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帝颁鸾阁诰, 人咏鹊巢篇。

可见鹊鸟自古以来便是祥瑞的鸟儿,与鸾阁凤诰相提并论,是带来喜讯的鸟啊。

可是为何?它要让我看见这样的噩耗?

贺雪权一半难以置信一半原来如此, 头颅仿佛生劈开两半, 穿凿似的剧痛席卷全身。

若想一窥究竟,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殿内不能有任何预先设好的术法,阵法、符箓、法宝都不行, 都有被发现之虞。

只有见机行事因地制宜, 借助的飞鸟花木, 这样才能保万全。

只是这份万全要来何益?

只为了要他看见这样百蚁噬心一般的场面么?

虽说早有预料, 可是真正亲眼看见才真正是剜骨钻心之痛。

贺雪权的伤是自己用夜厌捅的。

春行灯焰芯不在,乘白羽一定还在人世,他要见他,用什么法子不论,他要见他。

没想到真正见着, 果然如此。

竟然如此。

贺雪权目中如洇血。

是, 殿中这名“披拂阁弟子”不是乘白羽的脸。

但若说他不是乘白羽, 骗谁?一举手一投足, 正是乘白羽本人。

阙儿?抑或是鹊儿?还是旁的什么字, 这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称呼。

想……不管不顾冲进殿内质问清楚。

五脏六腑被沾着鬼气的利器洞穿,新鲜的血液变为腐肉败絮。

怎么会?贺雪权纳罕,仙鼎盟百余年,他的锐气和暴戾还没学会掩饰和隐忍么?为何冲动如此难以遏制。

乘白羽, 乘白羽。

半晌,

殿内两个人总算将药案写完,唤来蓝当吕指点称药。

蓝当吕千恩万谢,又道:

“李阁主与这位道友不远万里赶来, 还请多住些时日,容我仙鼎盟一尽地主之谊,万望不弃!”

药师下药之后留几日,观察后效、调剂增减,这都是应有之理,两人答应下来。

既然小住,李师焉抬手在殿中四面下禁制。

……

这下好了,贺雪权的神魂想出也出不去。

他的原身躺在红尘殿,皮开肉绽受尽苦楚,他的眼睛耳朵困在这处客居,不想看也要看,不愿听也要听。

听李阁主道:“还遮掩真容做什么?这殿里谁也进不来。”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又不碍着行动,做什么一定要换回去?”

李师焉:“不顺眼。”

“好啊,”

乘白羽作势甩手起身,“好啊好啊,我早也知道,你不过看中我一张皮相罢了!”

他说这话并无哀怨之感,相反言语间满含笑意,眼睛弯着,眸子晶亮,全然小儿女拿乔邀宠态度。

是,贺雪权久未见过的神态。

“撒娇撒痴,”

李师焉将他捉回腿上,“雀儿,换我来问问你,你又看中我什么?”

两人身体毫无间隙,乘白羽视线下移,又躲开,碰着什么物件不言自明。

碰着什么,或是想着什么,他嫣红的面颊已经说尽。

从窗边这处看过去,一侧耳朵尖也是轻红色,整个人熟透。

“呵,”

李师焉声量低沉,

“在家没有喂饱我小雀儿,到旁人家里勾引为夫。”

贺雪权五内震痛,如灼如焚。

最后无边的怨念落在“旁人家里”四个字。

乘白羽眼见没有丝毫异议。好好,如今的仙鼎盟,如今的红尘殿,在乘白羽眼里只是“旁人家里”。

不是友人住所,不是旧时居处,只是旁人,旁人的家。

不仅没有异议,乘白羽张开双唇。

他这是在索吻,贺雪权知道。

贺雪权还知道,他的嘴唇柔软湿润,动情时微张,细细颤动,如同初春的嫩柳枝吹着轻寒的东风,不胜风狂随波逐流,飘摇没有止处。

非得另一副唇舌结结实实堵住,含着他这双作孽的唇狠狠蹂躏、噬咬,勾着他的舌头用力拨弄他的上颚和齿根,他才会忍耐不住放出紧锁喉间的吟哦。

显而易见,换在这位李阁主身上,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力气。

细碎的声音破窗而出,带着一分呜咽九分欢愉,乘白羽腻在白衣的一人怀里,双手搂着那人脖颈,噬唇贴面纵情亲近。

他是如此……如此没有拘束的么?

贺雪权忍不住回想。

好像不是的。

乘白羽矜持,稳重,端庄,有时甚至过于肃穆,并不好亲近。

即便在床榻上也是如此,有时贺雪权弄得狠些他会干脆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依稀年小的时候,和贺雪权刚刚好上的时候,也有过放荡不羁,百般没有禁忌。

后来再没有了。

是什么时候呢?大约就是……他去生乘轻舟之后吧。

可是,在旁人的怀里,他仍是如此放纵。

场面香艳极了,乘白羽腿分开跪坐在一尊白衣两侧,这姿势使得他身位高些,他俯身勾着白衣的人亲吻,手掌流连在白衣人的颈侧与喉结,他的衣裳褪在肩臂,他的腰背上两只骨骼分明的手来回逡巡。

“嘻嘻,”

乘白羽轻声笑道,“师焉,你知道不能此地要我的,不像话,你知道的吧。”

“知道。”李师焉仰头噙衔他的唇。

“你忍得住?”

乘白羽故意身体上下起伏,腿间嵌着什么物件无须细表。虽说隔着衣裳,但是……

他在打趣,甚至可说在作弄李师焉。

李师焉没有恼怒,拥着他道:“要你也该在红尘殿。”

霎时间乘白羽胸膛脖颈脸颊红云连成一团,嗔道:“哎,疯子……”

……

凡间最惨无人道的凌迟刑法,也不过如此。

殿中两人自始至终没有真的胶合,可他们之间比真的胶合还要刺人眼睛,贺雪权眼珠子生疼。

不,不一样。

在李师焉面前,乘白羽的无拘无束不仅仅应在情事上。

他笑闹的样子,调皮的样子,终贺雪权一生到这一刻为止,都没有见过。

或许从前在承风学宫时有过么?

……好像有。

那时乘白羽见着贺雪权也会笑,会奔来拉着打量,会说:

“咦,你修为又精进了?真是厉害。”

“你也要晓得固本培元,不可冒进,知道么?”

“毕竟你是半妖之子,你的路谁也没走过,注定艰难,每一步都要稳稳当当的。”

“实在不行,还是让我爹给你看看吧……”

“嘿嘿,说起来,你现在不肯露尾巴与我瞧了?”

“灰白色的,传说中王母娘娘九幔垂的宝扇也没那么大,毛茸茸的……再给我瞧瞧嘛?”

那时的贺雪权自觉受轻侮,冷着脸躲开乘白羽的手,头也不回躲到一边,留乘白羽呆在原地,手足无措左右望望。

不上几息功夫那份无措会消失不见,毕竟是紫重山乘氏的嫡系公子,自小金尊玉贵万千宠爱,哪里会沉溺自怜自伤那一套。

很快乘白羽脸上会浮起些无奈笑意,摇摇头走开。

比及婚后,就没有过了。

没有了,再没见过乘白羽这副没有拘碍的自在纯真情态。

孩子气的、惹人怜爱的笑模样,再也没有在贺雪权面前表露过。

是……李师焉,贺雪权逼自己睁眼看。

是椅中稳坐的这个白衣人,将乘白羽这副神情还回他的脸上,是么。

慢慢地,承风学宫檐下嚷着要看尾巴的乘白羽,和眼前偎着冲别人索吻的乘白羽,身影慢慢重合,合二为一。

于是贺雪权知道,他彻底失去他了。他现如今彻底属于另一个人了。

“阿羽……”

无边的悔痛化为鹊鸟啾鸣,无人会意。

殿中乘白羽哼一声,松开唇舌,腰背低伏靠在李师焉身上喘气,

一面喘气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

“简直要喘不上气,你这人,平日的体贴劲去哪了?”

李师焉有一些没一下划拢他的头发:“教你勾没了。”

两人相依相偎,平息身上怒意。

过一刻,

乘白羽道:“我想阿霄了。”

李师焉拍他屁股:“想就见见。起来,我给霜扶杳留有影璧。”

窗棂上贺雪权心想,阿霄?是谁。

所谓影璧,乃首阳山上的一种影石打磨而成,极为稀有。

一块影璧一分为二,寻常只作信物,修为高深者可作传音传影之用。

很快影璧上的情景显现。

那边统共有三人,两个大的,一个是乘轻舟,另一个杏眼修眉,乘白羽口称“小阿杳”,应当是方才李师焉所说留影璧之人。

还有一个小的,小人儿,站立不稳蹒跚学步,粉雕玉琢,冰雪般模样。

那眉眼,那尖俏的下颌骨……

贺雪权一呆。

“阿霄,想爹爹没有?”乘白羽笑逐颜开。

贺雪权一震,这个阿霄,也是乘白羽的孩子?那……

“自然是想了,”

李师焉在旁道,“两个爹爹都想了,是不是?”

两个爹爹、两个爹爹……

短短两句话好比魔音灌耳,居然,他们居然连孩子也有了!贺雪权强撑住一口气没一头栽倒。

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后时影璧两端的人又说些什么,贺雪权有一会儿并未听清,眼前如有金星乱晃,天旋地转。

好似为着什么争起来,乘白羽拿着声气问:

“饴糖不能多食,究竟是你两个谁给她的?”

影璧中乘轻舟与另一人互相推诿,那小孩儿响亮道:“呀呀!”

“我早知道是你霜扶杳!”乘白羽恨不得跳起来指着影璧中人。

李师焉劝道:“别气。”

影璧里兀自热闹:

“!好啊你李清霄!我白疼你了!”

“哎杳杳你别抢,这花鼓阿霄最喜欢的……”

……

吵吵嚷嚷,笑闹不止。

一只鹊鸟极反常地僵在窗边,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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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仙鼎盟中一位专擅丹道的长老呈上名帖,说想请教李阁主。

这位的宗门驻地和李师焉一处供奉毗邻,一衣带水,态度又很恭敬,没有不见的道理,李师焉赴约而去。

须臾,

殿门口一阵窸窣,乘白羽还当丹道这么快就论完了,笑着转身去迎:

“怎么,仙鼎盟的人本事入不了你的眼?这么快——啊。”

“贺……”

迎面险些撞着来人。

乘白羽手指捋过袖子,幸好今日预计要见人,一早改换容貌,

遂若无其事道:

“贺盟主,您醒了?”

贺雪权褐发披衣,脸色惨白嘴唇乌青,目光钉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乘白羽瞅两眼:

“是药吃着不好?待我们阁主回来……”

“乘白羽。”

“!你……”乘白羽张嘴结舌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