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向日葵与黎耀川
虽说在林汝芸内心里, 《故梦》的女主角文简不太能令人满意,但好在她尚算听话,被骂了也不会闹脾气, 更愿意往好了学, 态度是一直保持端正的。
自从感受到提前磨戏带来的好处,文简就很喜欢在下班之后去找人排戏。她一开始是找余寻光,找了两天,近距离深刻感受到余寻光的辛苦和疲惫后,她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不当人的行为, 然后转头去找林汝芸, 选择直面恐惧。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往后的每一天,文简都要被林汝芸骂个狗血淋头。
她是在“快乐教育”和“夸夸教育”中长大的孩子, 已经成年的内心坚固得犹如铜墙铁壁,又经历过网上的各类风浪, 所以哪怕有时林汝芸连“猪脑袋”这种话都骂出来了,文简都无所谓。
她还挺高兴,至少现在林汝芸只是在私底下骂她。
以往在片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骂,她多少会不好意思的。
也是文简在这种“调教”中有进步,不然对于她的嬉皮笑脸,林汝芸能呕死。
她私底下跟聂梵大吐苦水,“那文简, 不知道怎么长大的,没皮没脸,真是癞皮狗一样的性格。”
聂梵戴着眼镜,她的眼睛正盯着屏幕在做后期剪辑。她希望林汝芸能明白,“你还没看清吗?她不会被你骂走的,她的内心很强大。”
她拥有成为好演员的内核。
而且现在开拍都一个多月了, 林汝芸再想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她和余寻光搭在一起挺好看的。”
林汝芸有些愤怒,“余寻光跟谁搭在一起不好看?跟大他10岁的老板演夫妻俩都能搭出诡异的CP感。”
聂梵听得发笑,“这倒是。”
话赶话说到这里,林汝芸颇为感慨,“十几来年里也就出了这么个好的。”
聂梵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我听说凌爽找他拍电影,他还不乐意。”
林汝芸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她应该是喜欢余寻光这种行为的,嘴上却不留情,“矫情。”
聂梵把余寻光提起凌爽的话过滤了一遍,做出合理猜想,“大概是脾性理念不对付,不过,他应该是欣赏他的。”
林汝芸捧了个哏,“凌爽那厮,没天赋的人在他面前都是会出气的人筒子,他看得起谁?”想起凌爽最近的遭遇,她特别痛快地说:“也该他栽跟头了。”
“他会越挫越勇的,你别高兴得太早,他没那么容易被打倒。”聂梵呢喃,“我们这一代导演还算是幸福的,至少能找到人拍。”
把手里的片子剪完,聂梵停手,抬头,看着林汝芸说:“文简挺好的,别针对她了,好好教吧,反正只合作这一次。”
林汝芸一想到她就头疼,闭上眼,勉强地点头。
聂梵又问,“余寻光还在戒碳吗?”
林汝芸点头,她真心觉得他挺惨,“我看他要疯了。”
聂梵思量后拍板,“差不多行了,找机会让他慢慢吃上饭吧。”
“我现在就打电话修改他的套餐?”
“让他们慢慢改,省得把人吃坏了。”
营养师都是专业的。
专业到余寻光吃了三个月草都没崩溃。
有时候他抬头看云,云都能化成烤鸡掉下来。
他的状态让小陈看着着急,忙不迭地把他略显糟糕的状态反馈回工作室,没两天易崇就赶过来跟组。
他事无巨细,把自己化身为保姆,和小陈交接班,时刻陪着余寻光。
不管其中作用如何,至少能叫人感到温暖。
余寻光这段时间能特别明显的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他会暴躁,这是身体激素带来的。
他不能任由它伤害任何人,所以他选择在这份恶劣情绪发泄出去之前自己消化掉。
消化方式来自于黎先生的赞助:画画。
有了素描(精通)的本领后,余寻光开始研究自己的油画(入门)。
他天天收工了就在房间里涂抹,用色彩讲述自己的心情。有时候情绪来了,他还给自己戴顶贝雷帽。
像极了一个文青。
他单纯享受着画画的过程,没有特意去追求结果。心情特别不好,他就沾了颜料在画板上乱涂,当作发泄;心情好,他就仿名画,虽然仿得不怎么样,但是那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他感受着画画带来的快乐,有时候他还会念诗。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以飞为归止的,仍须归止于飞。世界在我翅上,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
“听,地下已经走了火种!深沉的矿穴底层,铁锤将响起雷霆的声音!”
有很多诗歌,他想念给黎耀川听。
他饿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经常会大声的在房间里跟黎耀川对话。
“让过去的痛苦成为过去,我们会在新时代迎来新生!”
他亢奋,他吼叫,他有时候像个疯子。
而后他又沉默,他又安静,他会一直坐在原地凝视着画板上的油画,就好像他能透过画布去到一个新世界。
他思念着黎耀川,他是那样担心着黎耀川。
在日复一日与自身坏情绪抗争的过程中,余寻光得到了一个和《故梦》原著作者蒲月视频通话的机会。
那一天晚上,蒲月跟余寻光聊了很多。
蒲月跟余寻光讲述自己撰写《故梦》的原因。
“我虽然没有经历那个年代,但是我的母亲是那个年代的人。”
“那个年代里,没有信仰的年轻人很多,迷失自我的年轻人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在失去信仰之下,「爱」便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杜晚舒借着自己对黎耀川的爱来表现高尚,侯文庭借着对杜晚舒的爱来表现自己的执着,伊宁借对侯文庭的爱来表现自己的坚持。
余寻光问:“那黎耀川呢?他谁都不爱。”
蒲月的神情和声音都充满了慈悲,“是的,所以他其实是最可怜的。”
她几乎讲出了心里话,“我没有对未来、对梦想、对家国全部幻灭的类似经历,但是我尝试去感受后,我狭隘的想,那必然是极度痛苦的。”
余寻光说:“所以黎耀川会通过死亡来寻求解脱。”
蒲月说:“当一个人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没有意义时,他存在的本身就是种错误。”
余寻光突然出声更正她,“黎耀川不是错误,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妈妈的孩子。”
他一直认为黎耀川的结局是错误的,“没有理想,那就生出新的理想。一个大好青年,干什么不行呢?”
蒲月有这样编撰结局的理由,“可他再也不能画画了呀。”
余寻光严肃的说:“但是他仍旧识字,他的大脑和见识仍旧让他有价值。哪怕是去后方教人识字,去念诗,去呐喊,他的存在也会有意义。”
蒲月通过电子屏幕端详着这位年轻演员,“余寻光,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不,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大家口中的「理想主义」。”他是第一次遇见理想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残忍。
余寻光直接道:“我无法认同您给黎耀川的结局,我觉得他不该那样窝囊。事实证明,中国人民是打不倒的,就算打倒了也是可以站起来的!”
蒲月也没有被他的话吓到,她就算是一个老太太,也是一个专业的老太太,“你现在是跳出了作品,在以个人的眼光看黎耀川。”
余寻光收敛了一下语气,“他应该是个独立的人,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蒲月点头,她逐渐明白聂梵跟她转述的那些话,“《故梦》在你心里不止是简单的文学。”
“是的,我认为那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你已经不是一个演绎者了,你是一个创作者,你在创造全新的黎耀川。”
余寻光突然胆怯,他明白过来他冒犯了创造出“黎耀川”的人。
他低下了头,“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我无意篡改您的作品。”
“不用这样,”蒲月很温柔地笑了,“作品是可以探讨的,随着创作者的年纪和时代观念的变化,作品当然也是能够修改的。”
蒲月当初听到有人购买《故梦》的影视化版权,她是惊讶的,因为在她心里,这部作品的内核是跟不上如今的时代的。
现在的年轻人,需要一些更有力量的东西。
得知余寻光对黎耀川有自己的思考,她很高兴;听到余寻光在为了黎耀川和她争取,她更满意。
有哪位作者会因为扮演者太爱自己笔下的作品而生气呢?
古话说得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余寻光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青年,是一个努力生活的青年,他又是一个这么善良敏感的青年,他如何忍心看着黎耀川溺毙在时代的沼泽中?
在蒲月心里,爱着她孩子的余寻光也变成了她的半个孩子。
“我想听你说真话,我愿意了解你的思想。我知道,你为他争取,是因为你感受到了他的挣扎,对吗?”
余寻光抿了抿嘴唇,他抬头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着视频通话屏幕,“没有谁愿意赴死的,老师,没有谁甘心于毁灭的。”
黎耀川那样好的人,不该蒙昧的死去。
他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青年,他不该给旧社会陪葬。
和蒲月结束完通话后,余寻光没忍住,又一次在剧组哭了。
愤怒的情绪不知何时转化为哀伤,余寻光抽噎着,难受得差点喘不上气。
他哭了好几分钟,直到房间里没声了,易崇推门进来。
他带来了一个冰袋和毛巾。
靠近余寻光时,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小余,你好了吗?”
余寻光猜他估计是想问自己哭完了没有,又怕自己太敏感。
他笑了一下,让他安心,“对不起啊,崇哥。”
他应该很担心他,一直在门外注意着他的动静,才能在第一时间敲门进来。
“别这么说咯。”易崇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怪难受的。他先拿毛巾给余寻光擦脸,一下又一下:“都是我能力不够,如果我懂的话,我能开解好你,怎么会让你哭?”
余寻光安慰他,“没事的,哭也是为了解决问题嘛。”
瞧这个孩子,多乖,多体贴啊。
易崇吸了口气,把毛巾卷了冰袋,托着余寻光的头,贴在他的眼睛上。趁着自己看不见那双忧郁的眼睛时,他说:“小余,我听说过很多这样的例子。你们做演员的,情绪比常人要敏感很多,你们也更容易钻牛角尖。当内心的焦虑无法抒发的时候,你们就会生病。”
他颤着嘴唇,忍耐着不哭出声,“我不想你生病。”
余寻光感受到易崇有些发抖,他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说:“崇哥,我不会生病的,我已经好啦。我刚才只是有点事情想不通,犯了糊涂,我好好调节心情,以后尽量不哭。”
“不,你有情绪别憋着,生气也好难过也好,你都发出来。”易崇真怕,怕余寻光又像演《风雅颂》时那样。
《群鸦风暴》他也演得很难受,但整个人看上去没有现在这么憔悴。
易崇越说越心疼,“你是个好孩子,崇哥愿意牺牲很多东西来祝福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余寻光感受着易崇温热的手与滚烫的心,整个人被温暖得像烧化的铁水,“我会的,谢谢崇哥。”
易崇吸了口气,咽下流了一半的泪水,恶狠狠的说:“谢我干什么?瞧我,真欠揍,还在这儿招你哭。”
“没事的。”余寻光咧开嘴,笑了两声。
他真心的希望自己的笑声能感染到易崇。
易崇把冰袋拿开,余寻光也顺势睁开了眼睛。
水汪汪的。
易崇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开了。
他再一次帮他擦了擦脸。
“别想东想西了,早点睡吧。明天给你弄点能吃饱的东西好不好?”
什么戒碳,什么保持状态,统统丢掉!余寻光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易崇第二天本来想去跟导演抗议来着。他话还没说出口,就收到了林汝芸允许余寻光正常用餐的通知。
也行,倒省了他去闹红脸的功夫。
如聂梵所料,已经完全掌握黎耀川状态的余寻光,哪怕不刻意优化身体,也能继续演出她需要的感觉。
余寻光没幸福两天,《故梦》剧组迎来了媒体开放日。
申请条上,有电影频道和粤省电视台两家媒体提出对余寻光进行专访。
余寻光先接受了电影频道的采访。
电影频道派出的外采记者还是在《群鸦风暴》见过的梁田,熟人在前,余寻光的状态比较放松,“主持人好。”
梁田也语气熟稔,“怎么看起来有些疲惫?”
余寻光解释,“拍摄任务重嘛,然后戒碳戒了快三个月,前两天刚恢复正常用餐的权利。”
梁田惊讶,偷偷倒吸了口凉气,“哦,维持了这么久吗?”
余寻光放在侧边的手往下一滑,像是在展示自己如今消瘦的身体,“为了保证形体来的。”
梁田打量着他,“你好像经常为了戏一胖一瘦的,这样不好,要多注意身体呀。”
余寻光露出温暖的笑容,“好的,谢谢关心,我会保重的。”
梁田把话绕回去,代替观众打探他的更多讯息,“戒碳的时候,心情如何?”
余寻光用一种怨气很重的语气说:“看见人就烦。”
他说完梁田就笑,摄像也笑,于是他自己也笑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梁田还补刀,“幸亏我们推迟来了。”
余寻光点头,脸上还乐着,“是的,大家不要学我,平时一定要吃饱饭。”
梁田又问出关于《故梦》剧组的问题。
“剧组拍摄还顺利吗?”
“挺好的。”
“这回跟新同事合作,感觉怎么样?”
“都很专业,都是一群充满创造力的年轻人。”
“好的,希望你能保重身体,给我们带来更优秀的作品,有空多去电影频道做客。”
“好的,一定。”
粤省电视台派来的是熟人,在《群鸦风暴》中饰演过周忆瑧的姜芫。
余寻光看到她的第一眼,双眼直发亮,“阿嫂啊。”
姜芫朝他皱鼻子,“讲普通话咯。”
她自己这句话都是拿粤语说的。
两个人又“哈哈”笑了起来。
如果说,电影频道的采访氛围是“熟人”模式,那粤语电视台的采访氛围就是“家人”模式。
姜芫跟余寻光说话时语气很亲昵,“最近怎么样?”
余寻光也自然的跟她撒娇,“好想吃饭啊。”
姜芫立马说:“待会儿我请你吃好不好?”
余寻光立马站直了,“可以吗?”
姜芫回头,提前找准聂梵的位置,“结束工作后我去跟导演说。”
“哇,好啊。”余寻光此时的心情岂是“幸福感爆棚”一词可以概括的?
唠完家常,姜芫开始提问,“这一次跟聂梵导演合作如何?”
余寻光回答得很认真,“很新奇,因为风格跟别的导演都不一样。”
姜芫问:“有哪里不一样?”
余寻光仔细说着,“聂梵导演的思路很清晰,关于镜头,我是指后期剪辑会用到的镜头,她的脑海中似乎有一部完全剪辑好的电影,而我们现在的拍摄只是在往其中填素材。”
姜芫点头,“听起来她的准备很足。”
余寻光没说出口的是,他觉得《故梦》的工业化挺重的。
聂梵不喜欢别人看监视器,他到现在也没去看过拍好的镜头回放,就这一点,让他心里挺没底。
结束拍摄后,姜芫仔细地摸了两把余寻光的脸,“都饿瘦了。”
余寻光看着她笑,“阿嫂最近在做什么?”
姜芫如实说:“在跟进电视台的工作,然后也接了部戏。”
余寻光眼睛一亮。
姜芫笑着继续说:“你说我有天分的嘛,我也觉得演戏的感觉很好,所以想试试。”
“我们都还年轻,就该多试试。”余寻光很高兴演艺圈又迎来一位优秀的演员,“有需要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你乖啦,我知道你很会照顾人的。”姜芫哄着他,“你休息会儿,我去协调一下工作,我等你收工。”
“真请我吃饭?”
“真的。”
在拍《群鸦风暴》时,姜芫一直想请余寻光吃饭却没请成,今天也算是圆梦了。
故人再见话总是有得说,大概到晚上10点,余寻光才从外面回到酒店。
又过了两天,5月4日,《故梦》剧组在结束当天的工作后,给余寻光过了一个简单的生日。
蛋糕什么的不至于拿来说,令人感到惊喜的,是原作兼编剧老师送来的一捧向日葵,还有一张贺卡。
贺卡上写着:
“你本是夸父的化身,
你生来是要追逐太阳。
哪怕你的双腿深陷泥泞,
你依然高仰着头,
看太阳升起于东方。”
余寻光抱紧了鲜花,攥紧了贺卡。
他在自己25岁生日那天,迎来了黎耀川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