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善情刚上高中的时候,滨港街头的公交车站、天桥下方的广告位,随处可见一种营养品广告。这种营养品卖得很好,广告称,城市高压工作下的白领们如每天摄入一颗,不但可以提升免疫力,也可以降低皮质醇,消除烦恼。

广告词有一句是,失恋了不要去K歌房唱通宵,吃一粒就忘记前男友。

李善情一直觉得只有笨蛋会信,直到有一天玛丽也买来吃。当时玛丽失恋,失魂落魄许久。

李善情劝她不要吃,玛丽幽怨地说“等你长大就会懂了”。吃掉一瓶的抗抑郁营养品后,未见好转,而且营养品不便宜,这才放弃。

李善情说“我才不要懂”,并且因此视恋爱如洪水猛兽,认为非但不是人生的必需品,还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人若连一颗心都不再属于自己,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发誓有朝一日,要将这种荷尔蒙带来的不利影响,从人性中拔除。

李善情烦恼已经够多,归根结底都与健康有关。他很少花时间难过,因为他人生中的舒适时刻,少到不存在能够分给精神痛苦的部分,每一秒钟都必须使用出极致的功能。

只有在生活质量极低的肉体痛苦时刻,他才会允许注意力分散开去,产生一些负面的情绪。

所以在听到庄叙在电话那头说他没能通过志愿者审核,愣住的那半分钟,李善情后来觉得非常浪费。

不但是时间的浪费,也因方才两人的争辩,为了不惹恼庄叙,李善情又作出了无意义退让,这是李善情情绪的浪费。

别人不论,在庄叙这里,李善情的每一次付出都是盼望得到回报的。毕竟别人对李善情,可没像庄叙这么冷淡。

他在庄叙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忍受了庄叙大半年爱搭不理的回应,发那么多没有回复的短信,被那么多次敏感的猜忌和讨厌,被拖来拽去,还差点被车撞,到头来发现一切是无用功,既没有得到庄叙有别于他人的特殊爱护,也没有获得做植入志愿者的机会,失败得不能再失败,和个笑话没什么两样,实在难以接受。

当然,李善情没有马上发脾气,他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冷静下来,打算先刨根问底,再做尝试,问:“为什么没有通过?”

庄叙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也缺乏感情,公事公办地告诉李善情:“医疗专家初步测算之后,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还有很高的排异率,所以判断你的情况不适合做植入,可以等下一代低排异的产品再考虑手术。”

“没有活体采样检测能算准吗?下一代产品我要等到猴年马月,”李善情立刻追问,“而且百分之五十,我愿意尝试啊,大不了保持监控,排异了马上取出来,死不了就行。”

“不会差得太多,”庄叙挡得毫不留情,“临床运营部已经给了最终的答案,你先不要再执着于这件事。”

李善情觉得庄叙的态度令他难以忍受:“你说得好简单。”

“……我没觉得简单。”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晚。”

李善情彻底无话可说,两人之间沉默着,李善情听见庄叙那头有人叫他,说“庄叙哥哥”,是周思岚的声音。

周思岚说:“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呢?要不要进来一起看电影。”

李善情差点笑了,问他:“哇,在外面玩啊?难怪没空理我。可能我的事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吧,昨晚知道之后一直拖到现在,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才说出来打击我。”

说着,他感觉左手臂有点痒,便把手机换左手拿着,抬右手抓了几下,没有好转,指腹碰到皮肤,有片片凸起,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急性荨麻疹又发作了。

而后,不光是手臂,几乎胸口和肚子也都在同一时间痛痒了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而脑袋和后颈也如有针扎一般。

“我不看了,你们看吧。”电话那头,庄叙对周思岚说,声音离话筒远了些,听起来遥远。

周思岚说:“好的,那你忙。”便像是离开了。

“我不是为了打击你,”隔了两秒,庄叙放缓了语气,“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他难得态度好些,像终于懂得同情,然而李善情宁可他讲话万分难听,但把自己放进植入名单。

“你年纪还轻,先把身体养好。”庄叙又说出一些街头老伯才会说的话,可能这对庄叙来说已算是安慰,李善情听着只想让他住嘴。

“身体养得好我还植入什么?”他烦到极致,忍不住又去抓身体,抓了几下,把上衣掀起来看了一眼,确认自己病发,戳穿庄叙,“你就是不愿意为我费心吧,果然是大总裁好有原则,维原生科成为超级独角兽有望了!”

“我再费心,实验成熟的植入手段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能立刻提高吗?重度排异反应不是开玩笑,”庄叙对他说,“李善情,你不要无理取闹。”

李善情无话可说,把电话挂了,多年期待在此刻被宣判死刑,他怀疑自己如果不认识庄叙,直接向维原生科的志愿者计划提交申请,通过申请的几率说不定还会更高一些。

没想几秒,他便无法集中尽力,皮肤像贴在烧过的铁片上,疼得想吐。爸爸妈妈都去出差,玛丽已经睡了。

李善情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给医院的顾问Alice打了电话,问她今晚有哪个医生在,麻烦派台救护车过来,他需要一间病房,以及求她不要告诉他的父母。

去医院的路上,李善情眼前已五光十色,觉得自己看见天堂,还短暂地晕过去了一小会儿,睁眼又在VIP2的病床上,病号服已经换好,吊针也打上了,不远处一名不认识的护工坐在陪床的椅子上。

护工见到李善情醒了,便找医生过来。医生对李善情说明情况,问他有没有情绪激动。李善情否认说没有,两人稍稍聊了一小会儿,医生让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护工将李善情的手机放在床边,本想去陪护床睡,李善情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便客气地将他请走了:“我现在好多了,有事会按呼叫铃的。”

房里安静下来,李善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庄叙还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不知是刚才吵架没吵爽,还是想对他进行伦理道德再教育。

无论哪个,李善情都不打算接受。

他方才晕了一通,气没有消除半点,只怕自己回过去,又吵起来,导致情绪激动,症状更加严重,便开了一盏床头灯,编辑了一条给玛丽的消息,主要内容是晚上忽然不舒服,不想吵醒她便没出声,自己来了医院,叮嘱她早晨起来看到这条消息,千万不要着急,吃过早饭再来探望。

消息发出后,庄叙突然又打来电话,李善情把电话掐了,庄叙发了条消息过来,说:“我到你家楼下了,你家是顶层?哪一间?”

李善情吓了一跳,立刻给他回拨过去:“你别乱来,我不在家。”

“你在哪?”庄叙简单地问。

简直像吵急了找上门,要和李善情打架,李善情觉得庄叙这人似乎精神也不是很正常,居然这么爱与人争长短。李善情自然不会说真话,告诉他:“来我同学家了,他在安慰我。”

庄叙安静了几秒,问他:“是吗?”

“嗯,”李善情毫无负担说谎,“毕竟我同学不像你,不是见死不救的冷血动物。”

说到这里又有些生气,他便又说:“我们要睡觉了,明天还要上课,再见。”

挂掉了电话,李善情躺在病床上,又很生气,又很委屈,难得地红了眼睛,狠狠在心里咒骂几句庄叙冷血,闭起了眼睛。

半梦半醒,护士过来给他拔打吊水的针。普通人不太有感觉的动作,李善情被痛得睁眼清醒,蜷起身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护士走了,他想翻身,压到手背上贴着的胶带,又痛得呜咽一声,病房的门就是在这时候被人推开,李善情最不想见到的人走了进来。

本来是一团高大模糊的身影,走近了,李善情便看到他的衣角,又是西装革履,看起来很气派。

李善情不想和他对话,立刻闭眼装睡,没多久,听到庄叙的声音,问:“你同学呢?”

一开口就是这种言论,李善情更来气了,又翻了个身,背对庄叙。

庄叙好像是无奈,低声说:“你要这样生气到什么时候?”

“没什么事你快走吧,”李善情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有素质的人探病一般在上午。”

庄叙安静了一会儿,根本不接茬:“什么时候进医院的?白天没听你说。”

“你是医生吗?问这么多。”李善情不耐烦了,按着病床,将床头向上抬起来一点,才转回身,去看庄叙。

庄叙全然不像李善情一样生气,表情很淡,垂眸看着他,像看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能不能别闹了?”

李善情稍稍愣了一下,心里也冷下来,脾气消除不少,忽然想通庄叙不在乎他是否有植入缓释器的机会,才是正常的。

毕竟除了父母,有多少成年人会真正在意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麻烦青少年呢?

庄叙本来就对李善情冷淡,根本没有过几次好脸色,若不是李善情缠人,他们半点联系都不会有。再说了,李善情本来就最不喜欢庄叙这种闷声不吭、没有情绪的性格了。

以前算计分板,也不过就是无聊中的作乐,他和庄叙根本合不来,庄叙绝对不会被写在他的遗嘱里。李善情在这一刻决定。

“李善情?”庄叙微微俯身,手在他眼前晃晃,又伪善地伸手,替李善情理了理护工替他罩在病号服外的棉质开衫,仿佛为李善情做保姆工作可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李善情低头去看,庄叙的手指很有力,关节凸起,左边白衬衫的袖子里,露出半块有些旧的机械表。

可能带着刻板印象,觉得病人容易冷,庄叙理完开衫,又想替李善情扣靠近领口的扣子,李善情抓了一下他的手,心里不爽,所以有些用力:“你不要弄,很痒才不扣的。”

庄叙顿了顿,说“好”,松开手,问:“你爸爸妈妈呢?”

“出差,”李善情说,“你不要告诉他们。”

“玛丽呢?”庄叙又问。

“在睡觉呢,我不想吵醒她。”

庄叙垂着眼,又帮李善情把掉下床的被子提上来了些,说:“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吧。”

“不用了,有护工在,”李善情拒绝,“我睡觉很不喜欢房里有别人,除了我爸爸妈妈。”

庄叙没有看李善情,睫毛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张年轻、健康又冷漠的脸孔。见到他这样冷静,李善情也不再那么生气,只是觉得有点悲哀,因为到手的希望又飞走了。

而且理智回笼,也建议李善情最好别和庄叙交恶,毕竟说不定最后还是得等维原生科的第二代缓释器。李善情就对庄叙说:“算了,不吵了。谢谢你来看我哦,我其实很少有人探望的。”

庄叙摇摇头,李善情又忍不住抱怨:“庄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健健康康的。”

赌气归赌气,他并不讨厌庄叙。庄叙既聪明,也很有能力,是李善情少数能够在几乎所有方面都认可的人之一。

庄叙听他这样说,看了他一小会儿,忽然抬起手,很轻地摸了一下李善情的头发。说实话,李善情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毕竟他从小长得可爱,很多人喜欢这样摸他,他都习惯了。

把手放下之后,庄叙好像不太自然,忽然对他说:“等你上了大学,身体再好一些,SyncPulse上市,临床数据也多了之后,可以再做一次检测。”

李善情说好好好,就催促庄叙离开了。

庄叙离开病房,李善情把病床重新放平,躺在床上,忽然想到庄叙以为他要上滨港大学的事情。

——既然庄叙给不了他想要的,那么他去哪所大学,甚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李善情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他的人生计划。

与其留在这阴雨绵绵的鬼地方等待一个等不到的机会,不如自己去追寻答案,在有限的生命中奔向更舒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