?”
“整得这么高高在上,你又是什么来历?都和恶名昭彰的‘焚灭净土’合作了,能是什么好鸟?”
面对明晃晃的挑衅,学者也并不动怒。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欧洛丝,口吻中透出一丝轻蔑,“我们追求的,是你无法想象的伟大事业——当然,你也不会有机会得知了。”
说着,学者递给陈晖一个眼神,“你来处理她,不至于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吧?”
陈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莱娜,追问:“她呢?要一起除掉吗?”
从事发到现在,莱娜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其它动作,属于孩童的矮小身形更是难以令人感到威胁,就像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乖顺的见证者。
学者对莱娜没有多少警惕,“命运领域的异能者,很难有什么直接的攻击性。”
“确保她别做多余的事,具体怎么办,随你。”
交代完,学者就转身来到山体前,掌心多了支造型奇特的笔,这支笔像是由某种透明晶体打造的,表面散发着星辰般的碎光,笔杆上还长着一只缓缓转动的眼球。
这是他所属的组织——朗基努斯的标志物,“锚定之眼”。
只要被锚点之眼标记过,便都是朗基努斯认定的猎物。
无论去往哪个世界、哪层维度,猎物的具体定位始终都会共享给所有组织成员,直至彻底成为朗基努斯的囊中之物。
然而,学者刚刚拔出笔,就听见脑海中传来久违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的目标?”
沉寂围观许久的易逢初再度出声,语气中透出些新奇的意味,“向来只有我狩猎他人的份,这种被当作猎物盯上的感觉……”停顿一下,他哼笑,“呵,也算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对他而言,比起被冒犯的愤怒,此刻反倒是出乎意料的新奇感占了上风。
至于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呢?
学者这种等阶的异能者,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试问有谁会因为脚边的某只小昆虫跳得比其它虫子高一点,而忿忿不平呢?
易逢初含笑道:“我之前承诺过,我会比系统更加仁慈——所以我也从未让你们看到,其实骰子也可以杀人。”
学者呼吸一滞,握住笔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在他心底,恐怖的危机感如海啸般喷涌而出,寒意自脚底爆发开来,让他本能地想逃避,但……能往哪里逃呢?
易逢初的存在甚至融入了这个副本的机制中,玩家想要逃离他,就和鱼无法逃离水一样。
“生命是一系列巧妙的奇迹。”
易逢初饶有兴致地逐一细数,“人类平时根本无法意识到,心脏的每一次鼓动都承担住了怎样的负荷,血管壁的收缩、肺部的翕动、血液及杂质的输送、每一个细胞的诞生与衰竭……维持生命的容错率,其实并不高。”
“现在你是否意识到——单就‘活着’这一点,你需要多少幸运的眷顾?”
在危机感的压迫下,学者不甘心地咬着牙,用尽全力试图压下手腕,想趁机落笔画下标记。
在他接受这件涉及高层次力量的任务时,就做好了为组织的理想鞠躬尽瘁的准备,所以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只差一点,离完成组织的任务就差一点了……
但是,哪怕石壁已经近在咫尺,他也无法落笔。
骰子滚落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原本悬浮在视野角落的骰子就像发了疯似的,不断转动、分裂、增值,无穷无尽,没有极限……
它们就像上涨的潮水般涌现,直到彻底将人淹没。没过多久,学者的视线范围就被千千万万道银白色的虚影占据,再也看不到别的事物。
数不清的骰子极速旋转,高低不齐的线条交错在一起,显得异常扭曲混乱,让学者大脑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一声又一声的投掷提示声就像生命的倒计时,温和地在他耳畔响起:
“检测到玩家心跳加速,血管壁受压上升,请玩家进行投掷。”
“呼吸频率提升,呼吸道痉挛及肺部感染概率上升,请玩家进行投掷。”
“血液杂质堆积,有概率堵塞压迫脑部血管,请玩家进行投掷。”
“请玩家……”
“……”
学者说不出一句话来,心跳速度已经超越正常的阈值,压得他近乎喘不过气,好像心脏化为一头不受他掌控的、躁动怒吼的巨狮,研磨着利爪要撕裂他的躯体,破开胸膛奔出。
在被幸运背弃之后,仿佛全身上下的所有潜在疾病和风险共同爆发,在他体内各处点燃毁灭一切的烈火,将他推向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从其余玩家的视角看,就是学者独自怔怔地站定在雪山前,只有他身躯上偶尔的颤抖和抽搐,可以证明他不是一尊凝固的雕塑。
陈晖也察觉到异样,快步走到学者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干什么——”
怎么不动手?
但手刚刚落到学者肩膀上,就见他面无人色,双眼无神,僵直的身影被力道带得晃了晃,随后轰然倒下,瘫倒在雪地中。
陈晖因眼前的变故愣住了。
直到温热的鲜血从学者口鼻中溢出,沿着他惨白的皮肤滴落,在雪地中晕染开触目惊心的色彩,陈晖才缓缓回过神,意识到——
他的合作者,似乎……毫无预兆地猝死了。
就这样可笑地死在任务目标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