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天子锋锐的眉眼微微上挑,和他对视时,眸中的温和不减,仿佛真的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岳丈。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念钟卿对贵妃的养育之恩,给钟卿十日时间考虑。”
皇帝语气和缓,好似宽宥,可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十天,不过是给他一个接受现实的缓冲期。
钟进之垂首叩地,嗓音发涩:“臣......谢陛下隆恩。”
他被这道圣旨砸得头昏脑胀,晕乎乎地谢恩退下,回到钟府时,人还未回过神来。
一年不到的时间,钟家经历起起落落......他环顾周围亭台水榭,忽然想起刚搬进来时的意气风发。
李清荟见自己夫君从宫中回来后,便一直如此苍白恍惚的
神态,终究在饭桌上忍不住开口:“今日是怎的了?”
钟进之叹口气,放下碗筷:“陛下命我去锦州,任按察使。”
钟夫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环顾一圈,压低声音:“不是才来上京吗,怎又要赶我们走?”
钟进之露出一抹苦笑。
连他深宅里长大的夫人都知道的道理,没办法再瞒下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不愿我们再与贵妃有所牵连。”
李清荟怔住:“贵妃已经进宫,如何还能与我们有联系?”
“昨日娘娘同陛下求情,想见我们。”
李清荟看他说完,脸色也苍白了:“便只是这个原因?”
钟进之艰难点头:“目前看来,是。”
他刑部侍郎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头上还有个尚书压着,手中没有实权,对皇权无半分牵制,陛下犯不着忌惮把他调到千里迢迢的别处。
桌上的珍馐美馔顷刻间味同嚼蜡。夫妻二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底的无奈。
他们来京是因为钟薏,如今要离京,也是因她。
烛火继续噼啪跳动,她小心翼翼看他:“那老爷是如何打算?”
“天命难违,还能如何?这按察使的官位,确实是抬举,我若抗旨,怕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李清荟听得心惊胆战,想到自己儿子,急切道:“老爷!以礼才进京多久,他还有大好前程呢,怎么能和我们一起去那偏远之地!”
“陛下说,以礼可以留下。”
李清荟猛然松口气,对她而言,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旁的已无足轻重。
可一想到要和儿子天各一方,她便难以自抑,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这该如何是好......”
“别哭了!”
钟进之心中满是苦涩,被哭声扰烦。
他这一生,仕途谨慎、行事守规,进京后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自己走错一步。回顾过往,做过最大的冒险便是当年主动投诚新帝,以及——照顾贵妃。
*
这几日钟薏过得额外舒坦,每日窝在长乐宫看看书,赏赏花,偶尔陪太妃抄经,聊天解闷。
她才得知,长乐郡主颇得皇太妃宠爱,在此之前一直都特意进宫陪她。然而,自从那日她当着钟薏的面挑拨关系的事被陛下知晓,便被下令不准再入宫,留在家中思过,纵使萧太妃求情也无济于事。
那日卫昭好似变了个人,放荡无忌地折腾她,可事后又抱着她低声道歉,和她许诺,说会让父母进宫看她。
钟薏确实很想他们,失忆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但陛下说这几日她爹得了咳疾,连早朝都未上,等他修养好了,便让她们一家人团聚。
她满心欢喜地数着日子一点点过去,隔两日便寄回一封信,并着宫里的好玩东西,一同寄给他们。
她不知道的是,所有的信,连带着寄给翠云的,都一并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卫昭毫不避讳地拆开封存完好的信,一字一句细细看过去,越看脸色越沉。
她总是和过去一般,有如此多需要挂念的人,便是呆在他身边,除了床榻之上完全属于他,其他时刻总是不得闲。
那颗跳动的心,塞得满满当当,又有多少位置是留给他的?
韩玉堂小心翼翼地瞥着陛下怒意欲发作不得的模样,看他气得快把信纸撕碎,纸页上满是他控制不住力道捏下的褶皱,又因是娘娘亲手写的字迹,不得不松手。
——这些信还要人回呢,若是贵妃迟迟收不到回信,伤心了,心痛的还是陛下自己。
只不过,原件被陛下妥善收起,让他找人去代笔了。
*
又是一个深夜,长乐宫的寝榻一片狼藉,被褥早已湿透,不能再睡,于是卫昭结束后把她抱到偏殿。
第一次在偏殿歇息,她不习惯,难以入眠,手臂环住卫昭劲窄的腰,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肤上。
卫昭嗅着她发间的香气,低缓开口:“薏薏,明日,你父母进宫来看你。”
闻言,钟薏眼眸顿时睁大,惊喜地望着他,眸光在昏暗烛光下仿若有点点星辉:“谢陛下!”
一瞬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卫昭见不得她为了别人如此欢欣雀跃的样子,眸色微沉,抬手将她脸压进怀中,掌心扣住她后脑,薄唇紧贴发顶:“谢我做甚,我是你的夫君,薏薏想要什么,我都能给薏薏取来。”
钟薏觉得他的用词有些古怪,父母怎么能用“取”一字形容?可她现在太高兴了,顾不上深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甜甜地道谢:“谢谢夫君。”
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了。
虽然嫁入宫中不久,可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她实在思念他们。明日终于可以相见,她忍不住思索到底穿什么衣裳,给他们说什么宫中趣事。
想来想去......她在宫中的日子,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和卫昭有关。
身旁的男人揽着她的脊背,呼吸沉稳,感受到怀中人的不安分,找到理由将她压在身下,亲吻她眼角的小痣:“薏薏不如想想,怎么谢为夫?”
炽热坚硬且无比熟悉的触感抵在腰窝处,意味明显。可......明明才来过啊......
她咬唇犹豫半刻,看向他,低声:“用手行吗?”
她明日还要见家人呢,实在不想再过劳累。衡量半天,毕竟是他让父母可以入宫,虽然手也累,但总比全身酸痛下不来床好。
卫昭自然也想到了。况且......她明日听到那个消息,若是休息不够,直接晕过去就不好了。
他决定放过她,用手掌轻轻拂过柔嫩脸颊,让她眼帘闭上:“乖,睡吧。”
那个东西还在顶着她,不上不下。钟薏有些诧异了。
可他只是紧拥住自己,将气息牢牢缠绕住她,不知不觉间,她被困意笼罩,沉沉睡去。
*
钟进之和李清荟是在长乐宫的凉亭中见到贵妃娘娘的。
她被一群侍女环绕着,一袭轻纱勾勒背影身姿袅娜,仿若画卷。听闻旁边宫女禀报,急忙转过身,疾步走向他们,裙摆浮动,仿若盛放牡丹。
“爹,娘!”
钟薏可以如此称呼,他们却不行。
两人站定,毕恭毕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参见贵妃娘娘。”
她伸出手轻轻扶住李清荟,把他们带到亭中坐下。
走近细看,她脸上不施粉黛,却面色红润如玉,显然被滋润伺候得极好,容色比出嫁前更添几分浓艳。
李清荟看着,心头百感交集:“娘娘最近......身子可还安好?”
钟薏听出她话里的小心翼翼,眼中一下泪意浮现:“我过的都好......陛下待我也很好,只是......很想你们......”
话音未落,她已忍不住扑到母亲怀中,紧紧抱住。
钟夫人也有些难过,鼻尖发酸。她早在钟薏入府那日,便下定决心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不论最初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他们即将要分别......
才寒暄几句,她抬眼示意钟进之。
后者会意,低咳一声:“娘娘,臣奉命前往锦州,接任按察使一职……”
钟薏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什么?”
李清荟接过话头:“薏儿,你爹即将上任,我们一家都要随行,你哥会留在京中。”
她脸上血色褪尽,立刻煞白,费力咽了口唾沫:“爹,娘......你们是在开玩笑吧?”
“......是陛下的意思吗?”
“不。”钟进之摇了摇头,语气满是无奈:“是为父主动请命。”
她身形晃了晃,连忙被钟夫人扶住手臂。
“锦州地处要害,正是用人之际,我向陛下请愿,愿为朝廷分忧。”
李清荟轻轻抚着她的背:“你入宫后,一直独得陛下宠爱,满朝文武盯着呢。如今你爹若
还留在京中,不知多少人会说这是钟家得专宠了。”
胸口情绪纷至沓来,她几乎可以听到血液流过耳畔的声音,强忍着镇定开口:“什么时候走?”
“明天。”
眼眶再也承载不住过量滚出的泪珠,大颗滑过脸颊:“为何如此突然?”
她才刚经历离别,又要再来一次?
更何况,这是她的亲生父母!此番离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
她翘首以盼半日的心一下跌落谷底,哭得失态,呼吸急促几乎要喘不上气,红叶在一旁拍她的背。
李清荟看她模样,心疼不已,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劝慰道:“我们正是怕你如此难过,特地让陛下瞒着你。锦州离京城不远,若是娘娘实在想我们,书信快马加鞭,很快就能收到。”
写信写信,又是写信!若是再也无法相见,区区薄纸如何能传达心中情谊?
她哭得更加厉害,眼泪打湿了红叶方才才递上的绣帕。
父母二人坐在她身前,眉宇沉重,似是不舍。
她抽噎着,攥紧手中巾帕,声音哽咽:“朝中那么多人,总有可以用的,我......我去求陛下,让他换个人,不让你们走……我不求荣华不求恩宠,只想你们留在京中……行不行?”
说着她就要起身,却被李清荟一把拉住,道出准备好的说辞。
“傻薏儿,你听我说......你爹此番去锦州,是陛下的信任与重用,若能好好施展抱负,对仕途亦是助力……”
她像是没听懂一般,满脸茫然,呆呆地望着她。
“那......那我怎么办?”
声音颤抖,平日笑起来勾魂夺魄的狐狸眸中,此刻泪光盈盈地看着她,清亮的瞳孔中映照着母亲的身影,透着孩子般的无助和惶恐。
李清荟也为人母,听到她的语气心如刀绞:“您在宫中,身份尊贵,总要学会独自面对。”
钟薏用力转头,望着钟进之,仿佛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爹,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钟进之看到她哭得鼻尖通红的脸,半晌还是道:“臣......只盼娘娘万事珍重。”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的眸中辉光骤然碎裂。
欣喜等了十日与家人团聚,却等来这样残忍的诀别。
她咬牙死死忍住泪意,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指尖嵌入掌心,用力得仿佛要钻进肉中,只觉六月吹过的风,彻骨寒冷。
许久,钟薏哑声开口:“我明白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们。
“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她像赌气一般坐回凉亭中,声音平静:“时候不早了,我就不送了。”
夫妇两人讷讷点头,她想象的依依不舍的场景没有出现,等忍不住蓦然回头,两人的身影已经远远离去,消失在宫墙转角。
所有的隐忍瞬间崩塌。
她突然哭出了声,咬住手背上的软肉,试图用疼痛压制自己的情绪,却止不住不断滚落的泪珠。
她就这样坐着,揪着衣角,瘦弱的肩膀颤抖,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卫昭匆匆赶来时,便看到的这样一幕——
美人蜷缩在亭中凉椅上,哭得仿若被风雨摧折的拂柳,双眼红肿面色苍白,眼里空无一物,连他的到来也不能惊起其中的半丝涟漪,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