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古木无花, 伤心春草,很多事只是徒劳无功。

次日一早,贺雪权来红尘殿陪着用膳。

乘白羽觑着神色:

“你说过的, 让我最后信你一次, 总不至于要食言吧。”

“你……”

贺雪权凝声问,“是否还想教我不要认回阿舟?”

两厢对视,乘白羽道:

“他呆在清霄丹地不好么?否则你要如何对众人解释他的身世, 又要如何对他解释我的死因?”

“再说你现如今想抚养阿舟, ”

乘白羽试图讲明道理, “无非是追忆弥补, 等将来新鸾入帷,丝萝再结,阿舟岂非拖累你?你与他又没什么父子情分,到时……”

啪——

贺雪权掌心攫在栏杆上,雕花木栏应声而裂。

“……”乘白羽无奈, “我的床榻又如何惹着你了。”

“拖累?”

木屑镶进手心肉, 贺雪权无知无觉, 兀自目中凝血, “我究竟是, 做了什么孽?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又说:“阿羽,我不会再娶的。”

“……”

随便你吧。乘白羽不置可否。

“我贺雪权对天发誓,”

见他不信,贺雪权双指向天, “尾生抱柱死, 仲卿赴池亡,若发妻不幸身故,伏愿此生茹素守灵, 决不再娶。”

“……”

乘白羽本来想说不可胡乱发誓,青天在上天道耿耿,仔细将来降雷劫的时候发狠劈你。

没说。

随他去吧,将来有毁诺的时候。

-

春行仙君病重,这消息只在仙鼎盟内部和几个医修宗门内传播。

似乎贺雪权有意遮盖,不知打什么主意。

乘白羽原本的目的是搞得九州人尽皆知来着。也成吧,过犹不及。

也清净。

唔,不清净,贺雪权日日来缠舌。

陪着说话,有时买来凡间的一二点心,皆是昔日两人游历时乘白羽爱吃的,有时带来剑谱、医书,有一搭没一搭与乘白羽翻阅。

乘白羽懒怠看,他便沉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乘白羽听。

乘白羽问他难道盟中无事,他只道“没有要紧的事”。

活像要把亏欠的陪伴一股脑陪完。

夜阑人静,乘白羽静卧沉思。

这种日子,以前乘白羽心里很盼着。因为他独自一人时,总觉得红尘殿太冷清。

而今真正过上这般日子,又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夏日急需的折扇打在流火九月,炼气裨益的清气丹喂给化神修士——

无用,太迟。

……

这日,贺雪权没有一大早跑来,不知备什么去了,乘白羽乐得清静。

刚灌完几瓯药,殿外一阵喧闹。

蓝当吕进来,禀告说碧骖山后山有鬼族痕迹。

乘白羽想一想,问:“是鬼族还是鬼修?”

“怕是鬼修,”

蓝当吕道,“属下担心是鬼王遣人趁虚而入,愿带人详查,铲除隐患。”

“如此,累你走一趟吧。”

“是,属下遵命,”

临出去前,蓝当吕再三踟蹰,终于道,

“望仙君……擅自珍重。”

帐中乘白羽默默未答。

少时,

听门外应孚灵召集殿中各侍疾医者:

“晏飨殿新晋来一批珍奇草药,各位仙君道友连日劳累,以为酬谢,还望不弃。”

医修鱼贯而出。

乘白羽端坐帐中不言不语。

“哼,只怕睡死过去了,”

应孚灵转叫殿外,“戚扬仙君,随我来吧!”

看样子他是预备引阎闻雪进来。

有趣,还设计支开蓝护法么。

两道脚步渐近,

“乘白羽,”

阎闻雪阴愎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醒着,果然是无颜见我?”

……谁啊。

乘白羽一只手掀开帷帐:

“你又没有道侣可以让我觊觎,我为何无颜见你。”

“不知廉耻!”

应孚灵喝道,“戚扬仙君原本比你堪配盟主,你不过是相识在前鸠占鹊巢!活生生阻挡有情人成眷属!”

阎闻雪紧紧盯着榻上:“你究竟使什么妖法?你竟敢蛊惑权哥让他不肯见我。”

“妖法?”

乘白羽摇摇脑袋,“是说碧骖山后山莫名出现‘鬼修’的妖法么?这恐怕要问你们两个吧。怎么这么巧呢。”

“……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应孚灵嚷道。

“罢了。”乘白羽厌倦难掩,直直看一眼阎闻雪。

忽道:

“你急什么?”

“我左右命不久矣,你与你权哥还有无尽的岁月,你何必着急。”

“你……”

阎闻雪脱口而出,“不可能!你到底还有什么手段?你们乘家人多智近妖,怎会轻易死去!”

乘白羽摊开掌心:“我们乘家还不是死得只剩我一个。”

哐地一声,帷幔后一柄重剑破空而出,阎闻雪疾退闪躲,剑刃上的灵力毫不留情如影随形,直接隔空拍上阎闻雪口唇,

“呃啊啊啊!”

一声痛呼,阎闻雪捂着嘴跪倒在地,指间鲜血横溢。

看样子,阎闻雪整幅下颌骨碎成齑粉。

“戚扬仙君!”应孚灵赶去。

“你是什么东西,”

莫将阑转出帷幔,“要你妄议乘家人?”

莫将阑是前几日到的,乘白羽想着做戏也做全套。

此时莫将阑面上狠辣极了,阎闻雪已口不能言,莫将阑冷哼一声,反手挥剑重重砍在应孚灵左肩。

受迫不已,应孚灵不得不矮身承力,跪到阎闻雪边上。

“我方才听你说什么,只有这个戚扬仙君堪配盟主,”

莫将阑艳丽的眉眼恶意盈满,

“那么与你,又有何干?该不会你盼着你们贺大盟主先娶他再娶你吧?”

“你!”应孚灵活像叫人踩住尾羽的惊弓之鸟,“胡言乱语!”

莫将阑根本不搭他的话,犹自说道:

“还说鸠占鹊巢,那你二人是做什么来了?红尘殿主人还没死呢,你们就迫不及待打上门,你们又是什么行径??”

声调蓦地抬高,

“戴人披的龌龊东西!穿衣裳的狗彘牛马!阎家不教礼义廉耻的吗?”

“糊粪槽都嫌脏的腌臜玩意,滚!”

说罢紫流剑锋一横。

乘白羽闭闭眼。

此时应孚灵的脸惨不忍睹,原该长着嘴巴的地方空空荡荡,森然露出牙齿。他的两片嘴唇整整齐齐,被完整削去。

惨叫不绝,莫将阑干脆将两人扔出殿,

袍袖再挥,殿中地上血迹清干净,

“师尊,”

莫将阑责备道,“这等人,直接打出去,何必与他们费口舌?”

“……糊……什么东西?”

乘白羽还在沉浸,“……你……于咒人一道,还真是……很有造诣。”

倏尔之间殿外杀猪一般的声响稍歇,一声哭叫响起:

“雪母娘娘!”

应孚灵口齿模糊的声音远远传来,“乘白羽他纵徒行凶,欺人太甚!”

只见皋蓼大步走进殿中,后头两人一捂唇一托颌紧随其后,一副拜求主持公道的架势。

“这是怎了?”

“好啊好啊,歪屁股的靠山来了?”

莫将阑拍手,“你这妖婆,又要助外人欺我师尊?”

“咳咳,将阑,”

乘白羽有些头疼,“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一定是你,”

阎闻雪喉中嘶嗬鲜血迸溅,强开口道,“背后非议雪母。”

“要我师尊开口说你这些脏事?九州谁不知道!”

莫将阑抱着剑昂着头,“怎样?你们害我师尊重伤,我可是代我兄长来问疾,代合欢宗来问疾,你奈我何?”

“虽然如此,”

乘白羽不痛不痒责备,“你也不该下这样的重手……”

“哎呀师尊,”

莫将阑委屈,“我都没毁他们修为,哪里重了?”

“拿腔作调,”

阎闻雪膝行至皋蓼身侧,央道,“伯母,此人口蜜腹剑,背地里不知如何挑唆徒弟对您不敬——啊!”

话未说完被皋蓼挥倒在地,毫不留情,直直摔出丈许,趴伏在地呕血不止。

“伯母?”

皋蓼薄唇紧抿,严厉道,“你是神木谷哪门子的姻亲,也敢攀附妄称我的亲族。”

“……?”

乘白羽和自家徒弟互望一眼,啊不好了,雪母中魇术了?她以往最喜爱阎闻雪来着。

“还敢勾连雪权的部下犯到白羽这里,搅扰他的清修,”

皋蓼一指殿外,“识相的还不磕头认罪?滚出去!”

阎闻雪爬起身,满目毒恨,恶狠狠盯一眼乘白羽,祭出一件保命的法宝跳上去不见人影。

想来应当是回阎氏地盘去了。

应孚灵没地方回,只得忍辱给乘白羽叩首,

皋蓼道:

“你这口舌,该罚,不许使用灵药灵力复原。”

乘白羽张张嘴,原谅或者不原谅的话没说,皋蓼替他做主,遣人将应孚灵拖出去。

“你这徒弟,性子我很喜欢,”

皋蓼行至榻前,“敢爱敢恨当仁不让,不像你,性子软和,便要受阎闻雪这等小人的欺负。”

“他还小,当不得雪母娘娘的夸。”乘白羽道。

皋蓼赠莫将阑一副鸾骨法宝,只说头一回见小辈,应当的。

复道:

“我与你师尊有话要说。”

“你与师尊什么话说?我也听听。”莫将阑权当听不懂。

“……外头是否还有应孚灵之辈侵扰红尘殿?你这做弟子的也该替你师尊出去看看。”

莫将阑还当听不懂,出去一圈飞速回来在榻前立好。

“……”

皋蓼悻悻,对乘白羽道,“雪权说你身体不好,需静养,不如将阿舟送到神木谷小住?”

“哈!”

莫将阑啪地将那副珍贵的鸾骨拍在案上,

“不受阎闻雪那种人的欺负,就要受你这种妖的欺负??我师尊的孩子姓乘,又是神木谷哪门子的姻亲啊?为何要去妖怪窝小住?”

“……”

乘白羽真是后悔,不该告诉莫将阑他的假死计划。现在好了,一丁点悲伤也没有,就是跋扈。

皋蓼与莫将阑争辩一时,谁也不肯相让。

末了莫将阑趾高气扬:

“师尊的孩子就是我师弟,就是送到合欢宗也送不到神木谷。”

两方争执不下,几次皋蓼逼迫乘白羽表态,乘白羽始终不软不硬油盐不进,

一来二去耐性尽失,皋蓼道:

“好好的孩子,被你埋没七十余年,没名没分的,你从前任性,我不说你,往后你不该教他多往仙鼎盟和神木谷走动么?否则你哪一日撒手去了,他怎么办?”

“你这个老虔婆!”莫将阑暴起。

正待开骂,殿门一道沉郁的嗓音传来:

“他若……阿舟去哪,不由旁人做主。”

殿外贺雪权大踏步走进。

“雪权!你说什么!”皋蓼失色。

“我说阿舟将来留在哪里,由白羽一人做主,否则,”

贺雪权夜厌一杵,“否则我即便跟他去了又如何。”

皋蓼眼睛眯起:“你威胁我?”

“母亲,”

贺雪权缓缓道,

“这许多年,您和阿羽又不亲近,他的孩儿交给您,慢说是他,我也不能放心。”

“说什么他的孩儿!”

皋蓼气急,“身上不也流着你的血?他一个人难道能诞育孩儿?”

“是流着我的血,”

贺雪权眼睛晦暗,“可我也没有一日尽过做父亲的职责,到今日又有什么资格索求?”

“哼,”莫将阑哼一声,“你倒终于说句人话。”

皋蓼一指榻上:“孩儿未喊过你一声父亲,还不是他死死瞒住的缘故?”

“雪母今日若是来指责阿羽,”

贺雪权侧身,袍袖一甩,“还是请回罢。”

皋蓼大怒,绝裾而去。

稍晚一些,莫将阑也回去歇息。

无人处,贺雪权揽着乘白羽喂药。

乘白羽:“对了,将阑年小,下手没个轻重,你的护法和阎——”

“不说他们。”贺雪权打断。

“……哦,”

乘白羽问,“那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明日便知。”

行呗。

乘白羽睡下,并不放在心上。

约摸他睡熟了,贺雪权去而复返,立在帷幔边,长久凝望他的睡颜。

“我,又失信于你,”

贺雪权的语气里弥漫起巨大的自责与无望,“我说过不使旁人打搅你最后的时光,竟又没能践约。”

“你也不责备我。”

“你的委屈也不对我说。”

“莫家那个崽子,下手那么重,他们说话必然绝难听。”

“你听在耳中难受了吧?你也不说。”

……

帐中暖意融融,清声寂寂,无人作答。

贺雪权长叹:

“是应当的,一切皆由我而起,我的娘,我认的知己,我的部下,根源皆在我身上,你大抵对我已是厌烦透顶。”

“没有怨恨我,已是你格外仁慈了,对么?”

乘白羽在睡梦中小小地呼一口气,没有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