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中年男子衣裳体面,在汴京,虽然商贸繁华,但各行各业衣着皆有规矩,只看他所穿,就知道是下人,而且服侍的主家非富即贵,不是普通富户出来的。

他身上的衣裳就比寻常有钱的员外料子还要好了,可颜色却只有黑、白、褐三色,但凡是做主家的,都不可能穿着好料子,选这么素净的颜色。

中年男子的话,似乎能佐证,但元娘没有因此就彻底敞开心扉,信任他的说辞,而是神色如常,让人辨不出原委,声音清脆,“你们主家是谁?和陈括苍家又是何关系,总不会无缘无故来送礼吧?”

她年纪虽小,在大事上倒不含糊。

只看她说话做事,隐隐间竟有几分王婆婆的身影。

中年管事都被元娘给问住了,没料到她会问这么多,但细细一思量,问的倒也合情合理,不清楚是什么人,谁敢轻易指路,万一出了事,谁担得起?

但他们家就是清清白白,来这也是光明正大,本就没什么好瞒的。

中年管事据实道:“我们是景明坊孙宅的下人,府上的六郎君与陈括苍郎君为同窗好友,今日是奉六郎的吩咐前来送礼,至于是何缘由……”

他语气自嘲坦然,呵呵笑道:“做下人的哪会知道主家的缘由,只听吩咐做事罢了。小娘子若实在担忧,也可自行离去,我再询问他人便是。

“只是,我们孙家在景明坊颇有声誉,是体面的殷实人家,实不是坏人,万莫误会。”

中年管事说话诙谐,倒像是上了年纪的人顺口与两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说话逗闷。

没什么恶意。

至少当前的话里是看不出什么破绽的。

元娘却不敢就此放心,不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汴京,她听过的拍花子、贼人等等耸人听闻的故事可太多了。

当然,影响最大的主要还是元娘小时候,王婆婆怕她和村里孩子瞎跑出事,编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吓她,以至于她小小年纪,警惕心特别强。

但也不能真的把人晾在这,不闻不问,若是后面人家找上门来,知道了她是谁,背后岂不是要连带着看轻犀郎,觉得他家里人不争脸?

元娘想了想,心里拿定了主意。

她抬头看中年管事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坚定有神,脆生生道:“不,我知道在哪,正是我家,陈括苍是我弟弟。

“既然是犀郎同窗好友家中的人,请随我来。”

闻言,中年管事身上的随意散漫顿消,正色了起来,他客气道:“方才实是冒犯了。”

元娘笑了笑,然后看向徐承儿,“承儿姐姐,我带他们去去我家,你也快些回去吧,只是不知道你阿娘在不在我家,我记得她和我娘约好了一块做绣活呢。”

她弯眉说着,眼睛却朝徐承儿使劲眨。

压根就没有做绣活的事呀。

徐承儿先是疑惑,而后在元娘的挤眉弄眼中意会,这是怕对方万一不是好人,所以让她帮着喊家里人来震震场,连由头都想好了,来找岑娘子做绣活嘛,到时候就算没什么事也不突兀。

徐承儿握住元娘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她自己知道了。但徐承儿嘴上则是道:“哦哦,对,我先回去*了。”

两人就此分开。

元娘客气把人请到身后,带着到了家门前,而后敲门。

岑娘子开门看到几人,自是一愣,“这是……”

还是元娘开口解释,“我回来的时候,在巷口遇到他们,他们说是犀郎学塾中,一位姓孙的同窗家中的下人,前来送礼。”

那个中年管事冲岑娘子做了一揖,言语间很是客气有礼,不见高门大户的趾高气昂,但兴许也与他们只是商贾家的下人有关。

“娘子安好,小人是景明坊孙宅下人,奉六郎君的吩咐前来送礼。”

岑娘子不比元娘,昨日倒是好好听了陈括苍说话,她略一犹豫,问道:“敢问府上郎君名讳?”

中年管事答道:“娘子客气,我家小主人姓孙名令耀。”

这倒是对上了,岑娘子松了口气,犀郎昨日说旬假时要来家中的同窗正是孙令耀。

岑娘子侧身避让,请他们进去,又喊元娘去灶上取擂钵,研擂茶待客。

中年管事连忙推却,称自己只是下人,奉主家的吩咐前来送礼,不敢久待。然后,他便把礼单奉上,让小厮捧着礼上前,请岑娘子笑纳。

岑娘子自幼失恃,继母待她不好,自然不会费心教导,故而只学了些简单的针凿女红,让人念了点《列女传》和《女戒》一类的书中典故给她听,以此贞静自身。

后来出嫁,夫婿学识渊博,性情温厚,倒是耐心教了一段时日,至少叫她能看懂闲书用以解闷。

如今,看懂一份礼单,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她接过以后,仔细端详起来。

中年管事递礼单也只是走个过场,不料这家的娘子竟然真的能看得懂。国朝礼重文人,贴补各地学塾,纵使出身贫寒,大多也有识字的机会,朝中也不乏原先家境寒微的官员。

但那是针对男子,女子能识字,多是家底殷实,或出身书香门第,不论如何,都免不得叫人高看一眼。

中年管事能被主家从扬州府派到汴京照顾小主人,自然是因为他有眼色懂周旋,这时候心里对陈家发自心底尊敬了几分。

这家人纵使眼前暂时落魄,但家风清正,幼子颇为聪慧,来日总有起复的时候,当下交好,实是明智之举。

中年管事暗自思量了大半日,从客气到惊讶到更为客气,岑娘子却是渐渐蹙起了眉,她看着眼前的蝙蝠云纹杨木盒,轻易便认出了这是出自界身巷的东西。

界身巷乃是专售卖金银彩帛之地,那些店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珍玩犀玉,交易动辄千万,乃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这些,实在太贵重了。

若是从前,收也便收了,如今她们家的地位,哪能收这样贵重的礼,岂非欠了人情?

岑娘子蹙眉半晌,把礼单递了回去,“君家送礼,太过贵重,往日素无交际,实在愧不敢收。”

中年管事未料岑娘子会这般说,一怔,忙拱手道:“娘子客气,这是主家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

就在两人陷入胶着的时候,一道沧桑老迈的笑声骤然响起。

原来是徐家阿翁,他捋着胡子大笑,旁边跟着徐承儿。

“岑娘子,你就收下吧,他家可是扬州府赫赫有名的富商,便是再昂贵的礼,也不过如九牛一毛,不损毫分。”

因为中年管事和小厮都是男子,虽为了礼请他们进来,但为了避嫌,岑娘子并未关门,倒是让徐家阿翁不知不觉走进来了。

岑娘子冲着徐家阿翁屈膝一福,她虽觉得他说话狂狷了些,但毕竟年长,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唉,还是汴京更叫人熟悉,她从前初到村子里,不小心行了礼,被当面暗地嘲讽了许久。

徐家阿翁笑呵呵受了,接着道:“岑娘子莫怪老夫失礼啊,哈哈哈哈。”

中年管事看得莫名,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冲着对方知道主家是扬州府富商,就足以说明些不同。虽然他的主家的确在当地豪富,但在汴京却名声不显,没什么人知道。

故而,中年管事面带疑惑,拱手客气问道:“不知丈人是?”

徐家阿翁仍是笑得有如弥勒佛般,随意和善,“普通郎中耳,侥幸识得一位会酿酒的道长,恰好与你家主君相识,听了些事。

“夜梦神仙授酒方,因酒发家,是也不是?”

真是说中了,中年管事的眼神立刻不同了,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动,他家主君多厉害的人物,在汴京却无人相识,实是叫他苦闷。

两人因此闲谈了两句。

倒是叫真正的主人家在一旁被冷落,不知如何是好。

元娘凑近岑娘子,只假作去倒水,离得稍远些了,她才悄声对岑娘子道:“阿娘,不若把礼收了吧。”

“可,那礼贵重。”岑娘子迟疑,若是她家原先的地位收了自然没什么,纵使还礼轻微,乃至是不还礼,可人家总有求到自家的一日,收了实是对方更心安,今非昔比,倒叫她心生胆怯。

陈元娘道:“可不收僵持着亦不是办法呀,收下倒不是因为他们家豪富,只是不收倒像是拒绝往来。犀郎既然能想到旬休时把人带回家中,想来关系不错。

“先收了,等犀郎回来问个清楚,阿奶也能拿主意。

“就是不能收,左不过是来日对方来做客,客客气气的说清楚,将礼退回去。”

岑娘子性格温和,不大有主见,耳根子软,听元娘这么说便觉得有道理,何况,继续僵持下去,场面也不好看。

她再过去时,客气推辞了两句,便也收下了。

亲自将人送出去,又谢过了徐家阿翁,岑娘子才算松气,回去的时候,已是面带疲倦。

元娘凑到岑娘子身后,帮她捶背捏肩,手法寻常,胜在孝心可嘉,还会说话逗乐,哄得岑娘子笑声连连。

岑娘子没舍得让女儿辛苦太久,背着身,拉住元娘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你快去歇歇,方才走了许久吧?”

“累不累?下回不必自己去……”

岑娘子还没说完,就被元娘打断,元娘弯下腰,从背后抱住岑娘子,脸依偎在阿娘的肩上,亲昵撒娇,“不行不行,一来一回,那么长的时候,馉饳的面皮都泡软烂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岑娘子听了直摇头,语气无奈宠溺,食指轻点元娘的额头,“你啊你啊,我和你爹都并非贪恋口腹之欲的人,也不知你像了谁?”

“像了我自己吧?”元娘故意讲着俏皮话,逗阿娘开心,自己也笑得乐不可支。

岑娘子失笑,“哪有人像自己的。”

*

陪了阿娘一会儿,元娘迈着沉重的步子,低着头松垮着肩,像是瓦子表演的傀儡戏里的傀儡那样,手脚垂着不使劲,噔噔噔挪到阁楼。

然后,她猛得扑进床榻,四肢张开,匐趴着。

她闭着眼睛,脸埋在松软芳香的被褥里,“呜呜,好累!

“好累~好累~~”她甚至哼唧唧唱成好累歌。

她突然闷哼了一下,原来是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她背上了。

小花优雅地踩着猫猫步,在她背上闲逛,粉嫩的肉垫踩啊踩啊,显然把主人当成了新奇的玩具,它心情愉悦到尾巴高高竖起,橘色的柔软皮毛在窗外洒进来的日头照耀下显得金灿灿。

橘色的小狸猫呀,在这一刻,像是金黄色、暖洋洋的日头化成了实质,在关爱沐浴于阳光下的小娘子。

元娘呜呜感动,“小花你真好,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买猫饭,呜呜,对,你再往腿上走走。”

小花好像听懂了,也可能是刚好走腻了平坦的脊背,想试试不平稳的新路。但元娘很舒服!肉垫踩在身上,一点点的痛,很多很多的舒服!像是在按摩!!

元娘感动得泪眼汪汪,还得是自家猫儿最好,她家小花呀,小小年纪就会孝顺人了。

往后出去,她对其他小猫儿一定目不斜视,绝对不会被勾引!

绝对!

她发誓!!

不过,买猫饭吧,她的小钱袋剩下的钱不多了,大概只能买份寻常的,不能买拌了好几种鱼肉的贵猫饭。

委屈她家孝顺又生得这么好看的小花了。

呜呜……

好在最后元娘没有这个苦恼了,她甚至不需要买猫饭,因为阿奶买了。

而且是拌了莳萝、薄荷、鱼肉、猪肉和米饭等的昂贵猫饭。

虽然肉的分量并不多,切得碎碎薄薄,看着像回事而已。

王婆婆甚至买了一个布头缝的,里面填了棉和薄荷的鱼儿,是卖猫饭的店里头买的,比起搜搜,只能扯从村子里带来的粗布破衣来做成逗猫小旌旗的元娘,王婆婆实在财大气粗。

那些猫儿的玩具,元娘去买猫饭的时候,穷酸得都不敢多看两眼。

*

王婆婆回来后,知道了上午的事,倒是没立刻做什么,只说等犀郎回来问清楚,总不能两眼一抹黑的瞎来吧?

犀郎下学已是天堪堪暗下的时候了,他一回家就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看到了礼物,一整个食盒的樊楼点心,最上品的端砚,浙江湖州的毛笔,上贡的龙凤团茶。

东西不多,但后面的三样都价值千金。

偏远小民恐怕听都没听过。

在王婆婆说完它们的来历与珍贵后,陈括苍却说可以收。

这是孙令耀的待友之道。

“他已是收敛过了。”陈括苍道。

否则,出手还不知要多豪奢。

岑娘子犹豫不决,想说些什么,倒是被王婆婆抬手制止了,她目光老辣锐利,“听犀郎的,那是他的同窗。”

岑娘子想说犀郎还小,这样的大事如何能让一个小孩拿主意,可她听王婆婆的话习惯了,这时纵使疑虑也不敢反驳。

王婆婆却不是因为贪图钱财,她见过比这更好的东西,商贾虽豪富,但有些好东西只有高门勋贵才享得到。

她是信陈括苍。

虽然他年纪的确小,却比许多成年人都头脑清楚。

这个孙儿,虽不是八面玲珑的圆滑善谈之辈,但在人情世故上,比她儿子要懂得分寸。

许多人以为,要能言善道,会舌灿莲花奉承人才是懂人情世故,实在是谬论。她见过的高官不胜枚举,世伯、族叔、父亲的门生,那些攀上高位的人精,就没有不通人情的,言语间不动声色的拿捏、权衡,才是真章。

而且,最要紧的是他身上没有迂劲,这样的人才最适合走科举,进官场。

上天到底还是眷顾她们家,王婆婆心中欣慰,面上却不显,只拍了拍犀郎的肩,“进屋里读书去吧,若是不够亮堂,便多点一盏油灯,莫为了省点小钱,把眼睛熬坏了。”

陈括苍从椅子上起来,抿嘴点头,“是。”

他言行举止皆是有条不紊,不慌不乱。

王婆婆看着他的背影,悄然展眉,唇角微翘。

然后,她一转头,元娘正蹲着,手放在平头案上,仰头盯着食盒,眼里是浓浓的好奇与渴望,很克制的不让自己的手碰到盒子。

王婆婆压下唇角,扭头,到底忍不住噗嗤一笑,摇着头,“想吃就吃吧。”

“这可是樊楼的糕点,别处是吃不到的。”王婆婆说着,还感叹起来,“离了汴京这些年,许多风貌都变了,物是人非,樊楼倒是一如既往,甚至生意更好了,怕是还要建新楼呢。”

樊楼的点心……

元娘听着王婆婆的话音,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好奇道:“阿奶你吃过许多次吗?”

王婆婆哑然失笑,面上流露出怀念,甚至有很少能见到的自豪之色,“哈,我在闺阁的时候,每日都遣下人去买,再和叔伯家的女儿一块点茶食之,汴京的珍馐,我吃的可比隔壁的徐老郎中多!”

这在王婆婆身上太难看见了,她素日里都板着脸,好像出生起就是严肃板正的。

原来,她也有年轻爱笑、贪食口腹之欲的时候。

元娘听得入神,禁不住问道:“那您的那些姐妹,如今也在汴京吗?”

王婆婆笑了,“谁知道呢,大多……都死了吧,活着的也是颠沛流离,不受夫家待见。”

她娘家可是犯了大罪,举家流放,虽说错不及出嫁女,可她们嫁得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就是不偷偷勒死暴病,怕也是备受折磨。

元娘察觉失言,不敢再问,只悄悄瞥阿奶的脸色。

但阿奶的脸上似乎并未有何伤心,而是粗粝满是痊愈白色划痕的手轻轻落到元娘的脑袋上,轻轻抚着,似叹息似低吟,“女子的一生最是艰苦,还得是有自立的本事才好。”

元娘觉得脑袋上的手重重的,可阿奶不说话,也不移开。

过了很久,才听到她道:“明天开始,我教你认字。”

“哦哦,好。”元娘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竟也没太害怕即将会有的打手板子。

*

元娘很快就明白了,何谓读书的苦。

夜里的自己,还是想的过于简单了,承儿的话也……不一定完全可信。

阁楼的平头案前,元娘坐在矮凳上,低头盯书,右边放着笔架、笔洗等,甚至有研好的墨。但这些都没能用上。

因为……

“你已跟着我读了第八遍,为何还是背不下来?”王婆婆的语气说严厉,倒不如说是诧异。

元娘也很委屈,她明明有认真跟着读啊,“可、可能,兴许,并非每个人都如犀郎一般聪明,他早慧聪颖,我比不过也应当啊!”

王婆婆摇头否认,“不,他只需教一遍读一遍,即可背下。”

“?”元娘慌了,“这、我……”

王婆婆继续,“《三字经》如此简单,便是你父亲也只需读四五遍便可背下一页。”

随着王婆婆的讲述,元娘的眼神渐渐慌乱,指头揪着衣角绕圈。

“便是我,稍慢些,也与你父亲差不离。”

“为何……”

元娘勉强稳住神,强行辩解,“世上的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背书分快些、慢些也理所应当。何况,我这么大年纪才开蒙,可是爹、犀郎、阿奶你,都是年岁尚小时就开蒙了,哪能比呢?”

话虽如此,但元娘心底的信念逐渐崩塌。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极为聪明的人,难不成……

自己竟是蠢材?

不!绝无可能!

她一定是顶顶聪明的,她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