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独自体验
没有人可以一直在路上。
但是余寻光能感受到他会一点点的离角色更近。
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或许很远, 又实在很近。
电影《一封来自突厥的密信》在9月15号于京市开设了记者发布会。当天,参与投资的资方悉数到场,现场也请来了数家媒体。灯光交错, 人声鼎沸, 一时间好不热闹。
在这种场面里,演员主要起到陪衬作用。
《密信》的发布会是余寻光见过的最商业的发布会了。
余寻光跟着胡继周和雷纬明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需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露脸说话,不需要的时候,他们就发扬精神, 做最优秀的摆件。
会议进行到1小时的时候, 出品方之一的灿星文化的负责人借着回答记者问题的时候,突然对媒体说:“我相信, 我们的电影,一定能够突破20亿大关, 成为明年最优秀的电影!”
一句话,让余寻光直面感受到了语言的冲击。
他维持着表情管理,没露出什么异样,胡继周却不客气,“嚯,真能吹。”紧接着,他说出一大段形容词进行谴责, “夸大其词,哗众取宠,跳梁小丑,害群之马。”
最后他还他还“呸”了一声。
胡继周对于灿星文化的意见是从他们随意修改剧本往里面加料时就开始了。
现在,电影还没开机,负责人为了制造噱头就敢大放厥词, 可见其商人本质。
雷纬明虽然没像老哥哥一样愤然开口,但是他对灿星负责人的行为是同样不赞同的。现在为了搞宣传,各大影业公司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今天敢说20亿,明天就敢说50亿。可国内破20亿的电影才多少?《密信》现在还是个未出生的孩子,就被爹妈拉出去放到火上烤,可真缺德。
他感受不到这群制片人对电影的半分尊重。除了卖吆喝之外,他们关心的只有数据。每个人都想成功,但是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是否太超过了?圈内这群做电影的到底懂不懂,吸引观众的是电影的质量,而不是轰炸式的广告宣传。
“太过了。”雷纬明轻声说。
这种华而不实的宣传,算什么?
胡继周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现在正是属于谁也看不顺眼的时候,他眼瞅着余寻光面色沉静,不为所动的模样,火气又冒上来了,“你倒沉得住气。”
他语气不太好,暗里还带着刺,“小年轻的忍气功夫比我们这俩老的还厉害。”
雷纬明拉了他一把,说:“你又犯糊涂,怎么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胡继周挣脱开手,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
个牛脾气。
雷纬明懒得理他,笑呵呵的对余寻光说:“小余,对不住,你胡大哥不是那个意思。”
余寻光摇了摇头。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至于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不是小心眼儿的人。
相反,他觉得胡继周挺有意思。
50多岁的年纪,和他爸差不多的岁数,按理来说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开始退化,可胡继周灼灼有神的目光愣是让他看起来像40岁。再一个就是他丰富的情感和高涨的情绪,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确实比20多岁的小伙子还要精神充沛。
他带着更老一辈人身上的斗争精神。
岁月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把他打磨得更加尖锐。他遇到不平事要说,遇到看不顺眼的也要说。他大声的发表意见,好像一个在人间行走的判官。
大家都在说,混娱乐圈的,越老越人精。胡继周为什么能丢掉这种精明,一直保持自我的状态呢?
余寻光想起第一次在金凤奖颁奖典礼上见到他时,叶兴瑜给出的介绍:
“这是胡继周胡老师,他的军人形象深入人心……”
余寻光想,胡继周应该不仅是演军人出名,他以前应该也当过兵。
当过兵的,有原则。胡继周的道德水准一定更高,所以他看不惯灿星张口就是“20亿”。
所以他无法理解“老罗”这个逃兵为什么能在部队里留下来,他又为什么要留下来。
所以他刚才呛余寻光,是觉得余寻光在这种不平事上的沉默太没性格。
他不知道余寻光是知道自己暂时做不了什么,才选择沉默的接受。
义愤填膺的说几句话,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不如保留情绪,将情绪力量留给更需要这份能量的表演舞台。
想清楚一切,余寻光看着胡继周笑了一下。
老实说,胡继周有被吓到。
这小伙子,有点神经吧?
他刚挤兑了他,他还冲他笑。
这个人是没有脾气还是没有性格啊?
开完发布会,制作人们又要请记者吃饭,主演也得相陪。
吃吃吃,吃个没完没了,吃得人不厌其烦,胡继周更来气了。他脾气一上来,直接挂脸,谁的面子也不给。
他的助理也不知道怎么劝,只是默默的献上降压药。
大哥,您头发都开始白了,别瞎折腾了。
好死不死,灿星文化的人这时候过来敬酒,胡继周把屁股死死贴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歪着脑袋斜眼看人,当着他的面把降压药往嘴里塞。
“对不起,年纪大了毛病来了,喝不了。”
那场面太有意思了。余寻光没忍住,微微低头,藏住嘴角泄露出的半分笑意。
他不喝,有的是人喝。灿星的负责人浑然不觉自己被撂了面子,他转头,乐呵呵的冲雷纬明敬酒。
雷纬明刚要有动作,胡继周抓着降压药就往他嘴里塞。
得。
灿星负责人撑大眼睛,他算是看明白了。
他只能把酒杯冲向余寻光,“余老师,您辛苦。”
他着实选对了人,余寻光还真的不会不给他面子。当即站起来,碰杯,小抿了一口。
保住脸面,灿星负责人笑眯眯地前往下一桌。
胡继周没忍住骂骂咧咧,“真不耐烦搭理这种人……”
余寻光听着他哼哧哼哧,又低头垂眼偷着乐。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懂他的笑点,真的很有意思。
开完记者发布会,《密信》剧组回到宁川,又在影视基地举行了开拍发布会。开机当天,现场又来了一些媒体,还有粉丝。
余寻光的后援会给剧组送来了10个花篮,庆祝余寻光开始攻克第10个剧组。
余寻光无以为报,又拿着笔,开始签名答谢大法。
今天有空,他还和粉丝们一一合影。
信件他也收了一堆。这回见过最夸张的是一个粉丝一口气给他塞了一沓信,目测二十来封。她说有之前没机会见他攒的,也有其他人寄给她拜托转交的,她心里没底,弱弱的央求余寻光一定记得看。
余寻光说:“我会看的,但是我可能没办法给大家回信。”
粉丝们说不用回信。
“小鱼,只要你在输出作品,我们就能看到你的回信。”
“是的,我们都学会更加关注你的作品。”
初时,余寻光的粉丝可能还指望着他综艺,指望着他演更多自己想看的剧。但是这两年下来,他一部部的拍,一部部踏实的走,粉丝们都已经习惯他的节奏。
可以说,余寻光用自己的节奏,改变了他的粉丝们对于年轻演员的看法。
这是一种非常健康的,戏迷与演员的生态关系。
杂乱的各种仪式过去,《密信》剧组终于能开拍。
为了方便调度,同时尽可能的控制成本,《密信》开机之后,制片方选择把大场面大动作戏集中在前期拍摄,体现在剧本里的内容就是唐军出征与突厥作战的剧情。
电影是烧钱的艺术。那些千军万马在沙海中奔腾的镜头看着气势磅礴,其实拍摄的时候费钱又费人。
好在林勇先港城影业出身,在拍摄打斗场面时有丰富的经验。他调动着群演、马匹,闹得整个影视基地尘土飞扬。面对广阔的天地,他自个儿也生出挥斥方遒的豪气,宛若真的在指挥千军万马。可《密信》到底不是他的剧组,林勇先说白了只是个打工人,他的这种意气风发一般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殆尽,因为每天到了下午,就有资方派来的监制和制片过来检查他拍的片段。
林勇先第一天拍摄的素材就被否了。
“注意场面啊,林导,”监制的话里头不带一点儿客气,“我需要的是大场面,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是小混混在打巷战,你要注意,我们需要体现的东西跟你以前拍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导演吃了挂落,导演没办法,导演只能继续拍。
拍了两天,上主角。
天气晴朗,尘土飞扬,胡继周和雷纬明天天在人群与马群中被折腾得灰头土脸。
为了防止后期剪辑素材不够,余寻光也被安排拍摄了一段。如果这截内容被采用,那么将会出现在闪回里。
他和别人拍了大半天的劳动成果,最后可能只会出现3秒不到。
这对从事影视行业的人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剧组开机一个星期后,终于有了文戏。
那场戏是曾在常和老罗的初见戏,余寻光也去看了。
雷纬明和胡继周近几年合作过三四次,他们不仅借着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也有绝佳的默契。这种默契体现在动作戏上,更能体现在文戏上。
他们二人对对方的表演方法和习惯是非常熟悉的。
机器一开,两个人的眼睛就开始有变化。等到林勇先觉得状态合适了,场务打板。
曾在常迷迷瞪瞪起来,看着身前有个人影攒动。
恍惚间,他看见那人好像穿着突厥兵的战袍。
居然遇见了敌人,那还得了!曾在常愤而跃起,先抓住那人的脚脖子,然后顺势攀上他的腰,再拿胳膊圈住他的脖颈,用力一翻,将他整个人掀倒在地
老罗被抓得动弹不得,扯着嗓子嚎叫,“做啥子嘛,做啥子嘛!”
曾在常一听,赶忙松手,脸色愕然,“你是川人,是唐人?”
“不然嘞?”老罗张大嘴吸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刚才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
这事儿说来太匪夷所思了,老罗忍不住骂骂咧咧,“瓜娃子哦,给我敲嘚脑瓜子嗡嗡嘞。你是不是伤员迈,哪个这么大力气嘞?”
曾在常看见他身上的突厥军服面色不善,心中的半点愧疚之心被直接冲走,“你既然是唐人,为何穿着突厥人的衣裳!”
老罗不甚在意的说:“你龟儿子你管得宽,我不捡起衣服穿,天黑冻死我哦!”
曾在常一听居然是这种理由,更怒,“你是哪个队伍的,把你长官的名字报上来!”
老罗都懒得搭理他,“狗屁长官,都死绝了!”
他看这人啰啰嗦嗦的,劲儿比他还大,也不管他是个伤员了,丢下他就自己离开。
曾在常看见他抛下自己,独自前行,忍不住大喊:“喂,唐兵——”
老罗仿若不闻,头都不回。
曾在常真怕了,张嘴竟学着他说起半生不熟的川话,“喂,你莫丢下我噻!”
余寻光忍不住笑出了声。
实在不怪他,是剧情,以及雷纬明那口夹生的川话方言太搞笑了。
《密信》算是半部喜剧电影,情节里关于这样的冷幽默和神来之笔并不少。
演完这一段,趁着演员状态好继续演下一段。
曾在常舒坦地躺在木筏上,被老罗拖着往前走。
老罗一边卖弄着力气,一边咬牙切齿,“我真是好事做尽,我把你捡回来哟。”
曾在常笑得一脸满足,“你积德行善,你会有好报的。”
老罗气急,停下脚步,张嘴大喊:“谁来报?你迈?你都要跟我死在一起了,你啷个报答我?”
越想越气。他闷着头,装着一肚子气往前走,“狗日嘞,到时候连给我烧纸的人都没得。”
不把这种粗鄙之语放在耳里的曾在常的眼神飘忽,他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大唐不会忘记我们的。”
老罗嗤笑,言语中颇为不屑,“好笑,大唐是谁?”
曾在常不做回答,气得老罗再次大喊:“你说迈!”
两个片段拍完,胡继周提出要看监视器的请求。
林勇先没一点儿脾气,谁想看都给看。
于是导演的监视器前便围了一堆人。
胡继周握着耳机,捂了半边耳朵,他看着屏幕,十分认真。
“总感觉演得太硬。”
雷纬明同意这种说法,他以复杂的情绪拿手抹了把脸。
他们俩还是没有找到最佳的状态。
“胡老师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啊。”林勇先瞄了他一眼,“那再来一条?”
胡继周点头,他知道林勇先的意思,“要怎么拍,您给个章程。”
演员和导演处于陌生阶段的时候,两方都会做一个简单的试探。
胡继周的话让林勇先心里稍微能够舒坦。
他在监制、制片人那边再没有尊严,演员还是有把他当导演尊重的。
大陆这边老一代的演员是不缺艺德的。
既然是能够听得进去建议的演员,林勇先便把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如实说来。胡继周和雷纬明听得认真,时不时的还发表几句意见。
再专业的演员也有发现不了自身缺陷的时候,更何况表演本身就是一种客观而又需要规范的艺术,跟导演建立了不错的合作拍摄关系后,雷纬明与胡继周慢慢找到了最佳的状态,他们开始频繁的一条过。
在这期间是没有冯知平的戏份的。
余寻光不急,也没有走,更没有一个人待在保姆车里躲懒。他每天照常上班,穿上自己的戏服,抱着自己的锅铲,坐在沙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近几日风沙大,空气质量也不好,为了防止风沙频繁的迷眼睛,余寻光一般都是拿围巾裹起了脸,最大限度的做好了保护措施。但脸能捂着,眼睛却挡不了。余寻光只能微眯着,迎接风沙。
他在广袤无垠的沙堆里,宛如沧海一粟。
他有时候会闭着眼睛,聆听耳旁的风是否从上古而来;他有时候会追寻着太阳,试图找到这轮日光与昨日之光明相同的证明;他有时候会盯着天边的飞鸟,直至他们消失在远空中,
他一坐就是一整天。
剧组的人都知道余寻光在寻找角色状态。除了他个人的助理之外,没有人上前打扰。
一天收工,胡继周隔得远远的,看着沙海中的余寻光停下了脚步。
“真像个兵。”
他小声的,让走过来的雷纬明一时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什么?”
胡继周朝余寻光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他拿着锅铲,就像拿着枪。他看起来孤零零的,坐得却很稳当。”
雷纬明没说话,他抿紧嘴细看了很久。
风沙中,余寻光坐在地上,他抱着比他上身还长的大锅铲,在漫天黄沙中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没有人会主动去找苦吃,余寻光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在体验角色。”
胡继周抿嘴,“我能看出来。”
对于自己的搭档角色,雷纬明有做一些研究,他同时也记得余寻光说过的话,“冯知平的底色是孤独。”
胡继周朝他的方向偏头,“你还记不记得他说的,不管一个人的时候怎么样,冯知平在遇到曾在常和老罗之后,绝对会露出「兵」的一面。”
雷纬明接过他的话,他清晰的发言代表着他没忘记,“看到他,就让人看到他的同袍战友。死去的战友留存于世间的只剩下那份荣誉,他绝不会给战友抹黑。战友是以军人的身份死去的,所以冯知平也活成了一个他人眼里的军人。”
军人,胡继周了解军人。
老罗是个逃兵,曾在常急功近利,只有冯知平最接近现代军人的内核。
“我很期待跟他对戏。”
一座金凤奖,一座金晷奖,胡继周从来没有看轻过余寻光。专业不以年龄定深浅,余寻光展露的实力足够让人以礼相待。他对他的最高礼仪,就是把他当成同辈人。
雷纬明一直这么说:“这是个好演员。”
冯知平耐得住寂寞,余寻光也能耐得住寂寞。
剧组开拍,小米回公司镇守运营,小陈接力,忙前忙后的照顾余寻光。
大中午的,他端来一份盒饭。
“小余,你真要在这儿吃啊?”
余寻光点头,目光里充满坚定。
“试试。”
他要在飞沙里试试吃饭的滋味儿。
小陈拗不过他。他蹲下,趁风停的瞬间,掀开饭盒。
仍旧有细碎的沙砾薄薄地辣了一层。
余寻光犹然不觉,他张嘴,自己塞了半嘴的土。
并没有食物的味道,只有那种奇怪的,泥土的芬芳。
小陈看得皱眉,“拉肚子怎么办?”
现在这个年代,谁会主动去塞自己半嘴土啊?
余寻光不仅塞,他还笑着嚼,“不会啦。”
小陈想不通,越看他动作越不忍心。
余寻光劝他,“你想想,不仅是冯知平,还有很多人都这样过。”
小陈说:“他们很伟大。”
“是的。”余寻光说:“我们看他们是伟大的,但是他们在做的时候,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伟大的事。”
小陈懂他的意思,“平凡。”
“是的,”余寻光的目光追随着太阳,“我要调整心态,我要去更远的地方。”
小陈一直在跟着余寻光混组,他了解他的精神状态,记起去年余寻光《群鸦风暴》蹲在角落里落泪的样子,他忍不住红了眼睛。
“小余,你要注意。”
余寻光看向他。
小陈不敢看他,只独自坚持,“崇哥说了,你不能太沉浸,你之前就太沉浸……这样伤身。”
就像康纯不联系叶兴瑜演情绪戏,余寻光的团队也不想再看到短段时间内大喜大悲。
“我知道。”余寻光点头,笑得温柔,“我只是在理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