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
钟薏还醒着,心脏猛然一跳,所有困意顿时消散。
是谁?
她心中惊疑不定,睁开眼的本能被压下,强迫自己紧闭上眼,装出熟睡的模样。
来人步伐平稳,没有丝毫停顿,直直走近她的床榻。
床帐被撩开,丝绸掠动间带出一阵微风,幽幽拂过她面颊,带来熟悉的、让她战栗的龙涎香气。
钟薏心中一寒,全身不由自主地绷紧。她拼命回想,今日和他在一起时有哪里露出了破绽,哪个环节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否则,他为何今夜在这个时候莫名过来?
榻边微微一沉,他坐在她身侧,动作娴熟,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夜访。
空气好像变得粘稠,熟悉的热度从身侧渗透而来,钟薏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快到她甚至担心会不会被他听到。
她竭力屏住,让呼吸维持均匀节奏,哪怕她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绷断。
男人没有动作。
他只是坐在那。
黑暗中,犹如凝成实质的视线格外清晰,她现在正是警惕,因此可以轻易捕捉到。
丈夫夜间来悄悄看望自己,妻子本该感到羞涩或者甜蜜,可此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过于幽深,沉默,如蟒蛇寸寸舔过她的肌肤,带着窒息的冷意和压迫。
如此阴奉阳违,这就是他的真实面目吗?
惊惧漫上心间,她才发现即便她们已经亲密到有过无数次鱼水之欢,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钟薏僵着身子,不敢有丝毫动作。
忽然,卫昭探出手,触到她额间。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她差点一颤,几乎忍不住想挣脱,藏在锦被下的指尖蜷缩,紧扣在一起。
手指一点一点,缓慢无比,摹过她的眉眼、鼻梁、两腮......每一下都像是在试探,最
终落在她的脖颈处。
指腹按上去,又若无其事地滑过。
他手腕的龙涎香变得格外浓郁,萦绕在鼻息间,她心中的恐惧也在不断放大。
“薏薏,睡着了吗?”
低缓嗓音在静谧中炸开,温柔无比,却让她血液瞬间凝滞。
她不知道自己的伪装是否被他察觉到,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从喉咙中撞出来。
钟薏不敢动,身体绷得更紧,只能被迫忍受那持续的轻柔却毛骨悚然的触碰。
“原来睡着了啊。”
许久,男人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终于把手收了回去。
他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那道目光没有移开,依旧牢牢地锁在她身上,像一张落满雨珠的蛛网,湿腻、阴冷,粘附着她,罩在她身上。
曾经,钟薏以为这样目不转睛的注视是爱,是卫昭改不掉的占有欲。她沉溺其中,会笑盈盈对上他深不见底的视线,和他撒娇、亲密,可现在只剩恐惧。
她忍不住去想,平日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她睡着时,在她毫无防备时,用这般可怕眼神看着她?
思及此,钟薏肌肤上泛起大片细密疙瘩,但好在被藏在寝衣之下,他看不见。
她一向认为,自己对他的情意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是她们彼此相爱,彼此坦诚,而不是如今这般,被下药,被窥视,被掌控得滴水不漏。
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夫君吗?
或者说......
他从来都不是,只是她误把他的枷锁当作了爱意。
钟薏脑中乱七八糟一片混乱,思绪在失望和恐惧之间挣扎,旁边的男人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困意重新袭来,意识模糊间,才感受到旁边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只是一瞬,又悄然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倏然睁眼,眼前只剩帘帐微晃,和她自己跳动的心跳声。
*
这几日,钟薏开始审视自己和卫昭的这段关系。
她无法否认,他对她的好是存在过的。父母离开后,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日子里,是他衣不解带照顾自己,陪伴在侧,让她有所依靠。
她没有办法说自己已经彻底不爱他了,但是她也无法再像曾经那样给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被他三言两语的温柔心软动摇,献上自己的一切。
所以,她必须弄清楚,那药到底是什么用途?
他又为何要对她隐瞒?
这将是决定她如何看待他和她们感情的最后一环。
卫昭既然选择瞒住她,就意味着她从他口中得不到答案。
那么她只能自己去查。
这不仅是去找真相,也是她对过去那个懦弱自欺的自己的弥补。
当初在钟府,她明明察觉到些异样,却因为种种原因犹豫迟疑。她不想打破当时的美满生活,选择了对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了亲手掩埋疑虑,把一切风波都埋在风平浪静之下。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若还这样温顺接受,那下一次等待她的欺骗,又会来自谁?
通过那天的试探,钟薏已经证实,卫婉宁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那药她也已经悄悄停了好几日,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目前线索并不多,唯一的突破点就是卫婉宁。
但卫婉宁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钟薏思索过,是否要直接去找她,但她和郡主素来不对付,若是贸然主动去找,只怕会让卫昭起疑。
她不能冒险,只能日日去慈和堂守株待兔,等卫婉宁来探望太妃,再寻机和她相谈。
除此之外,去慈和堂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不用和卫昭一直呆在一起。
她现在实在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恢复到曾经和他的亲密无间,听他一句句情深意切。只要一想到他精心营造的温柔可能掺杂着欺瞒,她便无法再心安理得地面对他。
于是她以陪伴太妃为借口,每日停留在此,佯装仍在为他监视自己一事生气,让她的冷淡显得合情合理。
而这些日子里,卫昭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克制。
他没有强迫她同寝,甚至连上次半夜的夜访也再未发生,仿佛那夜不过是一时兴起,仅仅是来看看她睡得好不好。
可惜,钟薏如今已不会再轻信他了。
这日她照例去了慈和堂。
萧乐敏倚在软榻上,瞧见她捧着本医书,笑:“贵妃进了宫,倒是初心未改。”
钟薏指尖下意识攥住书页。她最近想方设法,翻遍宫中有的典籍,就是想透过书中蛛丝马迹找到那药中到底加了什么。
可惜至今一无所获。
她掩去眼底情绪,恬静笑笑:“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太妃颇为欣赏地看着她,点头:“女人啊,还是得学个一技傍身,就算进了深宫也是如此。”
“当初本宫听闻钟小姐医术极好,还曾特地请你入宫。”
“那时可曾冒犯了你?”
钟薏摇头,柔声:“若不是娘娘,臣妾还无缘得见陛下,也......不会和陛下互通心意。”
此话一出,太妃轻笑一声,周围的婢女也跟着窃窃笑起。
美人脸颊浮上娇妍红晕,看起来不好意思极了。
太妃看着她害羞的模样,温声道:“那便好,本宫近日见你总往慈和堂来,还以为你和明昱出了什么矛盾。”
“自然不是!”钟薏微微低头,带着无奈,“只是......陛下公务繁忙,臣妾不愿多扰。”
“你是个明事理的。”萧乐敏满意点头。
钟薏垂下头。
难道卫昭近日真的很忙吗?她完全没有去挂心过,只是找了一个理由随口敷衍。
她前几日熬到深夜,不是等他,而是提防他。生怕他如那晚一般潜入殿中,用那样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好在他没再过来,她便也逐渐放下戒心,夜晚不再强撑着清醒,睡得越来越早。
外头宫女进来,轻声禀报:“太妃,贵妃,长华郡主来了。”
萧乐敏坐直身子,脸上浮现笑意:“快请进来。”
她转头看向钟薏,“贵妃还未和婉宁接触过吧,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脾气暴躁,上回的事你可别介意。”
钟薏心跳猛地加快。
她牢牢盯着殿门口迈进的红衣身影,闻言细声回道:“郡主是极好的人,臣妾怎么会介意。”
卫婉宁刚好进来,听到这一句话,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继而眉眼弯弯扑到太妃身边:“祖母!”
“你这丫头,怎么又许久不来看我?”萧乐敏语气故作埋怨,手却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背,眼中满是纵容,“若不是有贵妃陪着,我非得闲出毛病不可。”
卫婉宁就是故意吊着钟薏的,但她断不能如此说,只道:“祖母不是让长华和那裴凛通信来着,我便是在忙这个。”
“哦?那你与他如何了?”
钟薏安静端坐一旁,听着她们其乐融融地寒暄,想到远在锦州的家人,心中不是滋味。
书页被她一直捏着,起了褶皱。
殿内还有无数宫女看着,她若想同卫婉宁单独相谈,必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就在她思索之际,卫婉宁瞥见她的神色,语气轻快:
“对了,祖母,上回长华冒犯了贵妃娘娘,还未与她道歉呢,如今正好是个机会。”
钟薏心神一凛,警觉看她。
萧乐敏露出欣慰表情。
卫婉宁眼神一转,下颌点了点殿中侍立的宫女:“这么多人在这儿,我不好意思。”
太妃失笑,顺着她的话:“那你就自己和贵妃好好道歉,正好我也乏了,懒得听你叽叽喳喳吵我。”
她随意摆摆手,“都下去吧,让郡主陪贵妃说会话。”
众人依言退下,萧乐敏被宫女搀扶着回到内殿,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钟薏意识到她是主动支开旁人,心脏
开始急速跳动,一想到接下来即将得到答案,浑身僵冷。
卫婉宁懒洋洋目送太妃离开,这才坐直身子,盯着对面的钟薏。
她看她面色不自然的模样,畅快笑了出来:“娘娘最近看起来精神不佳啊。”
钟薏知道现在不是和她纠结的时候,低声急切:“你是如何得知那药有问题的?”
卫婉宁闻言笑意更深,漫不经心剔了剔指甲:
“你发现了?看起来还不算太蠢。我以为你只是个只能依附表哥存活的菟丝子呢......哦不,姑且算是娇贵的金丝雀吧。”
“卫婉宁!”钟薏皱眉喊她。
卫婉宁这才正眼和她对上,唇角微扬:“我这么聪明,自有我的法子。倒是娘娘医术高明,怎么,那药里面有什么东西你自己看不出来?”
她见钟薏语塞,心中恶气顿出,懒得再和她绕圈子:“我上回在陆明章那里看到了药方,其中有忘忧草。”
钟薏瞳孔骤缩。
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此药无色无味,会让人遗忘过去,因它的作用常出现在民间那些因情爱痛苦而求忘,或因阴谋被人强行抹去过往的故事。
可她怎么会需要用这个?
难以言喻的恐惧让五脏六腑都浸上寒意,她压住情绪,声音紧绷:“你确定?”
“怎么,娘娘若是不信,婉宁也没法子咯。”
卫婉宁面上笑得轻巧,唯独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反应,要从她脸上寻到一丝裂隙。
钟薏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惊疑不定,再抬眸时神色已然冷静:
“看到药方?这可真是巧了。郡主若是真的看到了我的药方如何,那敢问别的药材是什么?”
卫婉宁果然一愣,眼中闪过迷茫思索。
钟薏目光冷然地看着她,语气一顿,“还是说......你其实并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想借此试探本宫?”
卫婉宁猛地回过神,对上她冷硬神情,恍惚间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看到了卫昭冷着脸的模样。
她心头火起陡然窜起,冷笑:“我确实忘了别的药材是什么,但......”
她语气透着挑衅,“我不小心得到了别的消息。”
语调轻缓,却字字诛心,“娘娘知道自己的来历吗?”
钟薏指尖一顿。
她下意识攥紧手中书页,指甲“刺拉”一声穿透纸面,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郡主此言何意?”
卫婉宁嗤笑,缓缓起身走到她旁边:“你真以为自己是钟府嫡女?”
钟薏呼吸一滞,手指冰冷。
她醒来后,周围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钟府大小姐,钟家上下待她极好,这一点她自己也从未质疑过。即便对失忆前的经历心存疑惑,她也是怀疑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她从未想过连血缘都会是错的。
可她的语气如此笃定......
卫婉宁欣赏着她眉头紧蹙的模样,得意地拍了拍她肩头,“我近日找人查了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倒是吓了一跳。
“钟贵妃不愧是天命所归之人,当初在苏州时病了两年奄奄一息,府中上下都准备好后事了,却突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更巧的是,自那之后,钟家竟一路扶摇直上。”
“还有更奇怪的。外人再没有见过你大小姐的真实相貌,直到今年百花宴。
“若是如此便罢,或许都是你运气好,可本郡主最近花了些小钱,找到钟府的一名老侍女仔细盘问了一番,她说,你就是突然出现在钟府的。”
钟薏的指尖颤抖,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不安,避开她的眼神:“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婉宁看她面色煞白的模样,缓缓道出真相:“意思是啊,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小姐。”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死寂。
钟薏僵在原地,脑中轰然炸响。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钟府度过的几个月,记忆中父母对她的温声关怀变成笼罩在雾气中的假象,哥哥和她初见那日面对她的不自然和停滞也有了理由解释。
她本以为是和他有什么龃龉,可如今想来,面对一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妹妹,他如何能自然?
钟薏遍体生寒。
那她是谁?若她不是钟府的嫡女,那真正的嫡女又去了哪里?
卫婉宁意犹未尽,慢悠悠抛下另一颗惊雷:“还有别的证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陛下的小妾吧?”
她蓦地回神:“等等,你上回说的小妾......是真的?”
卫婉宁一愣,随即怒不可遏:“怎么,你居然没信?”
她气得冷笑,“本郡主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居然不信!”
钟薏想到那日卫昭如此坚定和自己发誓,甚至拿族谱证明清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纷乱:“那小妾又怎么了?”
卫婉宁冷哼:“那狐媚子在陛下登基后仍旧被留在东宫,原本我还以为皇帝对她念念不忘,但后来她突然消失,仿佛从世上蒸发了一般。
“我想或许是陛下嫌她碍眼,把她暗中处理了,但是......
“那侍女所说的你这位大小姐在府上突然出现的时间,和那小妾消失的时间,竟然一模一样。
“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
周围越发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二人呼吸。
卫婉宁看着她脸上的震撼、茫然、痛苦,一想到她和皇帝二人马上就要决裂,卫昭马上就要感受到她感受过的痛苦,心中生出报复的快意,顿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费尽心思抽丝剥茧的调查也算值得。
“我说,贵妃娘娘是可怜呢,还是幸运呢?”她笑得越发开心,伏在她耳边,声音含着蛊惑,
“没想到陛下如此瞒着你吧?他给你下药又安的是什么心?他曾经是不是更加可怕地对待过你?哎呀呀,想来陛下当初对你也不是爱到连旁人都不愿见啊,只是想把你当成物件关起来而已嘛。
“你现在是不是很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