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陛下同意了吗?”

逝水才刚踏进她在宫外的宅子, 都还没坐下喘口气,就听到了泊渊的声音。

———这时间卡得真准。

“我说泊渊大侠,我才刚从宫里出来。”逝水无奈地转头, 在看见泊渊脸上的神色后, 她本欲脱口而出的打趣咽回了肚中,“陛下同意了,文安王伏诛后,尸首会交于你。”

心间的石头沉沉落地, 一切都无比顺利,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泊渊扯了一下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需要多久?”他问。

“人还在从儋州过来的路上呢,估摸着就这两日。”想到天子的叮嘱,逝水有点头痛, “等文安王到了后要先提入大理寺, 接着依罪量刑, 剿除党羽抄没家产, 之后———”

看着泊渊那双带着痛苦与恨意的眼睛, 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律法向来如此。”她正色严肃道,“你得等。”

“等.......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只要想到他的小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遭受了那样惨烈的痛苦,泊渊就恨不得将那个畜牲千刀万剐, 一想到他还活在这世上,以王侯的尊贵逍遥, 他就仿佛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不想等也得等!”逝水硬起心肠,厉声道,“国家自有律法, 不容许你随便胡来!”

陛下嘱咐她多照看泊渊,她不希望泊渊出什么乱子惹得陛下心烦,陛下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泊渊没作声了。

看着他那双眼里的红血丝,逝水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还是挤出点安慰来:“总归不会让他逃了去的。”

“我只是难受,太难受了........”泊渊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他心中那股痛苦怨恨自责搅扰得他不得安宁,他恨文安王,也恨自己,恨意纠缠在心间无处发泄,最终成了要命的心魔,“我那天为什要走......”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希望那天他并没有离开,他还在跃金楼里守着他的小鱼,他的小鱼趴在柜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明目张胆地偷懒,有时也会嚷嚷着泊渊的名字,吩咐他去做些事。

美好的过去如同镜花水月,看起来永恒,但却留不住。

“别想了,越想越难过。”逝水叹了口气,她将自己出宫之后在回来路上买的糕点往泊渊的方向推了推,“垫两口吧。”

怕泊渊不接受,逝水说:“总不能文安王还未伏诛,你自己就先倒下了。”

“多谢。”

眼看着泊渊开始怏怏地吃东西,逝水微微阖着眼,在脑海里整理明月庄杀人案的始末,推敲一些她并不太确定的细节———要开解人,总归要知道前因后果,不然牛头不对马嘴,让人反倒钻了牛角尖便不好了。

“笃、笃笃、笃笃、笃———”

长短不一的敲门声在一片安静里响起,逝水立刻意识到出了些变故,一短两长一短———出变故的地方是郊外。

“抱歉,有些突发急事要处理。”逝水将糕点往泊渊的方向推了推,歉意道,“二楼楼右转便是为泊渊大侠准备的寝卧,失陪。”

逝水匆匆走后,泊渊吃糕点的动作停下来,再怎么细腻绵软,落在食不知味的人嘴里都如同嚼蜡,文安王会在认罪伏法后将尸首交由他处理,这已经是极为顺利的结果了,但人总贪心,在恨意的酝酿里,他仍不满足。

———他想出去转转。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脑海里蹦出来。

泊渊拿起自己的剑,推开了宅子的门。

*

[20863,把泊渊功法的运行路线调出来。]

[好、好嘞!]面对状态解封后的宿主,20863完全摒弃了用一部分数据摸鱼的念头,速度快到像开了二倍速,[还要其他的吗?]

[不用。]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人形轮廓,奇经八脉一一点亮,银色光线如同涓涓河流将其逐个贯穿,最后形成周天循环。

宴明将这副场景落墨纸上,与脑海中的投影分毫不差,仿佛CAD成精。

运行路线临摹下来后,他点开脑海里红蓝交杂的面板,之前天道补偿他的十连抽,他领取后一直没有使用。

换装系统的十连界面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一年多前宴明准备登出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进十连卡池的机会。

【宿主是否进行十连抽取?

是/否 】

他选择了【是】。

天上的星辰一颗颗被点亮,仿佛有莫名的韵律在其间流淌,星辉相交,璨然一片,有光线从天穹下坠,抖落点点星光,化作一组卡牌———

【恭喜获得三星[鱼戏莲叶东](手持)!】

【恭喜获得四星部件[去年春恨](妆容)!】

【恭喜获得两星部件[方寸间](鞋靴)!】

......

【恭喜获得六星部件[又携书剑路茫茫](背景特效)!】

果然。

宴明嘴角微勾,点开了最后一张卡牌:

【又携书剑路茫茫(六星部件)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吃尽千般寒窗苦,满腹诗书试轻狂。

技能说明:该部件启用期间悟性up,灵感up,幸运值up。

(注:一岁一启,一岁一新。)】

宴明之前执行任务期间并没有抽到过这个名为【又携书剑路茫茫】的六星部件,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个部件的价值做出判断———

换装系统无论是散件还是套装,技能都与星级挂钩,星级越高技能品质越好,技能冷却时间越长,威力越强。

而这个部件的技能冷却时间,整整一年。

*

被师父从回春谷里放出来历练,泊渊带着自己的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种类各异的酒。

不同的酒带有不同的当地特色,有的地方盛产花卉,于是酒中便自然有了花香,有的地方果树繁茂,于是便有了各式各样的果酒.......泊渊偶尔喜欢小酌几杯,喜酒却不好酒。

———这是他出谷游历后第一次喝醉。

酩酊大醉。

泊渊一直不懂为什么酒被称为忘忧君,难不成那略带辛辣的酒液入喉,真的能让自己忘却世间一切烦忧?

出门在外历练,他从来没让自己喝醉过,所以从未探究过这个问题。

“嘀嗒!”

陶瓷的坛子被高高举起,一滴清亮的酒液在瓶口的边缘欲坠不坠。

嗯........酒没了.......

醉眼朦胧的泊渊盯着那空空如也的酒坛疑惑地晃了晃,那酒液最后还是落下来,在木制的桌面上溅开一朵小水花。

真的没了........

醉醺醺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小二,上酒!”

说酒浓忘忧或许是自古总结出的道理,泊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但从半掩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都让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云端醉卧。

“吱呀———”

抱着酒坛的店小二推开门,被满屋浓重的酒气熏了个趔趄。

这位莫名出现的客人自昨日晚上来他们酒楼要了个雅间后就一直让他们上酒,本来夜间该打烊的,但架不住这位客人挥金如土,掌柜的给他们加了工钱,虽说夜间闭了门,但雅间的灯火不熄,酒也不断。

这位客人已在他们这喝了一日一夜,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坛坛好酒接着上,上得小二都胆战心惊,生怕这位出手大方的酒客醉死在这里,让他们酒楼惹上人命官司。

昨日深夜有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找了过来,小二本以为这姑娘是带这位酒客回家的,谁知那位漂亮姑娘抱臂站在雅间门口盯着瞧了好一阵,最后只吩咐他们继续给他上酒,只是让他们盯着些,若是醉到了极点,便不要再上了。

满屋浓重的酒气与空荡荡的酒坛让小二驻足不前,他看到那位醉醺醺的酒客松了手,陶瓷的酒坛侥幸没摔碎,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醉晕过去了吗?

小二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将酒坛放在地上,准备上前去将窗户推开,让这酒气逼人的屋里能清爽些———喝空了他们小半个酒窖的大主顾,自然是要多留意些的。

等他将窗户都支起来让风流动,一回身,却见那桌上趴倒的酒客不见了,倒是他放在地上的酒坛不见了影踪,定睛一看,风不太吹到的角落里,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他抱来那坛新酒已经没了泥封。

竟是又喝上了!

“这位客官,您已经喝了许多坛醉生梦死,再喝下去怕是身体受不住........”小二小心翼翼地靠近,试着劝阻这位酒瘾颇大的客人放下手中的酒坛。

这位客人昨日来的时候他正巧空闲,于是便由他接待,他不点菜,只一味问他们有什么好酒,小二一连介绍了好几种,这位客人都不太满意,直到他提到他们镇店的招牌之一。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被客人重复了一遍,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他,“怎么个醉生梦死?”

“这酒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若是醉了便会如在梦中。”小二轻车熟路地回忆起掌柜安排的有关这酒的噱头,“据说能在醉梦中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客人喃喃着:“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是啊。”大部分客人听说这个传闻后都只会一笑置之,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卖酒所杜撰出来的故事,少有这样认真追问的,小二有些心虚,于是又忙不迭地补充,“但不能保证一定能见到,只是说有可能。”

“先来五坛。”一块有些分量金锭被抛到他怀里。

小二在这酒楼里上工了多年,极少收到金子,还是整锭的金子。

他把这金子交给掌柜,掌柜两眼都在放光,那金锭被掌柜放在牙间一咬,于是金元宝上便多了明显的齿痕。

“乖乖———”掌柜笑得牙不见眼,“来了个财神爷啊!”

“赶紧给财神爷把酒上过去,顺便送几碟佐酒的小菜。”掌柜催促着他,“可千万别把人怠慢了!”

醉生梦死入口辣中带甜,后劲儿不算太大,一般的客人一坛刚好,两坛便会醉,能饮下三坛已经算是酒量上佳,习武之人或许还能再多上些许。

那金锭扎实,于是掌柜让往多了算,备了足足六坛,结果那六坛上完,客人明明已经醉了,却还要接着喝,喝得一开始以为撞见了财神送财的掌柜胆战心惊———倒不是害怕没得钱赚,而是怕这客人醉死在他们店里,最后弄出命案进衙门。

小二被加了工钱,专门盯着这间雅间,明知道他开口有可能扫客人的兴,但为了客人的小命,也为了他自己的小命,他还是硬着头皮出声劝了。

客人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之前支起了窗户,所以光线尚算明亮,小二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但这双眼睛并不像他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的酒鬼,浑浊散漫,醉到不知今夕何夕,反倒......有些清明?

断断续续十坛醉生梦死下肚,不喝死过去都算是幸运,哪儿还会清醒?

小二尝试着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酒坛,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干这种冒犯客人的事情的,这无异于自砸酒楼的招牌,但这位客人干的事委实有些骇人,为了这位客人的小命和他们酒楼不被查封,小二牙一咬心一横———大不了醒了之后掌柜的带着他向这位客人赔礼道歉,他当时接待的时候,这位客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小二拽了一下酒坛,没拽动。

“最后一坛........”这位醉醺醺的客人声音听起来特别哑,“这坛见不到.......我便死心........”

小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天杀的,早知道这位客人对杜撰出来的噱头这么上心,他当时就不这样介绍了!酿酒的老刘头又不是神仙,哪有让饮酒者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的能力啊!

但这心知肚明的事又不能承认,小二只得松了手,妥协道:“那我去给客官熬碗醒酒汤。”

您可千万撑住,别醉死在他们酒楼里了!

小二忧心忡忡地松了手,关门离开了雅间,从二楼转到一楼大堂,还没等他进后厨,便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位极俊美的公子,蓝衫玉冠,眉眼含着笑意,像是入夜静谧的湖泊,这位公子说他是来酒楼里寻友人的,那友人怎么听怎么像雅间里那位醉醺醺的客人。

小二喜笑颜开:“我这就领您上去!”

他在心里祈祷着,这位公子可千万别像那位姑娘一样袖手旁观啊!

......

从刑部的牢狱里分别后,宴明想过很多次和泊渊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那些场景里,并不包括这酒气熏天的雅间。

许久未见,泊渊看起来阴郁了许多,那颓废消沉的模样,与之前那个风流多情的侠客判若两人。

推门的声音根本就没惊动他,他只是靠着墙坐在那里,抱着手中的酒坛喝个痛快,仿若是沉溺其中的酒鬼,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过喉结,漫入衣襟里。

宴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按住了他手中的酒坛,浅蓝色的衣摆散开,在从窗口钻进来的阳光里,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泊渊。”

———流淌的酒液戛然而止。

这只酒鬼终于舍得为这只手的主人分上些许目光,是一张俊秀的、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脸。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不能再喝了。”

“我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说,“我想、见见他......”

“我知道。”

泊渊听到一声叹息。

他手中的酒坛被人用巧劲拿走,坛子的底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泊渊没有彻彻底底的酩酊大醉,却也不甚清醒,他脑子里好像蒙上一层雾,只追求眼前麻痹的快乐:“还、还给我.......”

他伸出的手被捉住,那坛酒被向后移了三寸。

为什么不让他喝酒........

他浑浑噩噩地想。

“泊渊。”他又听到这个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来客呼唤他的名字,“看着我。”

被酒意浸染的醉眼抬起,顺着那只扣住他手腕的手向上,拥有着俊秀面庞的人笑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白皙的侧脸上,几枚蓝紫鳞片稍纵即逝。

“鳞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醉意霎时醒了三分,泊渊反扣着来人的手腕,声音却下意识地压低,“你怎么会有鳞片?!”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徐徐道:“我受人所托,为你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雪白沾着些金粉,左下角有条摇头摆尾的活泼小鱼。

金鲤.......小鱼?!

泊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抢过那封信,信上有压成鳞片样的火漆,昭示着这封信从未被人打开过。

他手上还有未干的酒液,于是在那雪白的信封上留下印痕,他将手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想要打开信,却又有一霎难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连语气都带上了希冀与害怕:“小鱼........留给我的?”

对面的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好像只是纯粹来送封信,如今信送到了,人便要离开,泊渊想抓住他,却只感觉如水的衣摆在手里划过。

“泊渊。”那人立在窗边,温和地笑着,“他救你,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小鱼,希望他好好活着........

泊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信里的内容同小鱼本人一样活泼,只是看着,就仿佛听到了那轻快的语气。

小鱼在信里交代了跃金楼与浮光当的安排,交代了那些跟着他在儋州打拼的掌柜们的下落,交代了他在哪里存了银子,供大手大脚的泊渊救急........他交代得太细致了,以至于看起来像封厚厚的绝笔,泊渊看着看着眼前发花,那字迹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分明。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因为动作粗鲁而眼睛发痛,他一张张的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一直看到最后一张纸,他才因为内容而瞪大了眼睛。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旧难以确定:“小鱼、小鱼这封信上———说的是真的吗!”

无人回答。

泊渊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窗边空荡荡的一片,之前站在窗子边的那个人不见了,好像刚刚那个人的到来只是他醉眼朦胧时的一场幻梦,如今梦醒了无痕。

泊渊用力攥着手中的信纸,但又在下一刻极快地松了手,用指腹细细捻平纸上的褶皱。

文安王吃掉的是小鱼迫不得已舍弃的化身,化身被毁,小鱼因此重伤,所以遁入了山清水秀的灵地修养,他要在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沉眠很久,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百年,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醒来的时间。

小鱼说他因为瓶颈而入世历练,所以命中注定会有一劫,泊渊只是劫难发生的引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虽然他这次伤得不轻,但也因祸得福有了突破瓶颈的契机,等他从重伤里醒来再慢慢修炼,说不定哪天就能鱼跃龙门了。

他的小鱼写这些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得意洋洋,化身被吃的痛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间留下难以愈合的阴霾与伤疤,小鱼说他觉得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化身被毁,而自己打下的产业一片乱象,兵荒马乱间没有办法当面和泊渊说清楚,只能匆匆写了一封信,托一位在外行走的、方向感不算太好的同族交给他。

泊渊抹了一把脸,大喜大悲之下,他竟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还活着........

他的小鱼还活着!

哪怕他们今生大概率再无法相见,可他的小鱼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够了。

泊渊将信按在心口,他浑身都在发抖,但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好像有沉寂的灰烬在此时重新复苏,最后点亮细小的火苗。

因为过量酗酒,头有种敲击似的闷痛,泊渊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仰头看着那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浅淡的笑。

真好啊,今日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