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付邀今坐在床边,单脚踩着地上堆叠的尸体,撕下内侧裙摆,割成布条,牢牢绑在焦黑流血的右手掌心,再用牙齿扯紧。

这个剧本小世界带一点神话色彩,对他的本体力量压制要比上个世界弱一些,但也只是略微弱上一点而已。他刚动用力量杀了三个人,血肉模糊的掌心和强烈的痛感就冒出来,存在感极强地提醒他反噬带来的代价。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脚步声匆匆闯进帐中,付邀今正要左手抽刀,却见进来的男人是个熟面孔,正是当初他远嫁于此的半道上,带着手下人来阻拦挑衅和亲队伍,出言刁难他的那名骑兵小统领。

相较数月前,小统领的面容更沧桑坚毅了些,一对眸子倒是炯炯有神。他见到付邀今的瞬间先是一惊,大致是没想到中原公主会大马金刀地敞开腿在床边坐着,一脸阴沉,脚边还躺着三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不过见多识广的小统领很快调节好心态,抱拳躬身道:“王妃莫怕,属下乃三王子亲卫,护驾来迟,还请恕罪。”

这家伙不是鄂多的人?陆离什么时候策反的?

付邀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快速甄辨着来者身份真伪,却见这小统领朝他靠近两步之后面上又是一惊,这次直接郑重地单膝下跪:“鹰主。”

“……”付邀今回过头,就见一直昏迷不醒的老鹰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很是虚弱,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但松弛的皱纹下,那双褐色的眼却是亮得出奇,眨也不眨地盯着付邀今的一举一动。

……看来是醒来有一会,什么都看到了。

“伟大的鹰神啊……”他气若游丝,颤颤巍巍地祈祷着,“您是来接我了吗?请宽恕我的有眼无珠……”

确实是有眼无珠,付邀今真想把他脸上的褶都熨开,让他好好看看方才的法天象地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鸟。

“图那回来了吗?”付邀今快速问小统领。

小统领立刻回答:“回了,日夜兼程,已在两个时辰前抵达秭图山一带。”

付邀今正垂眸在心中默算着公里数,就听统领又补充了一句:“少鹰主称他身边只带着两千先锋急行军,另有八千军马要明日才能抵达。”

“他哪来的一万大军?”付邀今诧异地抬起头,“出门的时候不就点兵三千吗?”

“属下也不知少鹰主是从何处借的兵……”小统领汗颜道,“或许只是虚报,想吓吓其余两位王子。”

不可能是虚报,按陆离的性格,他只会瞒报而不会虚报,指不定他手下的人马比一万还要多。

“王妃,马匹已备好,还请您尽快更衣,”统领从身后摸出一套男性戎装,“趁乱离营,前去和少鹰主汇合。”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因为三王子递来的密信里只说保护好小王妃,并没有提及老鹰王的事情……难道就将鹰主这么抛在这里?

“倘若可以,一并带走。”付邀今背着身一边脱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想让鹰王死,那他作为三王子一派就更要让老鹰王活下去。

碍事的裙子一丢,套上骑兵裤和干练的劲装,再将长发高束,雌雄莫辨的面容里偏向男性那方面的特征便显露出来,星目薄唇,再加上数月以来的风吹日晒,付邀今比之前黑了足足三个度,就更显得英姿勃发,戎装狼皮加身,脸颊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液,就像个野性十足的异族小将军。

换完衣服,他一把掀开鹰王的毛毯,要将鹰王往统领背后扛,倏然又想起什么,凑到鹰王耳边问:“族徽在何处?”

一只粗糙的手掌缓缓抬起,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他的衣袖,付邀今垂眸,就见老鹰王剧烈地大口喘息,每一次都带着沙哑如锯子割木般的声响,他执拗地死盯着付邀今不放,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付邀今心领神会,他与老鹰王对视,瞳孔中褪去全部情绪,无悲无喜,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是鹰神的使者,神从未拒绝图那,相反,祂对图那格外垂怜。”

老鹰王听明白了他话后的含义:每一位有资格继承鹰王之位的王族血脉都有鹰神赐予的守护神,图那十岁那年前往鹰之谷,却没有得到他的那只鹰,这并非因为受到了鹰神的厌弃,反而是因为神明格外青睐他,将属于他的鹰化作人形,在图那二十岁这一年,鹰使历尽千辛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助他登上王位。

听完付邀今的话,老鹰王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他的王朝已经谢幕,他该退位了。

鹰神的目光已经不会再在他的身上停留,纵使他曾有多少雄心壮志,心中再是不甘,雏鹰羽翼已丰,而他垂垂老矣,再也承担不起王冕的重量。

那双总是锋利敏锐的鹰眸终于在这一刻浑浊起来,老鹰王伏在统领背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堵住他嗓子的那口痰随着大量鲜血呕了出来,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堵塞的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但是一直支撑他活下去的那口气却肉眼可见地散去了。

鹰神是每一名赤桓族人刻在骨子里的信仰。付邀今是无信仰者,只是想装神弄鬼让老鹰王认为图那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鹰主,好把族徽交出来,却不知道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抽掉了老鹰王挺了一辈子的脊梁骨。

特别是平遥郡主身上的异常还能佐证这一番话,无论是过于平坦的胸,还是偏低沉的嗓音……因为神使本就是没有性别的,所以她虽为女性才会展现出这么多男性的特征。

“在……”那只年迈苍老的手松开了付邀今的衣袖,颤抖着指向床面。

付邀今立刻掀开垫在床上的毛毡,听从老鹰王断断续续的指挥,终于成功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暗格,眼睛都无法直接看见,只能伸长了胳膊,从缝隙处探手下去一点一点地找。好不容易终于解开了华容道似的密码,付邀今欣喜地往暗格内部一摸——

“空的?”

付邀今仔仔细细地将暗格里里外外摸了一遍,错愕转过身:“里面是空的。”

小统领已经在鹰王寝帐里耽搁了太长时间,焦急地说:“不行咱们先走吧,王妃,族徽以后再说。”

“可是——”付邀今转头看向老鹰王,却发现对方已经伏在小统领背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率领赤桓铁骑开疆拓土,名号响彻整片大地,老了虽有遗憾,但也不算蹉跎此生,在史书上留下了属于他的那页篇章。

付邀今:“……”

付邀今愤怒地扑过去一把攥住老鹰王衣领:“别死得这么了无遗憾!起来,你的族徽被偷了你都不知道?”

小统领都快哭了,“王妃,快走吧,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在他的再三劝阻下,付邀今终于忍住没有鞭尸,警惕地遮住脸摸黑溜出帐外,跟在小统领身后,装作是二王子鄂多麾下的人,在另一名内应的接应下寻到了数匹黑色战马,只待再次交战之时趁乱冲出包围圈。

“寅时五刻,少鹰主会从王营东南方向薄弱处发起奇袭,”小统领说,“届时我们就从那道突破口冲出去。”

“靠谱吗?”

小统领带着一众陆离安插的内应严肃发誓:“我等定以命相搏,护王妃安全出营。”

“没说你们,”付邀今揉了揉眉心下方,“我是在想陆,图那靠不靠谱。”

“……”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特别是一行人艰难藏在草丛里,一直蹲守到寅时六刻,东南角都动静全无的时候。

付邀今有种就知道会如此的预感,陆离办事,在一定会出纰漏这方面从未出过纰漏。

“还等吗?”一人小声问,“再等下去天都亮了。”

“对啊,不行咱们护着王妃杀出去吧。”

统领也急得不行,但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安抚道:“咱们就十个人,怎么杀出去?少鹰主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们再耐心等等。”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小王妃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王营,二王子鄂多自知这名人质至关重要,决不能让她与图那汇合,于是以谋害鹰王之名通缉平遥郡主,派兵扫荡式搜查她的下落。

他们一行人的藏身之处被发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外出探查情况的人返回告知了小统领这一情况,眼见着远处天际真的快亮了,他一咬牙一跺脚,命众人上马,护送王妃出营。

于是茫茫草原,几个人就跟活靶子似的嗷嗷往外冲,死不死的全看天命。付邀今从没觉得他做过今天这么蠢的事情,唯一支撑他继续把任务做下去的动力,就是待会活着出去把没有时间观念的陆离暴揍一顿。

从藏匿处来之后,他们很快便被鄂多的手下发现,当即追出来一支骑兵队,搭弓射箭,剑雨落下,当即射中跑在靠前位置开路的一名亲卫的坐骑。

在棕马嘶鸣跪地摔倒的瞬间,付邀今翻身从马背上翻下,只剩一条腿还卡在马镫上,整个人的身体几乎和草地齐平,他纵马从侧后方飞速经过亲卫身边,手指勾过马背上的弓箭,又重新敏捷而轻盈地跃回马背。

以付邀今这具身体的力气,他根本连这把弓都拉不开,没有多做考虑,璀璨金芒从瞳孔深处浮现,他动作利落地张弓搭箭,反身一射,一名追兵应声落马。

鲜血从掌心的绷带下渗出,沿着手腕淌进袖口,浸湿了小臂处的衣物,箭囊中总共只有四支箭,付邀今一连杀了四个人,总算将追的最紧的那批人逼慢了脚步。

没人料到小王妃还有这般深藏不露的本事,内应小队士气大增,等到了即将冲关的当口,纷纷拔出腰间佩刀,不要命般的继续向前冲刺。

但出乎意料,围在王营东南方向的士兵并不是消息中的寥寥乌合之众,鄂多怕是早就料到营中有内鬼,传出了假消息,等候在付邀今他们前方必经之路上的,是一整支来自二王妃母族的数百人队伍。

热血冷却,这支加上平遥郡主在内总共只剩下七个人的突围小队显得尤为可笑。

对方怕也是这么觉着的,一名头戴孔雀翎暖帽的将领驱马上前两步,举着火把,得意地朝付邀今行了个敷衍的礼:“小王妃,请回吧。”

不曾想被围困挑衅,平遥郡主脸上竟没有一丝颓丧,反而挺直坐在黑马上勾起个无惧又张扬的笑,长发飘扬,意气风发。

将领陡然意识到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滔天的喊杀声,数倍于他的兵马举着数不清的火把,打着图那的王旗,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背后,隔开战场形成包围圈,将他的数百士卒团团围住。

他自知棋差一着大事不妙,红着眼打算殊死一搏,抽刀怒吼着直冲付邀今所在的方位疾驰而来。

其余亲卫立刻将平遥郡主护在后方,严阵以待。

付邀今的右手疼得厉害,只得勉强用左手持刀,还要警惕后方有人偷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破空的箭矢带着尖锐的哨音飞速逼近,就像是地狱使者降临的宣告,当哨音消失,必定会收割走一条性命。

明明天际还未破晓,付邀今却能清晰看到箭尾色泽瑰艳的红羽,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鸟类羽毛,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划破天际,在付邀今眼瞳中留下一道绚丽的残影,久久无法消散。

一轮金日冲破昏暗的地平线,掀开云层,洒下金晖。

他抬眸远眺,看到了白马照夜在远方不安地踏动前蹄,多日未见的男人坐在它背上,一手持弓,一手紧握缰绳,神色倨傲冷峻,目光如炬,遥遥同他对上了视线。

……

在进毡帐之前,付邀今准备好了一万句质问陆离的话,最想问的就是他知不知道寅时五刻到底是几点。

但等进了毡帐,看见陆离虚弱地靠在虎皮椅上,嘴唇毫无血色,付邀今便立刻忘记了之前想好的一切,着急地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跪坐在一旁的随行医官小心脱掉陆离最外层的裘袍,解开上衣,露出裹满绷带的胸膛和小腹,此刻腹部的伤口已经再次渗出了血,令人见之心惊肉跳。

“我们急着回来抄了近道,没成想在迁山底下遭到了贝托的埋伏。”侍卫阿努也受了伤,胳膊绑着夹板吊在脖子上,情绪低落,“少鹰主被人砍伤小腹,还中了一箭,幸好吉人自有天相,都没伤到脏器。”

“那他还敢拉弓射箭?”付邀今惊了。

陆离忍着疼痛抬起眼,似乎想为自己狡辩点什么,倏然又皱起眉:“你的手……”

付邀今低头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右手,右侧袖口被血液浸湿又干涸,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他随意背到身后,“不碍事,等你处理完了再让他给我重新包扎一下就行。”

“……”陆离没说话,只轻飘飘地朝阿努递去一道眼神。也不知这段时间他究竟是怎么训的人,在付邀今印象中还是个傻小伙的阿努竟然秒会意,一本正经地立着军姿应是,然后出帐又为付邀今寻了名医官。

本应令人感动的‘母子重逢’画面,就变成了两人相对无言静坐的尴尬场景。

阿努老老实实在陆离身侧守着,他可能觉得自己是守护神,但落在付邀今眼底实在像是断臂维纳斯雕像。阿努面无表情,眼珠子转得飞快,看到医官小心翼翼地揭开付邀今黏在掌心的血色布条,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周边一圈焦糊发黑的皮肤,他整个人倏然一震,怒不可遏道:“小王妃,他们对你用烙刑?”

“……”付邀今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伤口来由,干脆让鄂多背了这口黑锅。

看着小王妃‘我见犹怜’地垂下眼睛,乌丝凌乱,因‘不忍他们担心’所以‘微蹙眉’‘轻咬下唇’,将‘委屈’打碎了往肚子里咽。阿努怒上心头,气呼呼地离帐不知道找谁骂人去了。

医官也是心疼得直叹:“小王妃,待会清创或许有些疼,还请忍耐。”

“疼就握住我的手,可千万别忍坏了。”陆离倏然开口道。

分明他自己也因重新包扎伤口疼得一头冷汗,眼皮无力地半耷拉着,为了忍痛刻意放慢呼吸,胸膛随之缓慢地上下起伏,即便狼狈至此,他却还偏要再抽出点气力扯出个虚弱的笑,坏心眼地打趣旁人。

付邀今看着他汗涔涔的脸,颈项绷着明显的筋脉,胸肌上也泛着细密的汗珠,之前冬狩祭典上穿环打下的洞已经长了回去,但还是在那两处留下了细小的色差痕迹。

忽然,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视线,付邀今回过神,察觉到温热的指腹落在他的眉心,沿着眉峰向外轻抚,似乎想要抻平他眉头蹙起的弧度,“别皱眉了,小乌鸦,”陆离半是笑,半是叹,“怪惹人心疼的……”

……你越界了。

付邀今沉默地望向陆离的眼,明明是反唇相讥的好时候,让陆离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顺着力道舒展了眉眼,又举起自己完好的左手,攥住这只手,用力地反握回去。

感受到独属于付邀今的气息,陆离疲惫地闭上眼,收起笑意,再开口时竟带着些委屈,“有点疼,阿邀。”

作者有话说:

01:活该啊臭鸡仔

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