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崩逝“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卫狄低着头,盯着爬过澄心堂门廊的一只蚂蚁。
临近元日,朔风吹过无比寒冷,手指藏在衣袖里,紧了又松。
他知道殿里坐着谁——天子,皇帝,天下最不可逼视的人,也是他流落十余年后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在南方长大,清贫日子过了十几年,身子瘦弱,又染了病,主家嫌他晦气,要将他撵出去。
他还记得那夜风大雨大,他站在紧闭门外,冷得直发抖。
第二天破晓,一队马蹄闯进织坊,披甲的侍卫叫他“殿下”。
真正接他出来的那位——他在大半年前景西的一方药院中, 第一次见天颜。
光线很暗,像柴房。一个披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坐在一张大得格格不入的桌旁,肩背挺直,静坐便似一尊神像。
他至今记得那日房中的药香气,扑通一声软着膝盖跪下。
然后,那人笑了。笑声很低很沉,带着他不明所以的愉悦。
“别紧张。”他说,“你是朕的弟弟。”
他亲手把他扶起,手碰到他的,竟还带着干活的薄茧。
卫狄下意识抖了抖,眼睛还盯着那只手,白得病态,有种令人窒息的稳重。
与他这副卑贱的骨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陛下……或许该叫他皇兄。他说自己是先帝的丽嫔所生,宫斗时被送到外头,不慎流落江南。
“这些年,你受苦了。”男人低头看他,眉头蹙着,眼神却是极温和。
他说不出话来,眼眶热得厉害,慌忙又要跪下:“不,若没有陛下,小臣现在不知还在哪……”
再后来,他被带进皇宫。
红墙金瓦、玉阶纹石,从未想过的好日子扑面而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好得不可思议。
自从卫昭微服私访回宫,他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几乎日日都要被他召到面前检查课业。
有时在这澄心堂,有时在御乾殿,也有时在长乐宫——当今皇后,也就是昔日钟贵妃的寝殿,如今已成了陛下独居的地方。
男人坐在亭中,倚着一张漆黑几案,身后梅枝探出,落在发侧。他抬手折下两朵,将它按进砚台旁的纸上,慢条斯理地研墨写字,唇边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他偷偷了解过这位贵妃的事。
听说是锦州按察使钟进之之女,入宫后曾与陛下有过一段恩爱时日,可后来不知为何两人反目,她被囚禁宫中,甚至还捅伤了陛下,逃出了宫。
陛下醒来第一件事是昭告天下她已死,前不久却又追封为皇后,将她的灵位列在祖庙之中。
他想,陛下是重情的好人,不但对皇后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他感激皇兄,把他从肮脏、寒冷的泥潭里捞出来,又给了他这般尊贵的身份。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敢懈怠。
皇兄从未对他发过火,也极少夸他。只命人把一叠又一叠书册推到他面前,话语温和:“既是景朝唯一的殿下,便要担得起这身份。”
他日日学到深夜,服侍他的婢子劝他歇着,可他一合眼,就会浮现那张眉目修长、神色淡漠的面孔。
他读书,却不止读书。
兵法、律令、户籍税赋、盐铁纲运、宗室谱系、礼制仪节……样样都要熟稔。背不出,便要跪在灯下彻夜抄练百遍。
他学着批折子——起初只是空折练字,后来是内阁的副本,再后来竟是陛下亲手递来的真本。他批完交上去,第二日便被叫去当面讲解。
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现在才隐隐意识到,皇兄把他找回来,可能不只是当个殿下这么简单。
“小殿下,进吧。”韩玉堂弯下腰,打断了他的发呆。
“是。”
卫狄下意识拍了拍衣袖,整理一番,大步迈入。
澄心堂里一片寂静。
烛火映着纱灯,殿中屏风后的那人披着玄色长袍,身形修长,正伏案执笔。
听见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淡淡道了句:“来了。”
卫狄立在阶下,手心微湿:“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卫昭才放下笔,抬眼看他。
那目光不似苛责,却沉得叫人喘不过气,仿佛能将人心底的惶惑一一看穿。
“坐吧。”
卫狄轻声应下,在他侧下首坐了。
卫昭看着他一会,忽而淡声道:“你已成年。”
卫狄怔了怔,应是。
“六部运转说得头头是道,老臣谁和谁暗通声气,内务哪一处账目藏得不干净你都能讲得明。”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没笑:“若今日朕死了,明日大朝你站在御乾殿上,大抵也能不叫百官瞧出破绽。”
卫狄心头猛地一震,耳边被这话吓得轰鸣,下意识抬眼看着那道端坐的人影:“……皇兄?”
卫昭却没接他话,侧过身去,从案后取出一方漆匣。
匣盖开时,殿内的光芒仿佛都被吸去半分。
黄绫如霞,尚未封蜡,卷首处的墨字犹带着未干的湿意,像是方才写下。
那一瞬,卫狄的膝盖先于理智跪了下去。
“朕的身子不好。”男人低声,语调平稳,“这些年旧伤不曾痊愈,景西回来后又犯了几回……太医的话你也听过。”
卫狄怔住,抬头看他,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一直知道皇兄身体大抵有恙,常见身边有太医随行,可却从没想过竟会坏到要提前写下传位诏书的程度。
“朝政不能空。”卫昭推来诏书,又按下一旁的玉玺,“卫家的江山传承,总要有个交代。”
卫狄脸色瞬间苍白,指节死死抓住绒毯,借此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陛下……”他低声唤。
“你已经成器,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卫昭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皇兄信你。”
“皇兄……”卫狄终于忍不住出声,脱口问:“你……要去哪?”
他看着少年眼中的慌乱,反倒笑了:“朕要去别处过清净日子。”
卫狄听着他仔细安排假死后的后事,心底越来越凉。
“……将朕的牌位,列在皇后之侧。”
他喉头发紧,直到他终于说完,才艰难开口:“若是……我以后有不懂的事……还能去找皇兄吗?”
卫昭闻言,骤然收起笑容,一双墨色的瞳孔盯着他。
他被看得头
皮发麻,原本涌上的不舍和依赖被死死压下,嗓音发干,不敢再与之对视。
“你已经懂事。”男人只说。
看着少年颤着手接过诏书,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卫昭才缓缓靠回椅背。
“韩玉堂。”
“诶……陛下!”韩玉堂赶忙上前。
他跟着陛下半生,眼睁睁看他从无人问津的三皇子,熬过冷宫、夺嫡、剜骨般的朝局倾轧,踩着白骨一步步走上这把椅子。
如今却在这般寂静中,在只他一人的见证下,彻底交出手中权柄。
“药用完了吗?”
他心口一缩,低下头:“是。今晨是最后一副……奴才亲眼看着殿下喝下的。”
药是他每日亲手所送,为表圣宠,明面上是调养气血的固本之方。
殿下从不疑他,每回都恭顺地接过喝得一滴不剩,还会向陛下报喜,说药“温补得宜”,“夜里不咳了”,“胃口也好转了”。
可谁知——
他喝下的不是补药,是亲兄长递来的温水煮蛙一般的断子绝孙之毒。
至今已整整半年。
“东西呢,收拾好了吗?”
“都好了,陛下,车马俱已在宫外候着,立刻就能走。”他又答。
“哭什么。”卫昭听出他语气里按捺不住的哭腔,偏头看他一眼。
韩玉堂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红着眼眶:“陛下……您不后悔吗?”
男人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整了整衣襟,指腹在金线织就的龙纹上拂过。
那是他曾握在手心的天下,荣光万丈,如今却只剩最后这一角还披在他肩上。
卫昭忽然笑了:“朕说过,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里。”
他顿了下,望着殿门外透进的天光,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一只手只有这么大,哪里拿得下所有呢。”
韩玉堂不敢出声,抹着袖口擦了擦泪。
卫昭嗓音再低了一些,像是只说给自己听,“那么……就只挑最想要的。”
韩玉堂呼吸放轻。
“你说说,这辈子有什么愿望?”
他一愣,抬头。
男人袍角垂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露出清瘦修长的骨节,脖颈微仰,头枕在椅背上,眼睛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神情极静,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韩玉堂垂下头,想到之后自己那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徒弟、干儿子们,心中戚戚。
“朕可许你无边富贵。”
他淡声,“你今日便出宫,做个闲散富翁,顺遂一生。”
韩玉堂一听,整个人像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闷响作声。
“陛下!”
他跟着卫昭这么多年,生死都过了一遭。两人年纪相仿,幼时一道摸爬滚打长大。对他有惧,却也早生了骨血般的依赖。
他挨骂时熬夜时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可真被撵走那刻,反倒不知自己还能去哪了。
韩玉堂伏在地上,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公鸡:“陛下打奴才、骂奴才,奴才都能受着……可若真是不要奴才了——”
“那奴才这辈子,是真不知道该往哪活了……”
殿中静了片刻。
卫昭终于睁开眼。
那双眼深寒如初,仿佛先前的疲惫与沉默全是假象,此刻落在他身上,冷幽幽的,却带着兴味。
“当真?”他嗓音低极。
韩玉堂红着眼,低头垂得死紧:“是。陛下去哪……奴才便跟着去哪。”
卫昭又笑出来:“那就赏你做我府上的大管家。”
他站起身,广袖一展,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罕见的轻快。
“走。”
“我们现在就去找……我的夫人。”
*
天启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天清气寒。
明君卫昭旧疾复发,崩于澄心堂寝榻,年二十二。
太医院进表详陈,言陛下病入膏肓,力竭而终。
丧钟三响,宫中封门守制,按例举国缟素三月。
择吉移厝,与钟皇后同葬于皇陵,奉安永宁。
翌日寅时,遗诏开封。
皇弟卫狄即帝位,于御乾殿前三跪九叩,受玺登基。
改元永熙,大赦天下,昭告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