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医院露天停车场所剩的车不多,庄叙在黑暗中待了一会儿。并不是必须回到VIP2号房,但病人不该独自待着。
李善情任性的言语,脆弱和孤独的模样,让庄叙觉得自己应该去做先退让的那个人,持续的陪伴或许可以无声地表达这种让步。而且想到李善情苦着脸说他想健健康康的,庄叙也不想抛下他回家。
只是最终没有收到李善情往常的晚安短信,猜到李善情应该已经睡着,也找不到回病房的理由,庄叙从易英医院离开,已是凌晨一点半。
几年前母亲生病,他也曾在这时间多次出入医院,本已熟悉这番场景,不知今天为何仿若掺杂进了不同的含义,普通一段宁静夜路,不祥得如同仓促地隐喻了告别。
第二天早上,庄叙照例排满了工作,处理完之后,赶在午餐前来到了医院,病区前台的护士告诉他,李善情已经回去上学,下课后才会回来输液。
一整天的时间,李善情像消失了一般,让庄叙不太习惯,便又在傍晚时分,推掉了一个饭局,回到易英医院。
VIP2病房的门虚掩着,庄叙礼貌地敲了敲,走进去,意外地见到周律师坐在床边,李善情在睡觉。
她一身职业装,风尘仆仆的模样,大概是刚出差回滨港,便直接来了医院,床脚还放着一个皮质的登机行李箱。
李善情的荨麻疹似乎好了些,庄叙一眼望去,胸口的斑驳已经没昨晚那么明显。他睡得很香,头发柔顺地遮着额头,若不是在呼吸,胸口稳定地起伏着,实在像个漂亮的偶人。
周律师见他,也很惊讶,而后立刻站起来,下意识对庄叙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指了指病房的门。
两人无声地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周律师才问他:“庄叙,你来医院有事?”
“我来看李善情。”庄叙告诉她。
她愣了愣,说:“你和善情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她带庄叙去到偶遇过李善情的那个小花园。
由于获取庄叙手机号的方式显然不正确,基于友谊和礼仪,庄叙还是为李善情遮掩了部分认识的原由,只说了李善情在纳米医学实验室实习的部分。
“原来是这样,”周律师坐到长椅上,点了点头,道,“他是不是还问你关于植入缓释器的事?”
庄叙没有否认,她便说:“他痴迷你们的缓释器很久了,我没和你提过,他之前还想申请植入缓释器志愿者,我们都觉得他太小了,身体又不好,家里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他还生了半小时的闷气。没想到他还是自己跑来认识你了。他没麻烦你什么吧?”
“没有。”
她又问:“你怎么知道他生病呢?”
庄叙没说实话:“他昨晚告诉我了。”
“那你们的关系真的不错,”周律师笑了笑,“我们善情很要强,从来不和朋友同学讲得这么详细的,他说生病这种事,要像娱乐话题一样,当笑话告诉别人,别人才会觉得他很坚强,不把他当成病人。”
两人第一次作为非律师与客户谈话,庄叙很快便发觉,在承担母亲的角色时,周律师对李善情的保护欲与爱护,让她与工作时的状态全然不同。
说起李善情,她很难停下来,既忧心,又骄傲,告诉庄叙一些庄叙本就知道的事,例如李善情从小聪明,长得可爱,人人都喜欢他,即便常常在住院,奖也没少拿:“善情的学习,我从来没有管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孩子在这方面什么都不用操心。”
只是主意太大,决定的事情,谁讲都不听。
“就拿今天说,下午我刚到医院,他突然告诉我,已经联系好以后想去的大学所在地附近一所顶级私立学校,跟对方的招生办沟通好了,在筹备申请转学过去的事情了,”周书雪的表情带着一些忧虑,但更多是为儿子自豪,“还在生病呢,也做得这么好。”
庄叙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她,过了几秒,说:“我以为他打算上滨港大学。”
周律师有些讶异:“怎么会?”她笑了笑:“滨大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如果要去滨大,也不会选现在这所高中了。”
庄叙静下来,下意识回溯着自己与李善情相处的记忆,发现李善情明确地说想做他的学弟,似乎真的只有一次。后来再提到滨港大学,李善情都避开了这个话题。
“因为善情对尘螨、霉菌类的过敏最严重,”周律师说,“他要去的城市在这方面比滨港友善很多,空气也好,医疗也先进,我先生的妹妹定居在那儿,他去了也有人照看。
“我以前总是说,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没有给善情一个健康的身体,就让他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善情就安慰我,出生就是最大的幸运,大概把体力叠加到智力上了,健康的身体,他会自己去找。他说他现在要去让他更健康的地方,我们就算是担心,也没有办法。”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周律师不好意思地说,“很少碰到可以聊聊善情的人。”
庄叙说“没有”,她又说:“本来我还担心他夏天要去你们的实验室实习,太累了身体撑不住,现在应该去不了了。也得请你见谅。”
“不要紧。”庄叙说。
这并不是庄叙拟定的人生路径第一次被打乱,最初的感觉是麻木,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感到构想过的世界已经不再成立。
谈不上什么夸张的梦想坍塌,至多有些许不易控制的缓慢失温,因为在最茫然的时期,以为能放心描摹的一线稳固的未来,也仍旧失去了。这当然没什么,若要为此伤心,未免太不成熟。
这时候,有声音传过来:“妈妈……庄叙?”
他们抬头,看到李善情披着衣服,微微歪着头,站在玻璃门边。他稍微笑了笑,一副可爱的模样:“你们在聊什么呀?”
朝他们走来,李善情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昨天面对庄叙的不甘和委屈,像完全消化了无法植入缓释器的怨愤,迅速地抛却了错的路途,决定朝别的方向走。
“讲你的学习。”周律师站起来,走过去,像昨天庄叙一样替李善情理了衣领。
李善情看了看庄叙,说:“庄叙知道的,我的简历先给他看过。那有说我要转学吗?”
“说了。”庄叙比周律师先开口。
这时候,周律师的手机震了起来,她有个不得不接的工作电话,便快步走出去接,这小花园里只剩下庄叙和李善情。
上一次庄叙来这里,误会了李善情,态度不太好。这一次说不清是什么场景,不过李善情的态度到是很随意,完全不心虚,对他说:“护士跟我说你上午来看我了,谢谢哦。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我能不能植入,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不过我就是被你气出荨麻疹的,”话音未落,他又转转眼睛,“我都没有和我妈说。”又露出些得意:“不然你肯定被她拉进客户黑名单。”
“我没遗产官司要打了,”庄叙打击他,“我听周律师说,她好像也不知道你绕过她们,把体检报告给我的事。”
李善情撇撇嘴,“嗯”了一声,告诉庄叙:“我准备提早离开滨港啦,昨天你走之后,我很快就决定了。”
“你会在意吗?”他好奇地问,又马上转开眼,“算了,我知道你也无所谓。庄叙,你不会对你不在乎的人随口说的话,也有强迫症,必须要对方实现吧?我是说你觉得我会上滨港大学的事。”
李善情的眼神坦荡单纯到残酷的地步,他说出这些话如此简单,让庄叙也认清,事实本是如此。
十六七岁的不成熟青少年说出的话,怎会有人句句当真?
有时从飞机上往下看,白云会像厚得完全可以承载重物,庄叙对李善情的话语,也有类似的误解。将无处放置的紧密情感,压在一个实际脆弱得无暇他顾的人身上,是放置者的错。
如果是几年后的庄叙,即便想问,也会控制住。但庄叙当时却不知为什么,不够大方地追问:“你上完学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那也太遥远了,”李善情说,“我不想那么远的事情。”
傍晚最后的夕阳沉得很快,花园里的自动灯亮了起来,照得李善情的头发毛绒绒。他观察着庄叙的脸,忽而问:“庄叙,你愿不愿意再带我出去玩一次啊,我走了之后应该很久都不能回来。”
“为什么要我带,”庄叙问,“觉得我不会内疚?”
李善情乖乖地摇摇头,说:“不是啊,你怎么什么话都记住,我觉得和你出去玩很开心。”
“当然也有你本来就不会内疚啦,”李善情又笑了一下,“你带我去玩嘛。”
说实话,庄叙被他瞒骗,他一句歉都不道,任谁都应该拒绝,但庄叙却还对他说“行”。
后悔过很多事,觉得完全能处理得更好,但没有这一件。庄叙无法说后悔。
三月就这样结束。四月份李善情反着时差忙转学的事,也有试要考,所以很忙,没法出门玩,庄叙收到他的消息,都在凌晨三点。
而李善情空一些的五月,庄叙又回到内陆的工厂,出差大半个月。
来到六月,两人终于对上了时间,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出门。李善情没做计划,说让庄叙做司机,带他在滨港开一圈,因为这么小一个滨港,他去过的地方却不多。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一场台风刚刚离开,气温适宜,不冷不热。
庄叙去接李善情,等了五分钟,李善情晃晃荡荡从拱门里走出来,戴了一顶灰色的渔夫帽防晒,以及黑色的大墨镜,穿着薄的白色长袖T恤。
渔夫帽遮住他半张脸,在微微燥热的阳光里,庄叙莫名觉得李善情高了、成熟了一些,褪去了少量少年的气质。
在最近不算频繁的聊天中,庄叙听李善情接连说过三次,最近健康状况良好,被玛丽喂胖了。见面也有了实感,李善情虽然还是瘦,已不至于瘦得皮包着骨头,脸颊稍出现一点肉。
“小庄,”李善情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转过来看庄叙,用他沙哑的声音,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你看看我有没有变化?”
庄叙说“没有”,李善情大惊失色:“怎么可能啊,我长高了的,零点五公分!”
他拽庄叙:“不行,我们下车看,可能我坐着,你看不懂我的身高吧。”
庄叙没理他,抬手把李善情的手挡开,启动汽车。
李善情嘟嘟哝哝:“等会儿下车你就知道了。这个小庄,一点都不会接李总的话,明天就调离司机部门!”
庄叙是稍弯了弯唇角,李善情便很高兴,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好像他们的关系已经回到从前,没有过矛盾,没有过争论。
遗憾的是轻佻的言语,独属的称呼,李善情对任何人都会流露,都会炮制。最后后来想成为他的唯一的那个人就明白,要把自己对这些表情与亲近的珍视收纳,藏去心底深深的处所,回到自己最初的面目。
任何浪涛无法将它翻出,才可确保安全。不主动,便不被领略,不被惊诧,不被笑话,不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