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竟不是救我?!”

皋蓼声音尖锐, “我可是你亲祖母!”

“救、你?”

乘轻舟反问:“我为何救你?”

“我父贺雪权,遭你抛弃,

见他修炼有成功高名就才相认, 丝毫不谈他幼时颠沛流离之苦。”

“我父乘白羽, 受你打压,

百年间不得欢颜,好容易解契脱困, 几次三番仍要受你的侵扰。”

“我的族人, 被你拖累,

你穷兵黩武, 煽动仇恨,使我族人不能安居乐业静享太平。”

“我友霜扶杳……”

乘轻舟深吸一口气,这句话竟然不能说完。

枯弦的剑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皋蓼眉宇间锋锐一闪:

“我观那甘棠花妖与你关系非凡,你二人只是友人?”

“你说什么?”乘轻舟皱眉。

皋蓼面上逐渐扭曲:“你二人果然勾兑成奸?”

不等乘轻舟答话, “贱人!我早有猜想, 他引诱你是不是?一定是!和他娘一般的贱人!”

锵——

枯弦孤锋突起, 悍然向皋蓼头脸上攻去, 皋蓼手足禁锢已解, 岂能叫他得逞?速即飞身一撤,剑锋堪堪划过她颊边发丝。

“你果真出剑?!”

皋蓼又惊又怒,“我不过说你那小情人一句,你竟对你祖母兵戈相向!人族不是最重礼仪仁孝?你的孝敬之心在何处?”

“人族重礼孝不假, ”

乘轻舟双眸几乎融进夜色, “可我又不是纯血人族。且人族也重是非正邪,你出言污秽中伤他人,无论我是不是你的血亲我都要更正你。”

“呵, ”皋蓼眼睛眯起,“他使你作色至此,还不承认。”

乘轻舟缓缓摇摇头:

“除却情爱,世间还有许多感情。”

“或许你都不曾体会,你也不屑体会。”

“踌躇委决,儿女情长,”

皋蓼眼含睥睨,“我只须我的子民对我畏惧、顺从,什么感情?可笑至极。”

“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请全力以赴,倘你赢了,我随你处置,若侥幸我赢了,你须给霜扶杳赔命。”

乘白羽错步躬身,再度举剑。

皋蓼高声冷笑:“小子,找死。你不过金丹修为,你立时跪下求我,我或饶你不死。”

乘轻舟没答。

枯弦替他答!

转瞬之间乘轻舟跃至半空,一手捏诀一手控剑,枯弦凌空斩下,只见空中,双色的剑身飘飘摇摇似快似慢,细观之下竟也不能准确定其方位。

倏尔风雷役动,濛水激扬,星月隐匿,疾雨倏闪,一剑之威撼动河水,晴夜化雨!

“……”

皋蓼形容有一瞬的凝滞,嘴唇翕忽,好半天才道,

“不愧是贺雪权的儿子,贺老狗的骨血。”

袍袖一挥,修为高深如她,也被剑势逼退三尺。

打量乘轻舟的眼神满是愤恨:“不过仗着神兵在手,小小金丹修士也敢在孤面前逞风!”

“神兵?”乘轻舟端详自己经年的佩剑。

“是乘白羽予你的吧?果然紫重山家底厚得很。”

乘轻舟:“是。”

“我说要习重剑,爹爹原本是不喜的,却没制止,没一定不许我学。”

“费心炼制这把枯弦,莫师兄也说,我务必珍之重之,不能辜负。”

“可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

他蓦然抬眼,枯弦再出,一往无前,皋蓼盛怒,大妖之力毫不吝惜,恢恢然朝乘轻舟罩去,与剑影战在一处。

论修为,两个乘轻舟也不是皋蓼对手,但皋蓼一时之间不能力克。她内伤未愈,再一个便是乘轻舟太难缠,每一剑都不留余地,赫然是悍不畏死的打法。

又一轮剑光大炽,乘轻舟重剑在手,出剑却极其灵动迅捷,可见他的武学基底颇得乘白羽真传,剑锋灵巧,游走在皋蓼灵力死角。

收剑矫捷迅敏,一片布缕落地。

是皋蓼的兜帽,与项上人头只在毫厘之间。

“哈!竖子敢尔!”

皋蓼高喝,“与我狼族比拼身法!”

乘轻舟眉峰微挑:“我父也是半个狼族,这话你此时不说了?”

“休要废话。”

皋蓼长啸一声,神印在手,身形陡然拔高。

跃起时是凛然高傲的妇人样貌,再落地时,一头硕大无朋的灰狼显形!

她毛发褐白,眸光锐利如刃,獠牙寒芒闪动,立爪嘶风,狰狞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一般锁在乘轻舟身上。

“小子,”

巨兽喉中轰鸣口吐人言,“乘白羽虽伤我内府终究没有下杀手,他也忌惮我,你却送上门。只要化出原形,我的伤便可加速自愈,你是来送死。”

乘轻舟道:

“他没有下重手,不是仁慈的缘故,是顾全大局。”

“我不同。”

“我本半妖之子,狂悖无德,上不孝父母,下不悌手足,我顾什么大局。”

“我……”

“本欠霜扶杳一条命,若非守在我身边他何至于落在你手里?如今我还他也是应当。”

巨狼声气含浑高昂:“愚不可及。”

“不仅是我,你也亏欠,”

乘轻舟心下默数,

“待我到幽冥渊,我不去往生涧,我将遍寻鬼界,像霜扶杳父母那样的冤魂想必无法超生,一定还在。”

“我便对他们说,我乃皋蓼孙儿,皋蓼日夜惭愧,请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说如何——”

“你敢!”

皋蓼截口打断,“分明是他二人叛我在前,我何愧之有?要你多事替我致歉?!”

正是现在!

皋蓼怒气升顶心念浮动,这是唯一的机会!

乘轻舟举剑刺出,后背空门大开也顾不得,这一击必中!

一剑既出犹如月出天山,直指巨狼咽喉。

然雪拥蓝关太行将登,剑势甫一起皋蓼便有所察觉,敏捷一跃,小山一般的利爪攻向乘轻舟后背。

她迟了,也没迟。

枯弦脱手而出,半道上剑锋改攻下,直插她的气海,受此重创,即便是她这样的修为也相当于去半条命。

她也没迟,乘轻舟到底修为搁在那里,顾头不顾尾,背后毫不设防全是破绽,尖刀样的爪子眼看拍上他后心。

届时他心脉碎成齑粉,断没有活路。

电光石火间,皋蓼猛然明悟。

她终于明白乘轻舟的用意,他不是以卵击石,他是玉石俱焚。

这个弱小蒙昧的半人半妖杂种,又鲁钝又天真,竟然言出必践,说是偿命就是偿命,他今晚根本没想活着离开濛水岸。诚如他所言,即便不能给霜扶杳报仇,他也要一尝心愿,随霜扶杳赴共赴黄泉。

“你!好大的出息!”

“你难道指望我有甚舐犊之情?指望我吊唁愧悔?”

巨狼丝毫没有收爪的意思,下一瞬,

“呃!”

巨狼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猛地弹开。

乘轻舟后继乏力,整个人自空中跌落,恰此时,今夜的濛水畔出现第二柄重剑,稳稳拖住他。

适才也是这柄重剑替乘轻舟挡下致命一击,黄铜剑首玄铁剑身,狻猊在握飞龙在天——夜厌。

看清来人,巨狼仰天长啸:

“天要亡我!我的子孙皆要置我于死地,老天待我何其不公!”

贺雪权一步一步行来:“无人要亡你,你自取灭亡。”

乘轻舟匍匐在地,断续呼喊:“父、父亲,她的气海已被我重伤!”

“你闭嘴,”

贺雪权没有好脸色,“阿羽拼死赋予你生命,费尽心力给你弄来枯弦,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

“……父亲?”乘轻舟面色大变。

贺雪权不搭理,径自走向皋蓼。

她的身上,毛色与他相同,她的眼睛,他也有。这是他的母亲。

与此同时,她还是凶手。

孟冬前后,贺雪权一步也没有离开学宫周围,隐去行踪扶保在侧,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俱已获悉。

一直陪在阿羽身边的那位甘棠花妖,不好了。以及他的爹娘,还有许许多多在战火中丧生的妖族、人族,眼前之人确系凶手无疑。

还有,阿羽。

若非乘白羽忍无可忍自行死遁,而自己,贺雪权心中苦笑,是个没心的,若两人不曾解契,乘白羽料也难逃皋蓼魔爪。

“父亲,”乘轻舟挣扎着爬起身,踉跄走来,“父亲不杀她?”

贺雪权缓缓摇头。

“我儿?当真?”皋蓼喜极。

“三日前,我到过万灵殿,”

贺雪权将她的狂喜彻底打碎,“解开血阵,放贺临渊的魂魄奔赴鬼界。”

“你……你……”皋蓼发出好似窒息的声音。

“皋蓼,你的狂兽害过多少人,”

贺雪权满目平静的审视,

“还有你的私刑,你的封阵,你的蛊毒,贺临渊到鬼界想必一呼百应,马上就会领着它们来找你。”

皋蓼恢复人形,素日里高贵雅致的面容此时扭曲无比,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她重伤至此,想必没有还手之力,只有任人宰割。”乘轻舟喃喃。

贺雪权颔首:“我最后问你一次,缄亡草到底有没有解药。”

濛水鸣溅溅,层云累至,乌黑压顶。

“嗷!——”

人形的皋蓼,口中发出狼族的呜咽嚎叫。

经久不息,似困兽犹斗,又似王途日暮。

“噗——”

到某一时刻,皋蓼霍地动了,她从身上拔出枯弦扔到地上,膝肘并行至水边,照水洗容。

她腰腹间一个血窟窿潺潺不止,她似未察觉,收拾停当,对着长河三叩九拜。

贺雪权眼风一动,移至乘轻舟身侧隐隐将人护住。

“她在做什么?”乘轻舟低声问。

不知。

无人知。

忽攸之间皋蓼向天呼道:“娲皇,弟子无能!”

“娘娘若在世,想也体谅我不甘受卑贱饿鬼侮辱的心。”

“弟子到泉下再向您赔罪!”

话音未落双手叩印击在自身丹田,刹那间鲜血喷涌,爆裂之声炸在河畔,汹汹旭旭,天动地岌。

“她自毁妖丹??”乘轻舟骇然。

她亲手震碎自己的妖丹,爆体而亡。

且到死,没有答贺雪权的话。

她不肯苟且偷生,不肯低下头颅。

她的遗憾和愧悔只对娲皇先祖,她的欲望和野心自始至终只为她自己。

河岸旁寂静一刻。

“走罢。”贺雪权拎起乘轻舟和枯弦。

这个倔脾气的孩子,稍稍挣扎。

“你祖父冤魂将至,不想死就跟我走,”

贺雪权声音涵沉至极,

“我送你回仙鼎盟。你父亲和你师父不都在?那里是你的家,能庇护你的小命。”

闻言乘轻舟停止挣扎,不再动弹。

是否该庆幸?

有亲长相救,有家可回。

从前的阿爹,没有这样的好命。

如今的杳杳,也没有这样的好命。

皋蓼身死,也换不回霜扶杳的命。

悲风烈烈,肃雨凄凉,多少悔恨和愧疚,乘轻舟终于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