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清霄。

这名字同亲昵的称呼“雀儿”一样, 具体是哪些字,贺雪权无从得知。

但是姓氏很清楚,姓李。

乘白羽的这个孩子, 姓李。

清霄丹地李师焉的李, 披拂阁李阁主的李。

若说之前心里总归尚有一丝侥幸,李姓一出,这希冀立时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几乎是立刻地, 贺雪权联想到炎冰绝息丹。

现今回想, 这药那时乘白羽一定在吃。

不仅是那时, 只怕有了乘轻舟以后便常年服用, 因此两人成婚百年,仅仅育有一子。

总觉着是阴阳融合之体不易成孕,总觉着是时机缘分都不到。

可今朝事实摆在贺雪权面前,和李师焉才多久,乘白羽已经诞育属于他们的孩子。

且看样子, 乘白羽真是喜爱那个孩子。

不像对乘轻舟, 随手丢给李师焉做弟子, 独自流落到神木谷也漠不关心。

是有先例的啊, 乘轻舟中过皋蓼的种蜚术, 乘白羽还能坐看乘轻舟落到皋蓼手里。

贺雪权很难相信,即便乘白羽不待见他,恨他,可是祸及孩子?

实在不像乘白羽的为人。

贺雪权一直以为乘白羽是爱乘轻舟的, 真心爱护, 因此才死死瞒住不让自己知道。

可是回头想想,太多了,乘白羽对他的欺骗太多。多到贺雪权不忍心一件一件去回想, 他真的已经快要承受不住。

避子丹可以偷吃,孩子可以偷藏,连死也可以是假死。

为了摆脱他,乘白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有一点贺雪权没料错,乘白羽再是怨他、恨他,没看着他死,应邀来为他医治。

到底没有狠心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是啊阿羽,贺雪权又忍不住想,你不如狠心一点。

你让我死了,好过让我受如今这样的煎熬。

“你知道了?”

乘白羽问得居然很平静。

贺雪权有一百个疑问想要找乘白羽问清楚,可是面着这面,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究竟……?!”

贺雪权只觉得项上头颅太沉,纷杂的思绪要将他淹没,压得他喘不上气,压得他想要睡过去。

即将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乘白羽朝他奔来接住他。

“贺雪权,你七窍都在出血。”

贺雪权摆头:“无事,躺一躺便好。”

“阿羽,”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别说了,”

乘白羽并指一点,殿外白光迸现示警,

“先回去躺着吧。”

有脚步声急急而来,由远及近,而后好像有蓝当吕的声音,嘈嘈杂杂。

贺雪权充耳不闻,只是扯着乘白羽的衣袖:

“我有话对你说,不是要论恩怨对错,只是有话要说,你、你记得来红尘殿。”

蓝当吕目光惊奇,周遭仙鼎盟门人皆眼睁睁看着,乘白羽颔首应下。

真好。

贺雪权闭上眼。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

反正夜厌本来也是乘家的东西,乘白羽的东西,被夜厌杀死,他死得其所。

-

李师焉在黄昏时回来,说仙鼎盟还是有些家底,能人不少。

能让李阁主这么说,看来长老们丹道上颇有些造诣。

后来乘白羽又和李师焉一同跑一趟仙鼎殿。

那里很热闹,盖因血荼车停在殿中央,踞地擎顶,血糊糊的一大团。

飞辇一类的法器都不认主,只要有灵力都可以随意改变其大小。可血荼车不同,无人能将将它缩小收回百宝囊中,只好大剌剌停在这里。

这下可热闹了,不仅仙鼎盟门人弟子各显神通,旁的宗门也陆续遣人来尝试收服。

实在动不了也无妨,观摩一番也好,血荼车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观摩研习也是好的。

就这样,仙鼎殿灯火日夜不息,门庭若市。

“你能收么?”

无人的角落李师焉轻声问。

乘白羽:“能的。”

李师焉轻笑:“我雀儿厉害。”

两人默默看一会子热闹返回客居的宫室。

听闻贺盟主苏醒,已是深夜。

李师焉正要安置,乘白羽拉住人,实话实说:

“贺雪权要见我。”

“他认出你了?”

“嗯,他口称我姓名。”

李师焉点点头:“要我陪你去?你还怕他么?”

“不用,”乘白羽晃晃脖子,“不怕了。”

千真万确,曾经在贺雪权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身体也变得不好。

而今好像都好了。

“李师焉,”乘白羽焉然而笑,“倘若有变,记得来救我呀。”

“好,去罢。”李师焉抬手摸摸他的脸。

……

红尘殿。

红尘殿也是有禁制的,不过都不防乘白羽。

行至寝殿,乘白羽立在门首。

窗榻上,贺雪权披衣而坐,手上一本册子。

脸色还是白得很,但好歹没有形容枯槁的那股灰暗颜色。

“你要同我说什么?”乘白羽问。

贺雪权:“你以前住在这里,十分畏寒?”

“……什么?”

“我问你,”

贺雪权抬起头,“昔日的红尘殿是不是很冷。”

“还好吧,”

乘白羽道,“不过你新伤未愈,体内阳气都在紧着伤病处,你若是觉得冷,还是另择宫室吧。”

正在这时,近在咫尺的地方弓弦声微响。

紧接着一道绿衣身影飘然而出,乘白羽后脊梁汗毛一炸,看见“自己”从身边经过。

是溯影阵开启。

紧跟着一道玄色身影从门外飞身抢进,扑着“乘白羽”跌进榻上。

“呀。”

“乘白羽”轻声呼痛。

玄衣人,即不知道哪一年的贺雪权,问:

“摔着了?摔坏了没有,我瞧瞧。”

“哎,你别,”

两道影子在榻上滚做一团,“你手凉。”

“你与我暖暖。”

“……”

有实体的乘白羽尴尬极了,溯影阵溯到哪一日的什么场景不好,偏偏映出他和贺雪权的房事。

须臾事毕,“贺雪权”面上舒爽畅快,大踏步出殿。

乘白羽刚想说什么,殿外声音骤起。

“春行仙君,”

好似是应孚灵,

“论功行赏凝聚士气,鹿鸣宴是历来的规矩,戚扬仙君邀您前去呢。”

闻言殿内两个活人神情都不大好。

“知道了,”

“乘白羽”倚在榻上恹恹答道,“多谢戚扬仙君的好意。”

“哼哼,要我说,”应孚灵的声音充满讥讽,“您可不该去。”

“是么。”

“可不是么?戚扬仙君是礼数周全,”

应孚灵趾高气扬,“盟主可没叫你去,不是怕你上不得台面是什么?你呀,就老老实实躲着吧。”

“乘白羽”不多话,抬手一道劲风挥出殿外。

“哎哟!你、你竟敢动手!你等着!”

……

声渐不闻,殿内那个影子乘白羽倒没有什么烦恼的神色,慢慢起身穿衣,飘出寝殿不知所踪。

殿内复归平静。

“既然已经知道我没死,”

乘白羽忍着浑身乱冒的鸡皮疙瘩,“还开着溯影阵做什么?”

贺雪权脸上好似显出一点笑影:

“你果然知道溯影阵。你回来过?”

“……嗯。”

乘白羽想起回来那次是干嘛来了,登时更尴尬。

收敛情思,他清清嗓子道:

“我以为你伤怀不过是一时的,这里迟早……累你至今哀悼伤恸,满头落雪,抱歉。”

贺雪权敏锐非常:“迟早如何?”

乘白羽道:“迟早住进新人。”

“不会,”贺雪权语气很冷,“这里永远只是你的寝殿。”

“你这是何必?你我最后那段日子,你厌我怨的……”

乘白羽摆摆手,

“我不与你争辩,你倘若觉得我欠你,在幽都我算是救你和瑶光剑阁一回,总是扯平,对不对?”

贺雪权几乎没动,下颌无声平移两寸。

是一个摇头的姿势,代表拒绝。

不对。

“你想要什么?”乘白羽问,“阿舟吗?”

“你愿意?”

贺雪权反问,“你愿意让阿舟来仙鼎盟听我的教导?”

“呃,”乘白羽讪讪,“他还是留在清霄丹地安全些吧。”

追补一句:“你若是想来,随时可来看他。”

“你,”

贺雪权神情莫辨一字一句,

“让我多往清霄丹地走动?哪里,花间酒庐么?”

“……”

“到花间酒庐,你想让我看什么呢阿羽?”

“看你和李师焉如何琴瑟和鸣如漆似胶?”

“……”

“抑或是,你想让我看……”

“阿霄?”

“!你怎么知道?”乘白羽吃惊,“你知道阿霄?”

心念电转,乘白羽张口道:“阿霄不是你的。”

贺雪权似哭非笑:“我知道。不是姓李?怎会是我的儿子。”

“阿霄是女孩儿。”乘白羽忍不住纠正。

影壁里匆匆一瞥,小小幼童是看不清男女。

“女娘?”

贺雪权喟叹道,“你也算儿女双全,真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

贺雪权身形如塑,指一指刚才溯影阵显影的方向,

“像这种事,为何你不来告诉我知道?”

乘白羽:

“告诉你做什么?你还能罚应孚灵么。对了,他——”

“他死了,”

贺雪权道,“夜厌的杀招直逼阎闻雪咽喉,应孚灵跳出来以身代之,当场毙命。”

“还有这事。”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感叹一句也就没了,无话。

他们两个隔着大半寝殿,昔日的一双道侣,视同路人。

“阿羽,”

贺雪权搁下书册,温声道,“你我从前不说多么情投意合,总还算相敬如宾,你躲我那么远做什么?”

乘白羽还是那句话:“你究竟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啊,”

贺雪权低着头叹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和李阁主成亲了么?什么时候?”

“大约有一年夏天吧。”乘白羽语焉不详。

“嗯,”

贺雪权低低地道,“他这样的人,肯没名没分与你厮守,必然对你用情至深。”

“是,他对我极好。”

这句话,是乘白羽进殿以来语气最和缓、声调最稳的一句话。

没有急躁,没有磕绊,就这么胸有成竹说出来。

“阿羽,”

贺雪权起身,褐发落拓,身后甩着——

一条灰白茸毛的狼尾,贺雪权竟然显出自己的狼尾,

“你放心,我不会教你离开他。”

“我不求你们分开,但你,能不能……”

贺雪权走近几步,步履凌乱摇摇欲坠。

乘白羽看不下去,走来抓着衣裳领子将人拎回窗榻:

“你还是坐着说吧,”

他是松一口气的,不再那么防备,

“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治好你?允阿舟时常来走动?还是旁的?”

贺雪权仰头。

“或者你是需要披拂阁的助力?”

乘白羽沉思,“若是为着苍生福祉,我可尝试替你与师焉说合,不过我不能迫他,成与不成难有准话。”

“我想求你时常回红尘殿瞧瞧。”

贺雪权压抑着气息道。

“……什么?”

贺雪权反手抓住乘白羽的手腕:

“阿羽,我不求你离开李师焉,我知道你在花间酒庐有好日子。”

“可你,就没有一丝怀念在红尘殿的好日子么?”

“就像方才溯影阵显现的那样,你在我怀里,你敢说你不舒服?”

“??你到底,在说什么?”乘白羽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说,我做你的情夫,好么?”

说着贺雪权在他手背虔诚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