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伦恩起身。

洛瓷以为他要打鱼屁股, 连忙背过身，两只带蹼小胖手护住。

赫伦恩从空间钮里拿出药箱，里面琳琅满目的药品, 他有多年没打开来过，好在还在年限内，他从里面取出一支。

转身就看到小人鱼背着他, 拱进了一堆软垫里，只露出圆滚滚的鱼臀，还用手拼命捂住。

赫伦恩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声音却很严肃：“过来涂药, 我就不计较了。”

洛瓷耳鳍动了动，慢吞吞退出来, 尾巴尖勾住他的手指：“说话算话。”

“嘴巴张开。”

洛瓷乖乖张开嘴巴。

啊——

嘴唇沾染冰凉的触感, 他才感觉有点疼，但很快就不疼了。

小人鱼嘴唇呈现淡淡的粉红色, 口腔软肉像是轻轻一捏就能沁出水来的粉，一口稚嫩的小糯米牙, 虎牙稍微锐利一些。

可以看出口腔还是发育很好的，就是还有小牙没长出来。

赫伦恩默默评估完，动作轻柔的将药膏均匀涂抹在小人鱼的嘴唇上。

效果显著, 红肿的部位很快就消下去。

“还难受吗？”

“唔啊……”洛瓷摇摇头，见赫伦恩这么关心他，就知道是不计较了, 于是晃动圆乎乎的尾巴, 亲亲热热往赫伦恩怀抱里黏。

但他还没忘了要和赫伦恩分享小惊喜。

想早点见到赫伦恩感动的样子。

他小声提醒：“小惊喜……”

赫伦恩将药箱收回空间钮，抱着怀里黏人的小鱼团，站起身来：“在哪里？”

他蜷起尾巴指了个方向。

海宫里既庞大又错综复杂, 比起堪称“水迷宫”的海蜂巢也不遑多让，通道又多又长，四通八达，换做普通人进来，估计一年半载都找不到出路，但鱼就不一样了，能听到远距离许多人听不见的声音，就算洛瓷对路不熟悉，也能轻易找到方向。

正处于生长期，洛瓷的身体成长倒是挺快，之前还是巴掌大小，现在长到了近接南瓜大小，尤记得他破壳，比拇指也长不了多少，还能躺在赫伦恩的领口里睡觉。

他自以为长大了，实际上在旁人眼里依旧是小小一团。

【皇。】

巡逻队在碰上他们时，统一致敬行礼。

雪白的奶团子趴在人类的怀里，松软的雪发顽皮的翘起两根，卷翘的睫毛轻轻扇动，发出轻微的吐息，这些都被他们仔细捕捉到。

新到来的海族战士，还是头一次离皇这么近，近乎屏住呼吸，耳鳍竖的高高的，竭尽所能的将听觉灵敏度拉到最高。

听说小人鱼要过来，休尼斯也早早做好了准备。

主要是小人鱼还是幼崽，他身上的腐蚀部位被净化后斑驳狰狞，骨头和皮肉都裸露在外面，怕吓到小人鱼，便赶在小人鱼来之前，用休眠舱进行治疗修复。

由于时间有限，有的地方没来得及修补，比如脖颈和脚踝，就让十束给他找了条过长的裤子和围巾。

休尼斯身为前元首，十束面对他相当尊敬：“打理好了，您看一看？”

休尼斯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不好看的地方都包了起来。

虽然比起健康时期，他的脸显得有点过瘦了，几乎脱了相，不过毕竟在治疗舱里躺了这么多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点点头，拍拍对方肩膀：“不错，辛苦了。”

十束便带着下属守到房间外面，等着迎接。

赫伦恩看到本该驻扎在迪肯星的十束，蹙了下眉，“怎么回事？”

十束瞬间紧张起来，他刷的站直行了个礼，额头浮出一层热汗。

毕竟他未向赫伦恩汇报，就带着休尼斯来到群青，已经属于故作主张，擅自离岗。

按照联邦军团的军纪，怎么处理都不为过。

“你别那么凶嘛……”眼睁睁看着十束等人吓的慌乱，洛瓷有点不忍心，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是他怂恿的，两只小爪子扒拉着袖口撒娇摇晃。

“是我缠着十束让他帮我的，他也没办法嘛……”

小人鱼憋的小脸蛋红红的，眼角含了一泡小珍珠，即便知道小人鱼是故意的，赫伦恩还是让将怒意收敛，给了十束一个后面再清算的眼色：“把门打开。”

十束慌忙照做。

房间里堆放着各种仪器，医护人员井然忙碌着，见了赫伦恩匆忙行礼。

赫伦恩：“都出去。”

他想过十束出在这里，可能是向他隐瞒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却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休尼斯，即使是赫伦恩也有点意外。

洛瓷扒着手臂往外望，窗前站着个穿着克莱因蓝西装的男人，他脸庞削瘦，眼角压出细纹，相貌儒雅，给人一种温润大气的感觉，这就是前元首吗？

同样是温润和蔼，他的气质是由内而外的，相比之下，莫勒森就像是拙劣的模仿，试图模仿出这样的气质来掩盖皮囊下的贪婪凶狠。

不得不说，差距还是挺大的。

小人鱼水汪汪的圆眼好奇的上下打量着自己，男人却不觉得冒犯，那单纯懵懂的视线就像接触新事物的小雏鸟，和他经常接触的那些人完全不同，不带有任何欲求，也没有任何心机。

或许是还没有恢复完全，男人的声线沙哑，却如同本人的相貌一般柔和：“皇，很高兴见到您。”

“这应该是我们第三次会面，可惜前两次我都因身体原因无法苏醒，直到今天才弥补这个遗憾。”

“……唔。”

这个人好会说话，声音也很好听，比起脸……人鱼对声音更敏感。洛瓷耳朵尖发烫，雪白的耳鳍飘起一缕淡淡粉意。

“……休尼斯，”赫伦恩开口，“你身体能动了？”

休尼斯的目光移向赫伦恩，星域战争时期他们各司其职，赫伦恩负责前线作战，他负责安抚联邦内政，打的交道并不算多。

但赫伦恩恐怖的战斗力，他是有所耳闻的，何况赫伦恩曾以一己之力化解了主脑自爆危机。他打心底佩服赫伦恩，后来他在组建清扫队时，不幸受到感染，被送进普利切治疗，赫伦恩也来看过他，这些他都知道。

想到普利切，眉心微不可查的皱了皱，随后又松开。

“这都要感谢皇的恩典，才使得奇迹发生。”休尼斯语气诚恳：“皇的恩惠，休尼斯必会终生铭记于心，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也不用记那么久啦。”

洛瓷被真诚虔诚的目光看着，又受到如此热烈的夸赞，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巴扭扭捏捏藏在赫伦恩怀里。

他更期待赫伦恩的反应，翘起尾巴尖戳了戳赫伦恩的胸口，仰起小脸蛋，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事实上，赫伦恩明白小人鱼是什么意思，小人鱼应该是早就感知到他精神力的情况，于是治好了休尼斯，向他证明自己能够帮助他。

心脏某处像是有温吞的暖流淌过，赫伦恩本该气小人鱼自作主张，但那缕怒火还没来得及窜起来，就被暖流浇灭。

这种心情很奇怪，像是一只爪子在他心尖酥酥的踩来踩去，又有点无可奈何……

但小人鱼这么小巧一只，又软又娇气，稍有一点不顺心就掉小珍珠，之前引发一场大雾就睡了好几天，这是他一手精心养大的幼崽，让他怎么心安理得透支小人鱼来为自己服务？

他故作不懂，“什么？”

洛瓷软乎乎的脸颊鼓了起来，这人怎么回事啊，他都表现的那么明显了。

“我想帮你处理精神力呀，”他紧紧揪住赫伦恩的衣服，尾巴尖晃来晃去，脸使劲往他怀里埋，嗓音委委屈屈：“你看他都被我治好了，你是不是可以放心啦。”

“……”赫伦恩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放心，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小鱼崽忙接话：“我好着呢，不会有事的呀，休尼斯就是被我治好的……一点都不累呀。”

赫伦恩：“你忘了上次睡了一周？”

“我长大了，”小鱼崽噘嘴。

“知不知道精神力透支是个什么后果？”赫伦恩声音冷下来：“上次是陷入睡眠，要是过度透支很有可能昏睡不醒，更严重的情况知道是什么吗？精神体萎缩枯竭。往后就再也用不了精神力了，甚至你这条小鱼的命都要丢掉。”

鱼崽一点没被吓到，嗓音软糯黏糊：“我有数的啊……”

他觉得自己精神力进阶得很快，预估现在净化群青一大片海洋都没有问题，不至于会透支精神力，产生后遗症。

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了，信心满满能说服赫伦恩，还是这么个结果，小鱼崽瞬间蔫巴了。

见小人鱼急的吧嗒吧嗒快掉小珍珠，赫伦恩不说话了。

“咳，”休尼斯多么精明的人啊，他也看出来了，赫伦恩和小人鱼就是彼此关心，看着委屈巴巴蜷成一只鱼团的小人鱼，清了清嗓子说道：“赫伦恩元帅不如给一个机会？若确有伤害及时停止也就是了，皇也是一片好心，您认为呢？”

作为第一个切实受益者，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况且……

实际上精神力这个东西，本来也是越锻炼越成熟，这点赫伦恩出身联邦军团不可能不懂，然而或许关心则乱，赫伦恩现在却下意识避免小人鱼做过多的尝试，或许这也是溺爱孩子的家长，面对自家幼崽时的心理吧。

休尼斯对赫伦恩的印象还停留在他躺进治疗舰之前，星域战争时期，当年赫伦恩一身煞气，像是铁板一块，啧啧，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洛瓷湿漉漉的眼睛眨啊眨，脸蛋憋的红红的，眼巴巴瞅着赫伦恩。

一泡晶莹圆润的小珍珠含在眼眶，跟示威似的，似乎在告诉赫伦恩，要是不答应就掉下来给他看。

“……”

赫伦恩与小鱼崽对视了十几秒。

抬起竭力遏制情绪，青筋暴露出来的手掌捂住双眼，沉沉叹息一声，他终究还是拿这条小人鱼没办法。

“……知道了。”

洛瓷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惊喜的卷着小尾巴胡乱摇晃，歪着脸蛋把柔软的脸颊往赫伦恩怀里贴蹭，动作幅度之大，差点从赫伦恩怀里颠出去。

他的心情就像获得一场战争胜利一样，原本还以为没机会了，没想到赫伦恩还是让了步。

鱼鱼得意的翘起尾巴，就知道赫伦恩拿他没办法。

“你现在不是有时间的嘛，”洛瓷小脑袋顶顶他的胸口，软糯的小腔调催促：“不然就现在吧？我都准备好了。”

休尼斯说：“皇，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吗？我有点事情要和赫伦恩元帅说一说。”

洛瓷想了想，点了下脑袋。

刚才休尼斯都帮他说话了，他觉得这个人还不错。

赫伦恩将守在门口的十束叫进来，让十束把小人鱼先带回房间，随后问：“你有什么事？”

休尼斯严肃问：“普利切新研制出来的药剂，您用过吗？”

赫伦恩思忖片刻：“没有。”

休尼斯眉头稍松：“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您或许不相信，但我需要您的帮助……”

他一字一句：“我想要揭穿普利切的谎言……”

……

十束抱着小人鱼，比起初次照顾小人鱼，慌的手忙脚乱，他现在手法熟练了很多。手臂住小人鱼的背，另一手托住尾巴，这个姿势对洛瓷来说是最舒服的。

洛瓷托着下巴，眉头拧紧，其实……人鱼听力很广，就算十束把他抱出来了，他依然能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但偷听总归是不好的，纠纠结结，虽然好奇还是主动把耳鳍给闭上了。

十束则将医护团队找来，做了一些临时的交代，包括自己的设想。

比方说小人鱼释放过净化精神力的水，在专门的雾化室进行雾化，或许能治疗一些症状轻微的患者，星盟目前研发的药物虽说可以治疗轻症，但效果也相当缓慢，至少需要吃到十个疗程以上。

雾化室能在一定程度上缩短治疗时间，迅速缓解病患承受的痛苦。

他把自己的想法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才为自己的后事愁眉苦脸。

擅离职守这种事，他处理过几回，没想到这回换作他自己要被处理了。

“洛洛……”他抱着怀里的小人鱼，眼含热泪：“往后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要是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人鱼的记忆力怎么样……不会过个几个月就把我忘了吧？”

“十束哥你放心啦……”

洛瓷被他搂的喘过气来，尾巴轻轻拍打十束的胸口，故作胸有成竹，安慰说：“我和哥哥撒撒娇，他最怕我撒娇了，肯定不会处罚你哒。”

“哎呦，我们洛洛怎么这么好啊……”十束感动的稀里哗啦，抱起软乎乎的小人鱼就是一顿揉搓吸瘪：“平时哥哥真是没白疼你呜呜呜……”

洛瓷皱着脸蛋，下巴都快被泪水打湿了，试试探探想把人推开。

十束却哀痛的看着他，仿佛伤到了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脏。

十束……真的好玻璃心哦。

小鱼崽扭扭尾巴，把手放了下来。

傍晚，洛瓷吃过晚饭，赫伦恩才回到房间。

他仰着脸，发现赫伦恩神情有点疲惫。

他们到底聊了什么啊……

洛瓷“吧嗒吧嗒”挪过去，尾巴尖勾住赫伦恩的衣角，软糯糯的嗓音说：“我们开始吧……”

赫伦恩还沉浸在思绪中，捏了捏小人鱼的包子脸，随口问：“什么？”

“净化呀。”洛瓷又急了，哼哧哼哧把袖口揪的皱巴巴的，怀疑的瞅他：“你不会不认账吧？”

倒不是他不相信赫伦恩，而是赫伦恩是有前科的。

他不知道赫伦恩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反正一忙起来就是一天，他也不好妨碍，像是前几天还忙着连面都见不到。但他能感觉得到，赫伦恩的身体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想要赫伦恩活的长长的，必须早早把这件事解决了。

面对这么积极的小人鱼，赫伦恩是真没辙，他脱下大衣，抬手松了松领口：“好，需要我怎么配合？”

洛瓷环顾四周，卧室落地窗前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按摩浴缸，他有时闲着没事会在里面泡泡尾巴，现在倒正好当做他的水疗池。

“就，就那里吧。”

赫伦恩到浴室里换了件宽大的浴衣，出来时小人鱼已经帮他把水放好了。

等他坐进浴缸，洛瓷又说：“闭上眼睛。”

他听话的闭上眼睛。

此时他脑海里还在思索休尼斯跟他说过的话，休尼斯在普利切治疗舱里躺了几十年，虽然身体无法活动，但精神力还能感知一切。

正因如此，休尼斯告知他普利切私下所做的事情，他觉得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只是这个消息要是真的，那么星际舆论怕是又要炸了锅。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被小人鱼的气息所扰乱。

即使他闭上，双眼也能感受到小人鱼的方向，离自己很近。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他从来没这么毫无防备，闭上眼，让另一个人靠他这么近。眼睛闭上之后，视觉看不到了，却能嗅到小人鱼身上的气息。

人鱼幼崽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气息，散发出的味道像软糕上撒了一层甜丝丝的奶盐。

像是刚出生的小奶猫露着肚皮，展露着自己的无害，感受到自己被接纳时，不管不顾的缠上来。

稚气，懵懂。

赫伦恩不习惯与人靠的太近，常年的军旅生活让他有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

但这样的习惯却在面对小人鱼时瓦解了。

“唔……”

赫伦恩陡然蹙眉，额角浮现出几道青筋，体态骤然紧绷。

突然，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精神体就相当于他身体的一部分，受到损伤时甚至比身体的痛觉还要鲜明。

他清晰感受到精神体正在被污染腐蚀，这种感受就像有数万只蛀虫在他脑海里面啃噬撕咬，蛀出一个个孔洞。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附着在他精神体上的污染物质忽然暴动。

就像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即将做出最后的挣扎。精神力暴躁汹涌，就像恐怖咆哮的狂潮，疯狂想要摧毁掉眼前的一切。

一丝清晰的理智提醒他，小人鱼还在身边。

若是他随意将精神力释放出来，那将会在海宫上方汇聚出足以倾覆海水的狂涌风暴，那时小人鱼将无法幸免，化作风暴中一缕微渺的泡沫。

他强忍疼痛，不让精神力外显，满嘴都是血腥味：“……我让卫兵带你出去。”

他绝不能让小人鱼因他而受伤，近乎残忍的将精神力强压回去，强势粗暴的行为让他不得不承受剧痛反噬，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怕小人鱼会被他吓到，但小人鱼正单手托腮，睁大圆溜溜的眼瞳，认真的观察他的情况。

现在赫伦恩的情况和那天晚上有点像。

他能看到赫伦恩精神力上附着的污染物好像异常活跃，正在疯狂蚕食附近的精神力。

他不敢耽搁，摇晃着小尾巴，往浴缸里释放精神力，指挥水流将赫伦恩包裹起来，原本嚣张肆意扩张地盘的黑色附着物就像受到惊吓一般不断的后退萎缩。

赫伦恩无法得知小人鱼在做什么。由于将精神力强行压制，浑身神经元和血管都受到了影响。

此时他眼前一片漆黑，也短暂丧失了听觉，就像被剥夺了所有的感知能力，沦陷在无声无迹的虚无黑暗里，甚至无法感知到时间的存在。

只能体会到如影随行，深入骨髓的痛觉。

事实上巴哈伊是一种依靠寄生侵食其他生物而存活的微小寄体，他们的构成体是公认的宇宙中最肮脏的物质，但一旦被净化就将什么都不剩下了。

污染体嚣张的姿态在面对人鱼纯净精神力时显得那么弱小无助，原本活跃的状态像进入了冬眠一般，活动变得缓慢，又如碰到洪水猛兽一般，不停的后退萎缩，污染物被净化得越来越小，在精神力的边角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像一团乌漆麻黑的小煤球。

却也逃不过湮灭的命运。

不知何时起，赫伦恩再也感知不到痛苦，原以为是痛到麻木，然而从某一刻起，他却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体变得轻松起来，精神体遭受腐蚀后的生涩感也消失了。

这种感觉伴随了他几十年，就像是齿轮磨损生锈的部件，锈迹斑斑的部位被打磨光滑，那些蚕食出来的孔洞正在缓慢愈合。在这奇迹般的感受中，他捕捉到了一丝纯□□神力。

丝丝缕缕飘荡过来，透出纯白宁静的气息，温和无害，不易察觉的安抚周遭一切，又像是新生的洁白幼鸟，懵懂稚气的四处乱撞。

有点……熟悉。

逐渐他的感知在慢慢恢复，感受到温吞的水流没过身体，揉着额头睁开眼，一眼便看到乖乖缩在他怀里打盹的小鱼团。

“咛……”他稍一动，洛瓷就醒了，手还在揉眼睛，尾巴就左摇右晃在探情况。

嗓音一听就是刚睡醒，格外黏糊：“你还疼不疼了呀……”

“不疼了。”赫伦恩低头望向小人鱼，时间居然不知不觉过了一整个黑夜，外面天都亮了。黎明的光落在小人鱼雪白头发上，鳞片浅浅折射出晶莹剔透的色泽。

洛瓷仰起小脸，似乎还在确认他的情况，他摸摸小人鱼的头发：“辛苦你了。”

小人鱼抿了抿唇瓣，脸上表情算是稳住了，但尾巴尖却骄傲的摇起来。

之前赫伦恩身体难受，他不敢胡闹，现在见人恢复了，立即爬爬挪挪往赫伦恩怀里窝，贴贴脸蛋蹭蹭颈窝，哼哼唧唧的扑腾。

赫伦恩感受了一下精神体，确认附着物消失了，孔洞也在缓慢自我恢复，那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他难得沉默了几秒。

小人鱼的净化效率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曾经他不是没用过抑制剂，但收效甚微。

那种东西只是将症状暂时压制下去，下一次还会三倍五倍的返还回来，所以尝过一次甜头的人，会不停的使用抑制剂。

这就是抑制剂的成瘾性。

他试过两次，就没再用了，这么多年都是独自扛过来的，根本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彻底摆脱这种痛苦。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抱着小鱼团从浴缸里站起身。

——浴缸里的水全都被染黑了。

他抱着小人鱼走进浴室，先把小人鱼打理干净，在他淋浴的时候，洛瓷就扒在洗脸池台盆上。

等他洗好，洛瓷托着脸颊，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问：“你现在心情是不是不错呀？”

赫伦恩：“怎么了？”

“嗯……”洛瓷眨巴着卷翘雪白的眼睫，慢吞吞开口：“就是你能不能不处罚十束啊，是我让他帮我的，你要是罚他了，他多可怜啊……”

赫伦恩没说话，整理好衣服，抱起小人鱼走出浴室，洛瓷轻轻拽他：“行不行呐？”

“你别忘了，”赫伦恩捏捏小人鱼软嫩的脸蛋，“你也属于联邦军团，该受罚的不止他一个。”

洛瓷睁圆了眼睛，唇瓣也慢慢张开。

小鱼崽顿时蔫巴了。

没想到他帮十束求情，自己也搭上了。

委屈巴巴撅起嘴巴。

还想说点什么反驳一下。

但确实没什么能辩驳的。

“唔……”

他吭叽吭叽耷拉下脑袋。

见小人鱼又要缩成一只鱼团了，赫伦恩才说：“十束擅离职守，本该停职处理，但他救了休尼斯，并且休尼斯提供了关键情报，所以功过相抵，罚一年工资加反省报告。”

“哼唧，哥哥最好了……”洛瓷一头撞进赫伦恩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颈窝里左蹭右蹭，让赫伦恩逮都逮不住，哼哼唧唧发出黏腻的小鼻音。

你才是，最好的。

遇见你才是我的幸运。

赫伦恩阖起掌心，将小人鱼盖在手中，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这时，海族战士在外恭敬叩门——

【皇。】

【发现陌生星舰入境。】

·

八点。

群青海岸。

几架小型星舰降落，从舰里出来后，壮阔的自然景观引起了众人惊叹。

小型星舰由于并没有搭载武器，并没有触动空港警报，但海族战士还是第一时间捕捉到小行星舰动向，寻找到小型星舰的降落点。

一声悠长渺远的鲸鸣。

这些人刚从小型星舰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难得一见的风景，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长鸣。

他们慌乱的环顾四周，天空阴沉沉，群青九成以上都被海洋覆盖，他们着陆的地方与其说是一片岛屿，倒不如说是面积狭小的沙滩，周围被茫茫的海域环绕，礁石涨潮时的咸腥湿气涌入他们的呼吸。

不知谁倒吸一口凉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所有人都看到了海面浮起数不清的鱼鳍，正如飞梭般朝他们接近。

他们退无可退，只能看着海族战士一群接一群的浮出水面，进入警戒姿态的海族战士皮肤几乎被鳞片所覆盖，背鳍，肘鳍张开反射出冷硬冰冷的光泽。

海族战士给予的压迫感太强了，尤其是身上所覆盖的鳞片，普通的热武器根本无法伤及分毫。他们来的匆忙，根本没带几件枪械，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能可怜巴巴握紧手里仅存的武器，缩着脖子往礁石后退。

他们慌乱的吞咽口水，担心这群半身泡在海水里的海族将他们当成入侵者，直接拖进大海绞杀，但海族似乎是在彼此之间交谈，商议怎么处置他们

交谈声并不在他们的听力范围内。

但肉耳听不见，身体还是会受到这种次声波影响。

海族发出的次声波长很长，长到足以抵达上万千米之外的地方，其穿透力不仅能穿透大气，海洋，还能穿透坚固的战舰，更别说普通人的身体。

即使海族并未释放出恶意，但仅仅是远程交流时发出的次声波就足以让他们气血翻涌，头晕眼花站立不稳。

这时他们才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连目的地没来的及弄清楚就匆忙赶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被太阳烤的满身大汗，但被海族看管着，他们连一动都不敢动，连擦个汗都不敢。

终于，海族战士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将他们带上海艇。

直到庞大华丽的海宫映入眼帘，换作平时他们肯定叹为观止，但现在所有人都命悬一线，个个垂头丧气，只敢匆匆看一眼。

海宫大厅同样富丽堂皇，一整块珊瑚玉打造的圆桌，大到他们望不到头，上面却摆放着适口性很好的鱼粥和甜点。

和庄重严肃的大厅明显有点不相称。

他们一眼认出椅子上坐着赫伦恩元帅，还有旁边的休尼斯大人。

就是赫伦恩元帅怀里似乎还抱着一只小小的雪团子。

但他们此时也没人有心情探究，一行人找到组织的激动感，让他们热泪盈眶：“元帅，大人……”

“抱歉皇，”休尼斯起身，满怀歉意的鞠躬，“因为我有要事要及时处理，所以就联系了旧部，没来得及向您请示。”

事实上在发消息通知旧部过来时，他本想和小人鱼说说，但海宫太大了，根本找不到人，他也没办法向海族战士询问，因为语言并不相通。

旧部们个个跟鹌鹑似的杵在一旁，小心翼翼抬起头，满怀不解，休尼斯大人……莫非是在对赫伦恩元帅说话？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元帅怀里的小雪团子动了动，扭过脸来，软乎乎的脸蛋肉沾着刚吃过的糕点酱，一双圆眼睛好奇的瞧着他们：“啊……所以他们都是你的旧部？”

“说来惭愧……是的。”

这是……

海皇？！

旧部们终于反应过来，海皇居然是这么一只软软糯糯的鱼团子？心中震惊过后，他们迅速意识到不能以貌取鱼。

毕竟星际里分布着各式各样的种族，惊了一瞬，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连休尼斯大人都要如此卑躬屈膝，也跟着满怀敬意的行了个礼。

对上小人鱼递过来的视线，小人鱼歪着小脑袋，几缕头发贴着腮边的软肉，视线澄澈又单纯。

他们被这样打量着，不知怎么的脊背下意识挺得更直了，但看见彼此脸上的汗渍，他们脸上一烫，又慌忙低头抬起袖子擦拭。

“嗯……”洛瓷蹙了蹙眉尖，等把腮帮里的奶糕都吞下去才开口：“那你现在要走了吗？”

“是的，”休尼斯语气温和且认真道，“因为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皇的恩惠休尼斯终生不会忘记，若是我……联邦会把海族当成永远的和平盟友，永远不会以海族为敌。若皇有需要用到休尼斯，或想见到休尼斯的时候，休尼斯必会为此竭尽全力。”

“噢……其实你没必要感谢我啦。”洛瓷听的似懂非懂，摆摆手，反正他救休尼斯也就是当工具人，顺手罢了。

不过这下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了，他张了张嘴，本想问问清楚，一块小奶糕被喂进了他的嘴里。

赫伦恩：“莫勒森的背后支持者就是普利切，你要扳倒普利切最先要扳倒的就是莫勒森，我知道你打算摧毁这次的大选，但只要你一现身，莫勒森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甚至很有可能在未抵达首府星时，便会遭到莫勒森的堵截刺杀。

休尼斯声音沉了几分：“那以你的看法……”

“我让十束安排军团护卫舰送你前往。”

休尼斯颔首：“那就多谢元帅了。”

洛瓷听不懂他们说话，趁着赫伦恩没注意，又偷偷往嘴巴里塞了两块鱼饼。

“皇，那么休尼斯就先启程了。”

“不知您有没有来首府星旅游的计划？在您抵达之前休尼斯必会将首府星打扫干净，迎接您的到来。”

旧部们也跟着恭敬的鞠躬，跟随休尼斯离开。

等外人都走光了，洛瓷使劲端出的海皇气势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保持一个姿势好累哦。

他满心委屈的扑到赫伦恩怀里蹭去，雪白柔软的发丝蹭的乱蓬蓬的，还拉着赫伦恩的手掌往软乎乎的鱼尾巴上放。

“做什么？”

“给揉揉，”洛瓷抬起小脸，“尾巴麻掉了。”

“趴好。”

他叭叽一下躺下来，享受着力道得当的按摩，原本僵掉的尾巴逐渐恢复活力。尾巴尖偷偷抬起，拿鳍纱有一搭没一搭去撩赫伦恩的手腕。

咦？不怕痒吗？

赫伦恩一手服务小人鱼，另一只手还在处理光脑。

洛瓷见他没反应，就把两只小手垫着脸颊，歪着脑袋静静打量赫伦恩。

赫伦恩脸部轮廓清晰深邃，头发是纯粹的黑，衬的冰湖一般的眼睛淡薄锐利，平时头发是捋在脑后的，这种锋利的感觉就越加鲜明了。

然而或许是在群青，并不是在军部，他并没有刻意去打理，总有几绺发丝垂在眉间，也就削弱了这种威严和压迫，倒显得有些许轻松慵懒。

洛瓷托着脸颊，忽然想到了什么，细声细气问：“我问你个事情哦……”

“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赫伦恩回得很快：“没有。”

洛瓷爬爬蹭蹭挪到他的肩膀上，偏过脸蛋，将脑袋挨在他颈窝里：“那你要不要找的？”

“你希望我找吗？”

洛瓷斟酌思考，赫伦恩对他而言就像监护人，但又比这个更亲密一些，毕竟不会有幼崽和监护人成天到晚黏在一起。但要是赫伦恩有了女朋友，分给他的时间减少怎么办呀？或者不喜欢他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他占有性的紧紧搂住赫伦恩的颈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委屈巴巴的：“不要……”

看他的小表情，赫伦就能猜出小人鱼在想什么，轻轻敲敲他的小脑袋，“嗯，我也没打算找。”

洛瓷心情一下就变好了，亲亲热热抱住赫伦恩，鱼尾巴翘起来摇来摇去。

小人鱼的思维相当跳跃，上一秒还在想这个问题，下一秒可能又跳跃到另一个问题去。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想起休尼斯刚才说的话，细细思索，又是承诺联邦不会与海族为战，又是欢迎他去旅游的……他伸出指头勾勾赫伦恩的手：“那刚才他那些话什么意思呀？”

赫伦恩回答相当粗暴简洁：“他想当元首。”

“啊……”洛瓷恍然大悟，他眨巴着眼睛问：“那你也能当元首吗？”

“元帅不能兼任。”况且他也没什么兴趣。

要说他这么多年唯一的兴趣，也就是养了这条小人鱼。

洛瓷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对休尼斯印象还不错，休尼斯还邀请他去首府星呢，便随口问了一句：“那他不会有事吧？”

赫伦恩垂眸看着小人鱼：“你很担心他？”

“还好啦。”洛瓷拨弄着尾巴上的鳍纱，想了想，说：“他是我第一个病人啊，肯定会多关照一点，不想他太早的翘辫子。”

赫伦恩哑然：“……”

现在他倒真有些后悔，让休尼斯这个讨了个先。

三天后。

休尼斯接受新闻采访，这是自他感染后首次公开露面，海皇的名号却随之更为广泛的流传开来——

作为首次复出，本该是格外慎重的场合。

在接受采访时，他毫不吝啬的褒赞海皇，赞美程度比起之前天鹅座执政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让大众对海皇的好奇心一下被推到了顶峰，尤其是休尼斯在大选时被问及对外立场时，更是明确表示曾从海皇那里获得过莫大恩惠，立场相当坚定。

一时间，星际民众众说纷纭，一个公布海皇身份的视频，甚至创下了星网最高观看人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