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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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云海染成血色,莲池的水面映着碎金般的光。

与应和哪吒并肩坐在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渐沉的暮色。

哪吒仰首,烈酒倾入喉中,喉结滚动,酒液沿着脖颈凌厉的线条滑落,濡湿了衣襟。

那抹鲜红的唇被酒色浸染,在夕照下潋滟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他随手抹了一把,笑道:“等一切结束,咱们就开个酒肆,你酿酒,我打杂,怎么样?”

与应侧头看他,少年眉眼飞扬,眸底映着晚霞,亮得惊人。

她轻轻笑了:“好啊。”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未曾激起。

哪吒并未察觉,仍旧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种满桃树,再养几只小动物,你肯定喜欢。”

“嗯。”

“对了,还得给师父留个雅间,省得他总抱怨咱们不孝顺。”

“好。”

她的应答总是这般温驯,带着柔婉的笑意,却像隔着层无形的琉璃,未曾真正踏入他用言语构筑的蜃楼。

哪吒终于止声,长眉一挑,指尖轻佻地捏了捏她颊侧软肉:“你怎么光说‘好’?就没点自己的主意?”

与应眼睫轻颤,抬手替他拂落肩头一瓣伶仃的落花,指尖温凉:“你的主意都很好。”

哪吒哼笑一声:“敷衍。”

她任由他闹,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的云海,那里正缓缓聚起一片暗色的云,隐约有雷光闪动。

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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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她独自去见了太乙真人。

“封神大劫将至,而你……是天道选中的容器。”

“容器?”

“怨气、杀孽、因果……这些都需要一个归处。你生来便是为了承载这些,待劫数终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师父早就知道?”

“从捡到你的那一刻起。”

“哪吒……也知道吗?”

太乙真人摇头:“天命不可轻泄。”

“所以,我活着就是为了等死?”

太乙真人叹息一声,抬手轻抚她的发顶:“与应,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渡劫的舟,而非靠岸的船。”

这不公平。

但她听到自己说:“若我死,能换多少人活?”

一声叹息。

“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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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应?”

哪吒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蓦然转首,见少年正蹙眉望她,指尖拈着一颗玛瑙般红艳的樱桃,递至她唇畔:“发什么呆?尝尝,甜不甜?”

樱桃饱满欲滴,她垂首,就着他温热的指尖轻轻衔住,舌尖绽开一丝清甜。

“甜吗?”

她颔首,喉间却漫上无边苦涩。

哪吒得意地挑眉,眸中光华流转:“我就说嘛,咱们种的肯定比玉泉山的好吃,我还特意用法术催熟了呢。”

她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忽然很想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活着就是为了死去,你会不会恨这天道?

万语千言终哽在喉,她只是将微凉的面颊轻轻倚上他坚实的肩头,阖上眼睫。

夜风微凉,带着莲池的清香。

哪吒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低声道:“累了?”

“嗯。”

“那睡会儿,我守着你。”

她无声地笑了笑,多好啊,有人愿意守着她,守候这须臾光阴。

夜深露重,待哪吒呼吸渐沉,与应悄然起身,将外袍轻柔覆于他身上。独自行至莲池畔。

月华如水,倾泻在皎皎白莲之上,瓣瓣剔透,不染纤尘,可她知道,那亭亭玉立的风姿之下,是深埋于污浊淤泥的根茎。

“决定了?”太乙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师父,我若死了,这具身体……还能不能留给他?”

她笑了笑,伸手触碰池水,涟漪荡开,映出她破碎的倒影。

“我只是想……留点什么给他。”

太乙真人走到她身旁,拂尘轻扫,池水平静如镜,映出哪吒熟睡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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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自梦中转醒,见与应已独坐崖边,凝望云海尽头喷薄欲出的朝阳。

晨光为她单薄的肩背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青丝被晓风撩起,丝丝缕缕,飘渺如烟,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消散。

此刻的她,与平日同他争辩笑闹的少女判若两人,那纤细的脊背挺直如雪中寒梅的枝干,却又似被无形的重雪压弯,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揉散惺忪睡眼,随意抓了把披散的墨发,行至她身旁坐下,几缕发丝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起这么早?”

与应侧首,眸光深深凝注,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眷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细细描摹那飞扬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像要将这轮廓镌刻进魂魄深处。

哪吒挑起一边眉:“怎么了?”

她指尖倏然收回,眼底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如潮水般退去,换上惯常的浅笑嫣然。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得真好看。”

哪吒耳根一热,心想这人真是愚笨,平时睡在一起,一同绾过头发,带她去了那么多地方,吃了那么多东西,她居然才发现自家师兄惊为天人?

这么想着,他别过脸哼道:“现在才发现?”

与应但笑不语,目光胶着在少年鲜活生动的、微微上扬的唇角,那原已认命沉寂的心湖,竟又被这抹鲜亮搅动,漾开不甘的涟漪。

她唇边笑意加深,引来少年羞恼的报复。他捏住她柔软的脸颊,带着惩罚意味地揉搓,末了竟俯首,在她细嫩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湿濡的齿痕。

与应却未如往日般与他嬉闹,只抬手,指尖抚过那微痛的印记,目光投向远方。

那里,一轮红日正磅礴跃出云海,将巍巍乾元山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她沐在这无边的光明里,心却沉向永无止境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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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总觉得与应最近有些奇怪。

她总是看着他,目光柔软得像一泓春水,却又带着某种他读不懂的情绪,每当他循着那目光回望,她便又换上那副熟悉的笑靥,伸手来揪他散落的发丝。

有时夜半惊醒,会发现她独自坐在莲池边,素白指尖轻点水面,涟漪圈圈荡开,揉碎了水中惨白的月影,也揉碎了她毫无血色的容颜。

“怎么不睡?”他问。

她回首,对他展颜一笑:“睡不着。”

他便起身,将她冰凉的手紧紧裹入自己温热的掌心,故意板起面孔:“下次叫我一起。”

她含笑应允,乖巧温顺。

可下一次,她依旧会在寂寥的深夜独自醒来,独自坐在冰冷的池畔,独自凝望水中破碎的孤月,沉默如亘古的磐石。

他又做梦了。

脚下是尸骸堆积的峰峦,粘稠的血浆没过脚踝,苍穹是凝固的血痂般的暗红,劫火焚天的余烬。

云层深处,雷龙翻滚咆哮,引而不发,远处,天兵如蚁,旌旗蔽空,战鼓擂动,声震寰宇。

有人厉声断喝,穿云裂石:“哪吒!还不速速伏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路被血染得他茫然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

掌纹早已被污血覆盖,指节虬结着狰狞丑陋的疤痕,仿佛历经了万载酷烈的厮杀。

这不是他的手。

至少,不该是此刻他的手。

他猛然抬头,望向一洼血水中倒映的面孔,眉间戾气横生,双目赤红如焚,唇角撕裂般向上扬起,凝固成一个癫狂而陌生的狞笑。

梦里的战争永无止境。

他踏碎南天门的玉阶,掀翻凌霄宝殿的穹顶,将那些云端之上、宝相庄严的神祇一一击落凡尘。

无人能阻其锋。

亦无人敢撄其锋。

然而,当他独立于昆仑绝顶,俯瞰芸芸众生如蝼蚁般挣扎,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仿佛遗失了最重之物。

遗落了何人?

他蹙眉苦思,记忆却如指间流沙,徒劳无功。

梦境的终焉,他回到了乾元山。

莲池依旧,白莲亭亭,可池边,再不见那个以指尖点水、搅动星月的素影。

太乙真人立于金光洞前,目光复杂难辨:“哪吒,当放下了。”

“放下何物?”

“她已应劫……何苦执着?”

她?谁?

心口骤然传来剜心剔肺的剧痛,仿佛生生被挖去了一块血肉,视野尽头,似有一抹缥缈的白影掠过,待他凝神望去,唯余空茫。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

“师父,我是不是……还有个师妹?”

“非也,老道只有你一个徒弟。”

哪吒猝然惊醒,冷汗涔涔,浸透重衫,与应正安然枕靠在他肩头,呼吸清浅悠长,长睫在眼下投落两弯静谧的月牙。

他抬手,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小心翼翼抚上她温润的脸颊。

温热的。真实的。

还好……只是梦魇一场。

可梦里的空虚感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慌,他轻轻将她搂紧,低头嗅着她发间的莲香,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恐惧。

与应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抱紧少年的腰。

“……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他声音闷闷。那个没有她的世界,荒芜得令他憎恶,只想将其焚为灰烬。

她轻轻眨了眨眼,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他眼尾的红痕,安慰道:“我在呢。”

“与应。”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当然。”

可她的眼神却飘向远处的云海,那里,劫云正在聚集,与应轻轻挣开哪吒的手,起身走到莲池边。

池水映出她的倒影,脖颈上的金纹已蔓延至下颌,像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与应?”

“哪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少年顿时皱眉头,大步走到她身旁:“胡说八道什么?”

她笑了笑,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哪吒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会拉住我,你答应过的。”

与应望着他倔强的眉眼,眼眶有些酸涩,可她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嗯,我答应过。”

少年得到满意的答复,一把抱住她,随即与她十指相扣,握的那样紧,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哪吒……”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好啊,正好我这几天也有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