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朕亲自去追。”
卫昭一步步走回御乾殿,长毯铺向最上首的御座。
柴车行上主道,滚轮咯吱咯吱。
卫昭在九龙金銮宝座前站定,文武百官皆伏首屏息。
柴车在承乾门前停下。
“阿山今天还送啊?”门口守着的侍卫招呼一声。
钟薏死死将自己藏在柴深处,一动不敢动。
因一路狂奔而流的汗水早已濡湿衣襟,衣料贴在皮肤上,被凛冽钻入的寒风一吹,冻得她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诶,是,这趟结束还有一趟。”
她竖起耳朵,听着侍卫的脚步越来越近,像是踩在她的神经上碾压。
卫昭垂下眼,一点点看过这张自己幻想过无数次的位置。
侍卫掀开车上的黑布。
她几乎能感受到阳光穿透柴缝照在眼皮上,赶紧闭眼,指尖死死扣住包袱带,不敢有丝毫动静。
来人随意扫了眼,重新盖上。
“走吧走吧。”
检查完毕,两个侍卫合力把门推开,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摩擦间出轰鸣。
良久,他转身面对密密麻麻低垂的黑色头颅,终于坐下。
原来龙椅......这么硬。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她的脊椎。
他昨夜握着她的腰和她承诺,等他登基,他们会一起搬出东宫。
他的漪漪,清和院适应得很好,那在别处也定是一样。
他会给她换更华美的院子,更大的床榻,窗外种满她喜欢的花木。
阿山继续扬鞭。
一路震颤,时有锋利的木柴边角戳到脊背,钟薏却察觉不到半分疼痛。
身后宫门“咣当”阖上,发出沉闷一声。
她才敢稍稍放松些许。
皇帝启唇,缓慢开口:“传朕旨意——”
真的出来了......
她出来了!
钟薏窝在柴里,浑身上下还维持着死死收紧的姿势。
心口的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忽然一下子断了。
她鼻腔一酸,迫切地想哭出来。
卫昭眼底泛起幽沉的笑。
感官重新复苏,她现在才察觉到汗水贴着额头流下来,黏糊糊的,还有不知何处受伤了的血腥气。
将近三年以来,她从未如此狼狈。
此时全身都在开始疼痛,钟薏忍着,心中的喜悦和快意完全盖过痛楚,比在清和院的任何一日都要高兴。
卫昭心跳莫名开始加快,快到几乎窒息。
他眼前一阵发黑,双手握在扶手上,才维持声音:“朕蒙先帝厚泽,继承社稷之重,以正邦本。登基之初,谨以仁德,以恤众心。”
一片黑暗中,听觉便格外敏锐。
“着令:一者,赦天下。”
她谨慎地呼吸着,听见风声;听见车轮碾过地面;听见柴木与柴木之间的细碎摩擦;还能听见大牛鼻息规律有力,像是在替她喘气。
“二者,赏忠诚之臣。”
人声好像顺着风从很远处传来,隔着经年山水。
“三者,免三旬徭役,减三成春税。”
钟薏数着时间流逝,暗中估算柴车已离皇宫多远。
清和院中他未曾禁她看书,她便偷偷背下京中地图,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撑着身子,一寸寸拨开压在身上的柴木,挎好包袱,指尖颤抖着掀开黑布一角。
阳光穿过缝隙直直照进来,有些刺眼,落在她脸上却带着暖意。
她怔了片刻——
眼前的世界,天地辽阔,四野晴明,不再只有赤红宫墙与冷香暗窗。
不是不再只有,是再也不可能有。
她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所有的清新空气都刻进骨血。
前方的车夫毫无察觉,还在慢悠悠地挥鞭。
路旁是片林地。钟薏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头的紧张,忍着浑身的酸疼,从车尾跃下。
身形不稳,狼狈地在泥地上翻滚了两圈。
掌心和膝盖被摩擦得生疼,但她来不及感受疼痛。
她趴着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倚着树干,冷静下来。
她将包裹摊在膝头,里面是她筹备许久的心血:换洗衣物、藏下的糕点、一张精细的景朝地图,一点零碎的银钱,还有一件玉笄。
是卫昭送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那日清和院张灯结彩如在过节,只为了庆祝她生辰。他捧着小匣子来,说是他亲手做的,玉也是他特地挑的。
她被那刻意造出的温情蒙蔽了心智,竟也鬼使神差接了过去。
第二日她便清醒,故意摔了那玉,任匣子磕在桌角,玉碎两半,声响脆响。
他依旧没有发怒。
只将它拾起,找了工匠修补。但碎玉难全,就算被金丝包裹,那道裂纹仍然明显。
那夜他把玉笄抵在她胸口,命她数上面的醉芙蓉花一共多少瓣。
那玉笄刻得粗糙,芙蓉歪歪扭扭,叠瓣错乱,连工匠都未必能数得清楚,他却在此时,在这种时候,命她数。
她数了一夜。
钟薏盯着圆润的尾端看了片刻,忽然冷笑出声。
送笄不送簪。
他从没准备让她有选择的权利。
但她始终记着他当初说这玉的价值极高,自己攒的碎银不够,因此走前特地把它带上。
不能停留太久。
她迅速收好包裹,脸上抹了把黑泥,继续赶路。
现在连京城都还未出,她不可以松懈。
她加快步子,顺着城门的方向一路向南走。
今日卫昭登基,大赫天下,城门防卫松懈,她可以趁机混出。
但越看到那片城门,她心越发紧绷。
若是他比她预料的早一步发现她不见,若是他当真在万众叩首中起了疑心,遣人去寻,或者已经派人追来……
每次有人从她身侧快步走过,她都忍不住侧头看,手下意识攥紧包裹。
钟薏又
觉得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
册封仪式必然无比隆重,现在他现在应该已经登上了龙椅罢?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却无法压下那种寒意攀爬上背脊的错觉。
她喉间干涩,耳畔仿佛听到幻听。
卫昭笑着在喊她名字。
她一惊,转头望去——什么也没有。
可就是那一瞬,冷汗从脖颈淌下。
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鲜血淋漓的两次逃亡让她这辈子都不敢忘,所以她不敢想,此次若是失败,等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咬紧牙,继续走。
太阳偏西,金光洒在城墙上,像一片炽热的火海,照得眼睛生疼。
身子早已不堪重负,正午的逃亡已经够疲累,又几乎横穿大半京城,越走到后面速度越慢,几乎是意志拖着两条腿在动。
人群在城门前蠕动,钟薏终于混入其中,脸上灰尘斑斑,灰扑扑的袄子又脏又旧,任谁看去都像个可怜的流民。
她压着嗓音学旁人咳了两声,低头不语,生怕一开口就露了声线。
她盯着前方守卫问询的动作,记住每一个被放行者的举止,如何回答、如何行礼、又是如何被扫一眼便放过。
队伍离那巍峨的城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发急促,像要从胸腔跳出来。
钟薏仿佛看见,城外无垠土地上,她爹站在阳光中朝她招手。
她还要去苏州,见娘亲。
还要回青溪,接阿黄。
一定会出去的。
她的计划很周全——避开陆路、先往江口,租船改道。
随便去一个城镇,再租车去苏州。
只要出得了城门,一切都会简单。
突然,一名披甲骑兵快步冲来,附耳对守门的几个侍卫说了什么。
那侍卫霎时神色一凛,收起漫不经心,眉头紧锁,眼神凛然。
队伍顿了一下,又缓慢前行。
钟薏心中咯噔一声。
队伍速度骤然慢下。
她看着前方一个个被仔细盘问、要求摘帽,亮眼的人,心跳仿佛被死死按住。
她压着惊惶,强迫自己不去乱动。
她若是现在转身逃跑,就是当场暴露。
冷静。他们不一定是在找她。
城门还未封,她还有机会。
她慢慢挪动脚步,眼看就要轮到自己。
她低下身子,刻意用袖口擦了把地上的灰,抹了满脸,又把身上的小包袱往胸口抱紧,双手搓得通红。
“你。”侍卫点住她,眉头一皱。
她一颤,佝偻着上前两步,嗓音压得极低:“回大人,小的是青溪人。”
她头始终低着,语气中带着受尽风寒的沙哑和乞怜:“爹娘早没了,原在城中讨饭,这几日实在熬不下去,想出去碰碰运气。”
侍卫眉头未松:“抬头。”
钟薏一顿。
她缓缓抬头,刻意偏着,只露大半张被尘灰遮得严严实实的脸,睫毛颤了颤,看上去怯懦又卑微。
侍卫盯着她看了一会,目光从她脸扫到她手上的包袱,再到她破旧的鞋底——
钟薏脚上那双鞋原是宫里的软底绣鞋,她早踩得脏污,又在泥地翻滚过,此刻几乎破了口,看着也无甚破绽。
她屏息凝神,连呼吸都算好了节奏。
侍卫还似有疑惑,想再问,旁边忽然有人喊:“快点快点,天黑前得清完人!”
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又在她面上扫过,终是侧身让开,抬手一挥:
“走吧。”
走吧!
她心中猛地一震,像是有人替她打开了枷锁。
钟薏深深鞠了一躬,姿态卑微得仿佛真的只是个冻得发抖的乞儿,不敢露出丝毫异样,挎着包袱,小心翼翼地迈出城门。
一步、两步……三步。
她没有回头,脚下越走越快。
风自前方扑来,混着冷冽的尘土,吹乱她额前几缕发丝。
她出来了!
真的出来了!
心头那块巨石轰然砸落,刹那间四肢都像卸了重担,轻得仿佛能飞起来。
她眼前逐渐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人群在骚动,有人高声喊着什么,守门侍卫快步冲上前去制止。她猛地回头——
那道巍峨城门,竟在她面前“咣——”一声,被彻底封死了。
她脸色刹那苍白。
一定是他。
是卫昭。
他发现了!
她脚下发软,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害怕。
天色暗下,最后一抹红线在城门外消失。
原本还在排队出城的人群忽然被喝令止步。
“怎么回事?不是还没封门吗?!”
“皇帝登基,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人群嘈杂不休,还未来得及多问,远处尘土滚滚。
一队黑甲骑兵如箭般破风而来,马蹄声如雷,阵仗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毫无预兆地冲入人群,迅速列阵,将整条通往城门的大道围得水泄不通。
兵刃未出鞘,反着夕阳冷光。人群瞬间安静。
无一人再敢说话。
紧接着,有士兵拿着一叠画像,每一张的人脸清晰可辨——
女子低头佝偻,脸上蒙尘,但眉眼轮廓娇艳,尤其是那道眼尾极淡的痣,像一滴墨滴在左下角。
“抬头!抬头!”
兵士沉声喝令,强硬地抬起百姓下巴,对照画像,一个不漏地查过去。
人群惶惶,有人尖叫,有孩童哭泣,又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守门的侍卫也被调了回来。
他看见那张画像,脸色瞬间苍白,浑身僵直,几欲站立不住。
这......这不就是——刚被他放出去的人吗?!
他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立刻意识到自己完了。
下一刻,人群在他眼前无声劈开。
一阵蹄声由远及近,缓缓响起,如同黑夜中踩着尸骨而来的亡灵。
侍卫愕然抬头,瞳孔收缩——
那人骑着高马踏步而来,身上竟还穿着未褪的玄色冕服,玉带束腰,龙章辉映。
流苏垂落在鬓侧,半掩着眼,只露出一双黑深晦暗的眸子。
仿若从皇图社稷之上走下来的幽鬼,森冷寂然。
军队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无一人敢直视。
侍卫扑通一声跪下,连脖颈都僵硬得无法转动。
风从背后吹来,冷冽如刀,一路已经没有什么同行之人。
钟薏握紧包袱,强迫自己镇定,按着记忆中渡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侍卫猛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剖开他的脊背,比寒风都疼。
“她在哪?”
他嘴唇哆嗦,齿关打颤,不敢不回:“回、回陛下,人......人已经走了!”
寂静。
长久的寂静。
卫昭终于转头,目光投向那扇早已封死的巨大城门。
半晌,他笑了一下。
声音幽冷:“开门。”
黑甲军队一动不动,在等最后旨意。
“传令,放马。”
“暗卫出城,五道并追。”
“封渡口、抄客栈、商路……全部查。”
“她喜欢走哪条路,朕知道。”
他声音忽而极轻,像是呢喃:
“——朕亲自去追。”
城门缓缓开启,发出“咣当——”的一声巨响,震动整条长街。
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卫昭策马路过门前,衣袍金纹生辉,擦过侍卫面前的空气。
他一下瘫软,倒地不起。
玄甲军如潮水般自城中涌出,铁蹄滚滚,旗影翻飞。
街口渐归寂静。
夜里江面风大,水
浪呜咽,渡口荒凉。
一盏昏白的船灯挂在木杆上,映得码头边几道身影影影绰绰。
钟薏裹紧身上的衣服,握着包袱快步走近。
她攥着银子,压低喉咙:“今夜有船么?”
船家正蹲在江边上抽旱烟,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带着几分警惕地打量。
夜里问船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灰头土脸、衣着破旧、拎着个包袱,倒也没多问,只吐出一股烟气:
“有,一艘。等会走。一人?”
钟薏点头。
“去哪?”
她顿了顿,避开最可能被追查的方向,轻声:“往西就行,去哪儿都行。”
船家盯了她片刻,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艘小船:
“那艘。晌午接了趟货回来,脚快,今晚起行。你银子若够,登船就成。”
钟薏将银子递过去,指尖冰凉,碰到对方手时,忍不住一颤。
船家接过银子数了数,也不多问,侧身让开了路。
她朝那艘船看去,船身漆黑,布帘掩着,幽幽的灯火从缝里渗出。
她攥紧包袱,深吸一口气,踩着码头湿滑的窄道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风声和浪声之间,自己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咚,咚,咚。
她低着头走。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听不清风声了。
耳边只剩下那沉闷急促的——
咚。咚。咚咚。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心跳。
可那声音逐渐加快、加重,甚至好像带起了尘土飞扬。
她陡然止步,整个人仿佛被一双冰冷的手按住脊背。
有什么正在逼近。
她僵着脖子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