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这日, 灵皇岛岛主辞行。
早前这位与药宗宗主、仙医谷谷主一直较着劲,似乎想看看谁有妙手或可回春。
而今逗留最久的这位也来告辞,贺雪权即知, 乘白羽的病彻底回天乏术。
乘白羽安慰他:
“你我有百年的缘分, 凡人一辈子也活不到这么久,你不要遗憾。”
贺雪权隐隐含泪,只是无言。
“咳咳, ”
乘白羽道,
“嗯, 阿舟他还在清霄丹地做弟子吧, 我说以后。”
语焉不详。
“都听你的,”贺雪权却听得分明,忍痛问道,“我可去瞧他么?”
“去瞧他?”
乘白羽踌躇,“他面目与我极相似, 倘若你日日去瞧他, 何时才能忘了我。”
“阿羽, ”贺雪权五味陈杂, “你这么盼着我忘记你?”
……
是啊。
不, 也不是啊。
……不是,随便你忘不忘。
因为到时我也会在清霄丹地啊,你成天来,我还得躲你。
乘白羽面色古怪不能成言,
须臾,
“他们原本说我草包一个,还说我不过占着昔日师长的恩情,不知好歹阻挠你的好姻缘, ”
乘白羽无辜眨眼,
“倘若我死后你不思正事,见天往东海跑,我岂非还要添一个祸水的骂名?生前身后都没有安生。”
他每说一个字,贺雪权胸臆间催拨一寸,胸肺剧痛。
待他说完,贺雪权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
紧抽几口气,勉力运起灵力调息平复,贺雪权承诺:“好,我答应你,我不去瞧阿舟。”
“多谢。”
乘白羽又问,“嗯,那我们几时——”
“明日天清气朗,诸事皆宜,我们明日出行,”贺雪权温和打断,“去承风学宫。”
“……去学宫做什么?”乘白羽问。
“去兵室,去你观过我习剑的抱鹤台,”
贺雪权目中怅惘,“你曾说过的,你心里想着重游学宫,想再在抱鹤台上看我舞一套《云中》。”
《云中》是昔日乘白羽的爹娘共创的剑式。
哎,那是那一年的事了。
“……”乘白羽想啊想,想不到,“我几时说的?”
贺雪权沉默良久:
“有一年你生辰时说的。”
“哪一年?”乘白羽蹙眉沉思。
又是一段默然,更沉更久,
贺雪权缓缓在榻边坐下,垂着头颅:
“我不记得了。”
“……”
“我只记得我来得迟,”
贺雪权声调迟缓,
“错过正日子,问你如何弥补,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你却说你只想回承风学宫走走。”
呃呃呃。乘白羽捋一捋袖子移开目光:
“那是挺久前了吧。”
“是,”
贺雪权闭闭眼,
“这般小儿女情态,许久没在你脸上见到过了。”
“是你还肯撒娇撒痴的时候,我没珍惜的缘故。是答允陪你回学宫冶游,我最终也没能履约的缘故。”
“……”乘白羽模棱两可,“怎么忽然说这些?承风学宫……”
好远啊。
一去三五日,不想去。
从前想去,也是很没有道理的。
按道理,承风学宫乘白羽应当一辈子也不想踏足,毕竟是他祖辈父辈的心血所在,而今学宫空存,族人一个也不剩,按理说是他的伤心之地。
之所以想去,完全是因为学宫也是他与贺雪权相识之地。
可知情爱二字惑人心智,屠家灭门的仇都抛在脑后。
看一眼榻边守着的这一男子,竟然一直无声流泪。乘白羽默默注视一刻。
须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呐。
别再刺激他啦,万一他改主意不答应解契怎么办。
“好吧。”
……
那天夜里贺雪权没再纠缠,只温声嘱咐乘白羽好好歇息,替他细致掖好衾被,又点他惯点的香,说明日再来看他。
翌日再来,拥裘围炉,悉数搬上飞辇,飞到承风学宫。
学宫也有好雪景,游赏一时。
到兵室,贺雪权说起择器的情形。
修士择器是大事,虽说贺雪权只是学宫外姓弟子,但有乘白羽的引见,乘秋遗悉心教导,当年贺雪权择器是经过好一番斟酌操办的。
乘秋遗乘宫主,早年习重剑,后来与道曷仙子成婚后伉俪偕行,夫妻二人双双改修轻剑。
贺雪权择器,恰相中重剑,乘宫主不吝名器,以昔年佩剑夜厌相赠,
言道: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雪权,望你不咎过往,自闯出一片天地。”
彼时乘白羽陪着在一旁,也是笑:
“贺雪权,愿你重剑在手,心念皆达。”
……
今时今日,他的心愿是都达成了,只是转眼又要成空。还怨不得旁人,是他自己一手葬送。
贺雪权一字一句追忆往昔,末了问乘白羽:
“你还记得么?”
乘白羽颔首说记得,却始终未添一言。
行至抱鹤台,夜厌锋刃起,恰是一套《云中》。
在学宫做弟子,谁不仰慕宫主与道曷仙子神仙眷属?乘白羽拉着贺雪权摹过《云中》的招式。
于是贺雪权记起,是谁教过乘白羽剑法呢?
正是他自己啊。
只是此后,世事蹉跎,两人长久没有再共作剑舞。
太久太久了。
乘氏惨祸横亘心间,乘白羽总要藏拙,要韬光养晦,久而久之,贺雪权便忘了。
忘了他曾也是灵秀一点聪慧透顶,贺雪权研习的剑谱,他看一眼就能信手演来。
他到底是乘宫主和道曷仙子的血脉,又真的会不学无术么?当然,不会。
可是,是自然而然“忘记”,还是怀着一寸不可说的私欲故意“忘记”呢?
当年梦魇之案的来龙去脉,包括贺临渊的藏身之地,不正是贺雪权一个字不漏瞒着乘白羽的吗?
只因当乘白羽头顶“草包”之名,困在仙鼎盟一隅宫室寸步难行,剖开显赫的家世和耀眼的灵魂,他才真的只属于贺雪权一人。
他为他哭,为他笑,悲喜只为他一人。
这是,贺雪权选的路,卑鄙且自知,而今是该付出代价。
最是人间留不住,曾经拥有过的,终究亲手毁掉。
剑势越发显得滞缓,
乘白羽问:“怎么了?”
贺雪权欲言又止,最后道:”从前演练剑式,总会有春行灯浮在近旁。”
“……”
乘白羽抬抬袖子,最终只是称病,说无力祭出春行。
贺雪权眼中无限悔痛追忆,乘白羽转过脸。
游完学宫,贺雪权领着转去学宫东南一片湖沼。
这里不比鲤庭,鲤庭水清如碧,这里多沼泽枯木,十成十的穷山恶水。
就是在这里,乘白羽救下伤重的贺雪权。
那时贺雪权不慎被几个心术不正的修士发现妖族血统,要生剥他的妖丹炼药,乘白羽路过时,他已穷途末路。
真正穷途末路。
他生下来不知爹娘是谁,混迹在神木谷与闲鹤州交界一带,那里人和妖、半人和半妖交杂而居,能修炼出气海内府,已经算他有造化。
那几名修士是金丹修为,如今看譬如蝼蚁,可当时不同,当时贺雪权力战不敌,几近气竭,连人形也难以维系。
被一袭紫衣揽进怀中的时候,贺雪权只叹老天有眼。
是遣菩萨来救他么?
不错,紫重山的殿宇是紫顶,服制是紫衣。
天垣龙图为紫,瑞气东来为紫,羲坛照幄为紫,怀金垂拱为紫,乘家人皆着紫衣。
后来乘家没人了,乘白羽才改换青袍。
若说乘白羽手刃贺临渊,贺雪权恨不恨?
不恨。
是贺临渊啊,一手主导炮制梦魇冤案,乘氏满门被灭,乘白羽才再没有穿过紫衣。
也是贺临渊,始乱终弃,枉为人夫、枉为人父,不仅抛妻弃子,甚至在得知皋蓼有孕时唯恐败露,打伤皋蓼落荒而逃。
人族混血往往弱小多病,妖族多为不齿,皋蓼贵为雪母也难庇护,才有贺雪权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幼年时光。
是乘白羽,最终庇护了他,将他带进学宫。
也是乘白羽,最终赐予他一个家,与他结契,带他尝尽人世温情与欢娱。
可惜,他都忘了。
不过短短百年间而已,他竟然都忘了!
他毫无顾忌亲近旁人,放任流言杀人。
他从不在门人和母亲面前维护乘白羽。
他的私心扭曲又丑陋,只恨不得天下谁都见识不到乘白羽的好处,只被他锁在红尘殿,为他一人所有!
然而,为他一人所有,他还不知珍惜。
他把他的顺从当做习以为常。
把他的等候当做理所应当!
他真是,太习惯,在外东征西战连月不归,却无论多久、多晚,总有红尘殿一隅烛光为他而亮。
那捧烛光亮得久了,便好似没有当初的珍奇和贵重了。
动辄疑心,稍有忤逆便要做规矩,一切只是为了……为了……一个荒诞的梦境……
不,不相关的,千错万错都在他一人之身,是他负了阿羽。
遥遥望见沼泽边际,贺雪权霍然转身。
乘白羽迷茫:
“我记得这里,你冲我摇尾巴,我心说这狼崽子有趣,犬齿犹带血,偏摇尾乞怜扮作幼犬状。”
“不是要故地重游?怎么不上前去。”
“不想看了。”贺雪权闷声道。
因为贺雪权意识到,这里于他而言是救赎之地,逆天改命咸鱼翻身,可是,于乘白羽而言,是不是一切伤心的起始。
乘白羽,或许并不愿意故地重游。
“阿羽,”贺雪权问,“你还想去哪里?”
“我想去,”乘白羽未解他心思,直言道,“我想去七星之巅。”
“……”
“拖延无益,”
乘白羽小心试探,“趁我还下得来床榻,不如早日把解契的事情办了?”
贺雪权默不作声。
少顷,夜厌跃起,载着两人往万星崖飞去。
万星崖就在雍鸾州,相传此地是九州大陆的中轴中点,四海八荒无论何地,往大陆、往海上、往流沙、往雪山,只要是从九州一端往另一端跋涉,都可经过万星崖。
万星崖主峰七星巅,高逾万丈,常年可观星象。
以占星、卜卦为绝学的长星观坐落山间,九州之上无论宗门大小,像合籍、拜师、择器、登境之类的大事都要来长星观求谶卜吉,久而久之,许多人干脆在七星巅结契。
仰观星辰序列,俯看山河万里,你我今日在此结契。
星辰焕列,日月重规,昏明迭炤,或盈或亏,唯我心明盈不变,愿千年万年,与卿相守,亘古为证,天地不朽。
长星观的弟子应当见过许多吧。
发下这等宏愿,有多少人能如约遵守到老?
又有多少人,几十年、几百年后重来,你倦我怨,两看相厌,合籍时的誓词和信物等闲抛进万丈山崖,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多谢道友。”
乘白羽接过两人旧时供在长星观中的长明灯,平静无波,并指一点,芯火熄灭,贺雪权张张嘴,阻止不及。
“走吧,”乘白羽看一眼山巅,“上去念嘏词,还要点定香。”
定香也叫天香,乃长星观特质的一种祈祝燃香,袅袅细细宽不盈指,长度却极长,竖直浮在香案上直可通入云霄。
到山巅请祝的人,念毕心中所请之事再燃香,若是燃得尽了,那便是上苍听见你的请愿,诸事皆达。
贺雪权没说什么,向乘白羽伸出手掌,他瞧一瞧,将手递去,贺雪权珍而重之双掌合十,将他的手包裹进掌心。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迈向山巅。
这是他们走过的路,在百年前。
心心念念,你情我愿,情意燕好的两个人你推我、我扯你走过的路,今日重走一遍。
“好远啊,为何不许用法器。”当日的乘白羽抱怨。
“要携手渡过一生,这点路走不完?满天星君也要质疑你的诚心,”
那时的贺雪权调笑,“还是,昨晚上太疼你了?腿软么?”
乘白羽耳尖飞红,挣开他独自上山。
“等不及了?”
贺雪权追到山巅,笑道,“别急,阿羽,咱们还有的是好时光。”
时至今日,贺雪权似哭非哭、愀悲不盛,
他说:
“阿羽,我们也有过好时光的,是不是?我们也有过的吧?”
流年去,今古梦,几千场。
料难回首,输却几许好时光。
举目望去,高耸入云的定香渺渺如烟,燃至末尾星火长熄,终于没有再亮。老天也许你断了这段姻缘。
“嗯?”
乘白羽淡漠望他。
“有过的吧。”
-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