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海浪汹汹, 鸥鸟惊鸣,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一艘恢弘高耸的商船乘风前进。
“哥哥……”
魏渝猛然惊醒,然而在呼吸中感受到腥酸刺鼻的海风味时才微微回过神来。
这里哪有哥哥。
魏家商船在北海漂泊半月有余, 眼下是八月初一, 哥哥今日乡试要考取等待三年的举人功名。
“呼呼~呼呼~”
他顺着呼噜声掀开被子,就见着自个儿肚子上正睡着个四仰八叉的小野参。
“真能睡。”他笑两声, 轻轻将小野参捧到自个儿枕边又给他盖上绣着人参花样的小帕巾。
他拢上偏厚衣衫, 挤上鞋子从木榻上下来, 就听到舱外传来云风的声音:“小东家, 您可起了?”
“起了。”
海风如刃,才短短半月, 这些年好不容易养白一些的云风被晒得小脸乌黑锃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东家,今儿吃虾子贝肉粥, 鲅鱼饺子,陈老生怕煮好的饺子坨了,让我紧着唤您过去用早食!”
这些日子水手没少往上打捞海货,他头一次见到小臂粗长的鲅鱼,成人拳头大小的贝类……那滋味鲜甜又爽口, 可真教他们这些幽州土老帽吃上新鲜玩意儿了!而且那贝壳在阳光底下彩光灿灿,十分吸睛, 魏渝便叫人将贝壳洗刷之后都收集起来。
“鲅鱼饺子?听着就鲜, 过去尝尝。”
魏渝走出来还不忘给自己的舱门上锁。
这里头不仅有小野参还有对他极其重要的小银罐,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进去。
魏家商船高大如城,整艘船共有五层,其中甲板极其宽阔, 可容纳数百人,周围傍护巍峨木墙,以防止海浪砸涌进来,船尾在大副掌舵之下还秘密架设弓箭台;底层先在底板固定“抱梁肋骨”,再用隔舱板将底层船舱分成数百小舱,这些小舱便用来囤放魏家和各大商行的货物,如此商船便不用再另行准备千百石的舱石,要知道一艘商船想要平稳前行,可是要看吃水深浅的,有着繁多商货压舱,也算是一举两得。*1
二层最大,是水手伙计和各大商行的采买掌柜的住处;三层左面是魏渝和魏家亲信吃住的地方,另一半则是用来装载这一船人几个月的库房;四层更是重地,共设有八扇舱门,最大的地方是储水柜,海水腥咸,不能入口,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淡水,再往前便是厨子和水手做扬帆活计之地。五层便是广阔露台,左右设两把长梯,上头除了九栀十二帆,备有数百弓箭作以保卫商船的安全。*2
魏渝洗漱过后来到三层餐屋之时众人都坐齐了。
“大家都吃,莫要等我。”
涣哥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给他:“趁热喝,热乎着呢。”
虽说现在是八月份,可海风刺人,一大清早冷得人直打冷颤。
陈爷爷笑道:“罐罐,来,坐爷爷身边。”
“哎,来了。”
魏渝边喝饺子汤边走过去,又与一旁的甘九大哥和钟掌柜夫妇说笑几句,他扫视几张桌子,问道:“孔少爷呢?可是晕船病还没好?”
涣哥儿道:“好些了,不过今早上我醒来时见他蔫蔫的,就让仆从把早食给他送到舱里吃了。”
当时众人初登商船,个个都兴奋不已,魏渝站在甲板最前面,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海风时心跳如雷,天地一色,湛蓝无垠的大海在他眼中,极为壮观,一股雄心壮志也充盈在他胸间,可没过一会儿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呕吐声,紧接着他也排山倒海的呕了起来。
好在他们提前训练过招雇来的水手,又从邺城聘来五十老水手,不然这艘耗费千金万银的商船怕是要止步小泊州了。
在钟掌柜夫妇和带来的徒弟以及涣哥儿的照料调服下,几日后众人的晕船反应逐渐减轻,也是许多人常年下苦力,体格康健,倒是孔家言哥儿和几个跟出来见世面的富户之子他们出身富贵,身子弱些,故而足足在舱内养了小半个月。
魏渝拿起筷子又放下:“可给杨师傅送去早食?”
一旁候着的魏春忙道:“送去了。”
魏渝点了点头,嘱咐道:“虽说杨泰不喜见人,独来独往,可你们万不可怠慢他,凡事要多以他为主。”
鲅鱼饺子又鲜又香,根本不用沾醋沾酱,魏渝一口一个,足足吃了三大盘子。
他又喝下两碗香喷喷的虾粥时就见陈爷爷一脸欣慰的看着他:“多吃些,多吃身子才能好,才能像你哥哥那般高大。”
一听这话,魏渝很是高兴,又让云风多给他盛一碗虾贝粥。
用过早膳,甘九大哥带着猎户队随水手检查船舱有无漏水;陈爷爷悠哉悠哉的拎着木桶随老水手在甲板钓鱼;魏渝便带着四位郎中和几位厨娘来到三层库房。
“再过两天,早晚更凉,这昼夜变化莫测最易生病,船上人多,生病一传十,十传百,若是不提前预防,怕是会耽误行船进程。”
魏承将几大药材木箱打开:“船上不乏有蛮犟之人,仗着自个儿身子好从不喝药,我怕他们阳奉阴违将药汤倒掉,便想着各位多费心,将防治风寒的药材混入每日餐食中。”
“这个法子好,我倒是知晓一个唤作桂枝汤的药补方子,只需要桂枝,红芍药,枯甘草,大枣生姜熬煮而成。”说话的人正是沈郎中的弟弟,唤作沈珺,与涣哥儿同龄,也是一位郎中。
涣哥儿眼睛一亮:“师兄这个方子比寻常姜汤多了几味药材,又有大枣和芍药祛除苦味,想来应当能成。”
沈珺微微笑了笑。
钟掌柜沉思道:“桂枝汤前期可用,可食补多要循序渐进,羊肉性温,黄芪味甘,再过一月可在羊肉汤里放些黄芪药材更能驱寒补身。”
有一厨娘婆子瘪嘴道:“羊肉多贵,咱们这次从家里带来的风干羊肉本来就不多,这都给水手伙计吃了,咱魏家人和各大商行掌柜们吃什么?那些糙汉子体质好,山猪吃不来细糠,哪里犯得上给他们做这些汤汤水水,要我说不如就一人给一碗姜水汤算了。”
魏渝瞧她一眼,认出这是从魏庄带来的厨娘,又看一眼这些厨子的站位,貌似几个厨娘厨子都以她为首,便知晓这人应当是仗着出身魏庄,在炊房没少作威作福。
他皱眉厉色道:“多嘴!这种不利齐心的话不可再提!”
许是从未见过向来笑眯眯的小东家发火,在场的厨娘厨子皆吓得脸色一白,连忙垂头噤声不敢多言。
“魏春,船上吃喝一致的事,我记得早在幽州就交代给你你了?”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魏春冤死了,他急道:“东家,此事我的确在家中就与厨子们说过,我真不知晓江婆子何出此言!”
“小东家,您别生气,魏管事的确嘱咐了我们,这些日子魏家人和伙计水手吃喝也都是一样的,不曾有假!”
江婆子眼珠转转,哎呦一声:“我也是好心啊,我是翠姨手底下的人,看着您长大,我老婆子哪里能有二心?不过是海上日子难捱,拢共就带来那么点羊肉,我怕您和陈老爷子吃不上……”
魏渝脸色冷淡,挥了挥手:“你们先回炊房。”
江婆子一噎,但又想到她可是魏庄的老人了,小东家心软又和善哪里会因着一句话就怀疑上了她,遂还笑着道:“哎,那我这就带着他们回去准备晌午饭了。”
待厨子们一走,魏渝脸色沉沉,看着魏春道:“贼已经自己跳出来了,你马上带人去翻江婆子的屋子。”
魏春心中一颤,连忙抱拳道:“是!”
没一会儿魏春就带人上来,他气冲冲道:“小东家当真料事如神,这个老江婆子实在可恶,她竟藏了不少瓜果,好的坏的共有二十来个,细粮三袋,腊肉十条,鸡蛋一筐,还有半扇羊腿肉!我立即带人捆了她,逼问之后才知晓她竟然打算将这些玩意卖给二层富户掌柜,好在发现及时没让她得逞!”
因着瓜果在船上不易储存,所以极其稀罕,魏渝平日都不舍得吃一口,只留着给陈爷爷小野参和当做奖赏分给有功的水手伙计,不成想这江厨娘竟然私藏了恁些!他自然也知晓可以在吃喝上搞特殊大赚幽州商户的银钱,可眼下商船根基未稳,正是收拢水手人心的时候,上下一致,奖赏分明,才能有人真心给他做事,他哪里能为了这点小钱坏了大局?
若是在幽州,他定要将这江婆子打一顿再送官赶出去!
“将人赶出炊房,放在二层做苦力杂扫婆子!让她管住自己的嘴和手,小心说话做事。”
他又看向魏春,冷道:“你作为商船炊房管事,行船半月却未曾发现江婆子这等藏私行径,她虽可恶,你也有监管不力,偷懒放松的责任,罚你三月月银,若是再发生此事,待下船之后你就另寻高处吧!”
魏春吓得两腿战战:“谢东家宽恕!小的这就去清查炊房伙计!”
炊房管事听着只管吃喝,可真正统管的事情极多,他也是真心信任在魏庄待了数年的婆子,故而有时将钥匙给她或者将从库房拿来的粮货直接交给了她,不成想她竟然监守自盗,做了魏家的贼人!
魏渝也没想到想着做些防治风寒的药膳竟然还能揪出个家贼。
钟掌柜边整理药材边笑道:“罐罐真是长大了,瞧着你发火,我都被吓住了,还以为你真要在船上发落了那婆子。”
“现在打伤了要浪费药材,打死了还动乱人心。”
魏渝又想到什么,轻笑道:“我兄长今日乡试,我也不愿喊打喊杀,着实晦气。”
“承哥今日就要乡试了!”
涣哥儿高兴道:“那岂不是很快就要到京里做大官!”
魏渝微微抬高下颌,很是骄傲高兴:“可不是么。”
“真好,真好。”涣哥儿又对钟掌柜道:“师父,师公,咱们凤阳要出一位大官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旁边的沈珺多看涣哥儿两眼,又落寞垂眸继续用铁碾捣碎草药。
“魏家兄弟幼时不凡,这长大了又岂是池中物?且看着吧,他们兄弟还有大造化。”沈郎中附和笑道。
魏渝喜好旁人说他哥哥好坏,越说他越爱听,好像这样就能离着哥哥更近一些。
忽然,船舱外传来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整个船舱好似倾斜了一瞬,一时之间惊叫声不绝于耳。
魏渝扶着石桌竭力站稳,神色一凛:“钟掌柜,涣哥儿你们快快回到自个儿舱内!”
涣哥儿被沈珺带走时还硬回头喊道:“罐罐,罐罐,你小心些啊!”
他阔步走出三层,就见着二层的掌柜伙计早已乱成一锅粥,抱头鼠窜:“怎么了,怎么了!”
“是,是不是要翻船了!”
“闭嘴!在船上哪里能说这个字!”
没一会儿这些人都被船上管事劝回了船舱。
外头没有邪风,可天边沉云压迫感极强,电闪雷鸣,好似要将整艘商船吞噬。
他一出来汪大龙杨泰甘九都连忙朝他跑来。
汪大龙面色严肃:“东家,大副说这是是“龙吸水”的征兆,多年难遇,我行船十六年,这也是第一次遇到龙吸水。”
“龙吸水……”
甘九急道:“可有法子避一避?”
汪大龙摇头笑两声,好似在笑他的天真,无奈道:“避无可避。”
“大副已经调转船头,我也将船锚定,一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看着越压越低的灰云,魏渝神色凝重:“若将船体加固加高需要多少时间?”
汪大龙仰头看了会儿,道:“一切准备妥当应当还要两刻钟。”
魏渝正色道:“传我命令,外头箱物全部搬进舱内,甲板只留三队,第一队随我加固油布,甘九大哥随第二队加高护板,汪大龙,你带着第三队降落帆旗。”
汪大龙微怔,抱拳道:“是!”
甘九急道:“罐罐,龙吸水乃是大灾,你应当回到船舱避难,这些活交给我们!”
“大哥,多一份人多一份力,我知晓你为我好,若我此时做出贪生怕死之举,日后还如何能服众?”
魏渝面色冷静,当机立断:“让所有人一刻钟之内速战速决,任何人不得在甲板逗留!”
然而变故还是发生太快,就在众人要撤退到船舱里时就听到有人大喊道:“快,快看!”
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一个灰点,灰点移动速度越来越快,瞬间可跃百里,带来的狂风也愈发强烈。
魏渝眸中闪过异色:“快跑!”
眨眼间,灰点乍然蹿成铺天盖地的灰云水柱,与海天一线,携雷霆万钧之势,如一头狰狞庞大的海龙直直朝商船扑来。
魏渝瞳孔微扩,仿佛看痴了。
在此等凶险壮烈的世间奇观面前他才知晓自己引以为傲的商船是多么渺小。
船舱入口挤着不少水手,魏渝却不与旁人争抢,让开生路道:“快进去,快进去!”
“罐罐!”
“魏东家!”
“东家!”
汪大龙和甘九被魏渝推着挤进了船舱。
“东家!”
龙吸水引来的狂风使得商船左右摇晃,眼见着旋风水柱逼近,再不关舱这门怕是就关不上了。
魏渝高呵一声:“关舱!”
“东家……”
魏渝双手扶着墙壁,他被吹得衣衫振振,东倒西歪,看到什么后目光一凛,顺着风势侧滑到甲板另一侧,三两下就就将剩下的厚重油布裹在身上,又用散落在地的粗绳将自己腰部和舵台牢牢拴在一处,强风如刃,他能感受到自个儿系绳的手指传来阵阵刺痛,鲜血横流,他咬牙又迅速的将绳索缠绕数十圈,在耳边传来轰鸣声时猛地将油布挡在头上。
下一秒,他便感受到龙卷风呼啸过境,商船颠簸得更为剧烈,雨势犹如海水倒灌,狂风掀起的巨浪猛烈拍击甲板船舱。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稀稀落落的雨水声。
魏渝猛地掀开头上的油布,他歪头吐出几口血水,浑身湿漉,狼狈不已。
虽说死里逃生但他并不后怕,心中更多的是大难不死的兴奋和喜悦,他顾不得手上的伤,从靴子中摸出匕首将腰间的粗绳一点一点割断。
此时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好似刚刚的生死一线只是错觉。
“东家!”
“东家!”
“罐罐!”
片刻间船舱涌出来不少水手伙计收拾残局,三层船舱的一扇扇窗子也闻声打开,挤满各大商行的掌柜和伙计。
甘九杨泰等人见着他完好无损,都松了口气。
众多水手都感念魏东家危难之际不曾将他们当做棋子抛下,连忙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魏家商行此次南下,定能赚得盆满钵满,享誉天下!”
“好,那就借诸君吉言。”
魏渝一擦下巴雨水,爽朗笑道,“待咱们平安到明州港,此次助力防险的水手伙计,每人赏白银三两!”
众人大喜:“好!”
经此惊险一事,魏渝是真得了这些老油条水手的人心。
魏渝回到船舱不免又被涣哥儿和陈爷爷唠叨一顿,他边用帕子擦头发边笑道:“我未进舱也是想着咱们不能所有人都在舱内避难,若是商船保不住,总要有一个人在外头想主意。”
陈爷爷叹气道:“那你怎么说也得留魏家的仆从在你身边护着你。”
魏渝摇头道:“人命皆贵,我虽说是他们的主子,可也不能用着权力逼迫他们与我一道犯险。”
“若是承哥在的话定会不让你一人冒险。”
涣哥儿将捣好的草药端过来,红着眼睛道:“你以后可莫要这样,要不是我拦着,陈爷爷都要拄着拐杖出去找你!”
魏渝笑着看向陈老爷子:“爷爷,您还说我呢,您这不是也想冒险?”
陈老爷子敲两下拐杖,轻咳两声:“你这小子,还不是你胆子忒大,净做出让人担心的事情。”
涣哥儿欲蹲下帮魏渝敷药,他却微微闪躲开来,道:“等会儿我自个儿敷药,我要将今日之事写给我哥哥。”
陈爷爷不赞同道:“什么时候写不成?先将草药敷上。”
“我眼下心绪激动,有许多话想写给哥哥,若是等会儿,怕是就要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什么小狗记性?这还能忘?”
涣哥儿噗嗤笑了,扶着陈老爷子道:“爷爷,咱们还是走吧,可别耽误了魏大才子写信诉情!”
魏渝脸蛋一红,给涣哥儿使眼色:“莫要乱说!”
待人走后,魏渝当真将压箱底的笔墨纸砚翻找出来。
书案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低头一看就见着小野参正吭哧吭哧顺着他袍角往上爬。
“你可算是醒了。”
小野参跳到书案上,看到他手上的伤口是惊叫一声:“爹爹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
魏渝看它一眼,好奇道:“你可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野参摇头,红肚兜一颤一颤:“宝宝才醒,不知道噢。”
魏渝曲指敲它雪白脑壳,乐道:“你差点就成了海参。”
“海参是什么?”
小野参挠脸脸:“可以和宝宝做朋友吗?”
这些日子魏渝也算是跟着水手们长了不少见识,知晓海中有一物“肉腥,乌黑……三十足,可炙食。”唤作土肉,被称之为海中山参,极有营养和价值。
“做不来朋友,那玩意离不得海水,养两天就死了。”
魏渝不逗它了,笑道:“你给我磨墨,我要给哥哥写信。”
“好!给哥哥爹写信!”
小野参痛快答应,三两下蹦跶到圆盘水砚上,撑起比自己还大的墨条,在砚上乖巧地打圈转起来。
魏渝沾两下墨,思虑片刻在宣纸上写道:
哥哥,一切可好?
今日是八月初一,我已离家半月,此时哥哥亦身在乡试考棚中。
……(絮絮叨叨自己每天吃几盘饺子,吃几个肉包,又梦到哥哥几次,还特意说他小水的地方很乖,这些日子没有任何异样。)
最后他又将今日遭遇龙王风暴一事仔细写了上去。
“在看到凶险又壮丽的奇观时,我只觉得天地奥妙,世人实在渺小,我心中并无畏惧,我很勇敢。风雨停歇后又看到海天一色,斑斓虹桥,我那时不仅想哥哥,还迫切的想见到哥哥,不知此等震撼美景何时能与哥哥共赏……”
魏渝一顿,谁念出声来了?
还奶声奶气的?
他侧头一瞧,差点吓了一跳。
就见着一只墨色小野参正抻着脖子傻兮兮笑着。
魏渝惊道:“你什么时候会认字了?”
“宝宝不知道噢。”
小野参蹦蹦跳跳想过来,却被魏渝眼疾手快抓住头上的小黑花:“黑娃!莫要染了我的信纸!”
他赶紧给小野参洗了个澡,洗完之后又给它换上整洁干净的小肚兜,忙完这一切他才给自个儿的伤口敷上草药。
商船修整一个时辰后调转船头,号角长鸣,继续前行。
这一走便是足足两个月,他们从盛夏走到秋日,穿越三大海域抵达东海边界。
“哥哥这时应当快到京城了。”
魏渝身披黑色裘袍,目光深远地看向前方无边无际的海雾。
九月底,魏家商船终抵三江口——明州港。
在商船初到港口边界时,魏渝仰头震惊的看着前方数十巨大商船,魏家商船在他们的衬托下好似就是个蹒跚学步的幼童,他也不是妄自菲薄,后头其实也有不少比魏家商船还小的船只。
岸边的船楼极其热闹喧哗,貌似船上还有穿着奇特的女子盘着奇怪发髻,插着金钗在跳舞?
小眼长鼻,肤色极白,不似中原人的面相。
一撑船在港口四处兜售瓜果和吃食的老汉应当看出他的困惑,笑着解释道:“小东家有所不知,明州港乃是天下第一大港,对内可容纳各大运河商船,由着漕运部院主持;对外还有高丽,倭岛等地海线,由着市舶司主持,不过蝼蚁小地从城头到城尾的百姓也不过千人,倒也成不来什么气数,没多少商船贸易,还要年年来朝进贡,他们便带着女子当做船楼舞姬,小东家若是想去一览四大舞姬风采,只需要二百两白银。”
看人跳舞就要二百两白银?!
魏渝忽然觉得自己带来的万两白银好似都不香了,他连忙推拒:“多谢老伯解惑。”
没一会儿,魏春就来报:“东家,我已将船引交给漕运部院官差,前面还有十多艘商船并未查验,轮到咱们怎么也得明日了。”
魏渝点了点头,又道:“可打听到如何征税?”
“税款按照船钞和货税的三成到十成折算银两征税。”
“倒是和竭石港与我们说的一样。”
魏渝道:“幽州和蒙地的商行掌柜咱们管不着,不过魏家仆从和水手务必守好商货,不能随意离开商船半步。”
“一会儿你去将刚刚来咱们船边叫卖瓜果的老者找来船上,我有事情要问他。”
魏渝又看向一旁的甘九:“甘九大哥,劳烦你带着兄弟多跑两趟,务必在明日商船进港后赁好宅院和车马。”
又想到什么,与他附耳道:“去库房领两千两白银寻个钱庄换成银票。”
甘九和一众镖局兄弟连忙应是。
魏渝以身作则,没被明州的繁华富贵扰乱心智,随着仆从水手又在船上度过一夜。
次日一早,魏家商船被允许进港,漕运部院的官差也来例行公事检查货物和征收船税。
那些官吏仿佛火气很大,查验商货时摔摔打打,语气又冲又凶,瞧着很不好惹。
魏家商行的镖师都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在幽州谁敢这样对魏家人?
遂他们频频去看魏渝的神色,见东家都无动于衷,他们也敢怒不敢言。
魏渝观望一会儿,走到一身着官袍的男子身后,作揖道:“草民拜见刘参政刘大人。”
那刘参政微微回头,打量魏渝两眼,又看一眼船引,道:“幽州来的商船……第一次过港?”
“正是。”
魏渝走近两步,笑道:“草民愚钝不堪,第一次带商船过港手忙脚乱,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大人指点。”
他走近两步,宽大袖口轻轻挨了下刘参政的手:“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刘参政垂眸捻动两下银票,又抬眸看魏渝一眼,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幽州地大物博,青山碧水,倒是生了魏东家这般谦逊的人。”
他轻咳两声,给旁边随从一个眼色。
那随从立刻会意,上前与为首官差耳语几句。
也是从这刻起,那些官差搬运货物的动作都放轻了些。
魏渝让魏春将兜售瓜果的老者请回来正是向他打听漕运部院和明州的一些事情,老者在明州港多年,哪里不晓得这些个官员是何品性?
在打探到负责查验收税的刘参政是漕运马总督部下之人,此人表里不一,面上清正,可内里是个睚眦必报,贪财之人。
因着收了银子,刘参政倒是不冷不热的与魏渝说了几句话。
刘参政忽然道:“我听闻邺城宋家把持竭石港多年,你父亲亲族如何劝得动竭石港放你们通行?”
魏渝心念一动,笑道:“我父亲亲族哪有那样大的本事让竭石港放我们通行?此事乃是邺城知府做主,鼓励我等与宋家一道行船经商,临行前知府大人还嘱咐我莫忘初心,长此以往,由南至北,生意繁荣,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刘参政笑两声并未答话。
如此也知晓魏家商行想来是攀上邺城知府,难不成是替邺城知府发财?
虽说小小邺城知府不足为惧,可他早就听说那更为偏远的幽州知府竟然得了圣恩进京面圣,这种事情向来是瞒不住的。
这魏家商行根在幽州又与邺城知府关系不错,千丝万缕,可以不重视魏家,但绝不能像以往那般随意苛待。
刘参政心里有了些许忌惮。
整整半日,魏家商船的粮货才清点清楚。
幽州各大商行的采买掌柜带着伙计和商货先行一步。
商船停泊在明州港口,交了二百三十两守船银,魏家的粮货由着甘九赁来的车马一批一批往新赁的宅院搬运。
众人一踏入明州就险些被繁华富贵迷了眼。
听闻明州集市就有七十八处,还有七大长街,十二船楼,大商行更是不计其数,可见各地招牌商号。
一开始众人还很新奇,可没过多久就受不住潮热的天气,恨不得马腿生风,早些带着他们回到宅院。
他们所赁宅院的方位正是七大长街之一徽水街。
“今儿先休整休整,明儿大家伙都去街上转一转,热闹热闹,不过有一事……”
魏渝目光扫视镖局的汉子。
李猛抢道:“不能当街醉酒,不能狎妓胡乱,更不能寻衅滋事!”
魏渝笑道:“李猛的话你们可都记着了?”
“记着了!”
“成,那都回去歇着吧。”一众汉子欢天喜地离开。
旁人能歇了,魏渝却是半点也歇不得,他又带着魏春甘九等人来到库房:“山货可有漏水损失?”
“杨木匠造船工艺顶绝,再加上除了那次龙吸水咱们并未遇上风暴,故而没有漏水的商货。”
“如此甚好,将山货仔细清点两遍。”魏渝道:“明后天咱们先打探各类山货行情物价。”
甘九想到什么,道:“锦绣布行不是常年供给明州的皮子货,不如我们问孔少爷搭线?”
魏渝却摇摇头:“孔言初来明州历练,怕是也有事情要忙,咱们还是莫要打扰他了。”
休整两日,魏渝带着甘九和魏春踏入车马繁多,人潮涌动的十二鼓楼。
因着人太多,魏渝几个都牢牢按紧了自个儿的钱袋,生怕被人偷了去。
“珍珠,珍珠,八分珍珠,是上等极品南珠!”
离着老远就能见着雪白珍珠,光芒刺目,吸引许多来往商户。
“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四大名绣,名手竞秀!”
无数绣品挂满阁楼,随风飘扬,画中景物极其逼真,仿佛活了一般灵动神秀。
像是丝绸,瓷器,皮子,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应有尽有。
魏渝用了三天时间才将十二鼓楼逛完,打听到各大鼓楼的赁钱几何后他心中有了谋算。
又过两日他们将七大长街也逛了个遍,才从明州最大的菜市集闲逛到畜力集市,几人忽然被一牲畜惊得停下脚步。
“这是马?”
“这哪里像马?马背怎么那么凸?难不成是被打的?”
“难道是驴?”
“如此高大,又小头粗颈,哪里像驴?瞧着真是怪异!”
牲口贩子笑道:“几位掌柜的有所不知,此牲畜非马非驴,乃是能长途行走,能驼二十石重物的骆驼。”
“骆驼?还能驼三百多斤的重物?”
魏渝满眼新奇,伸手碰了碰正在咀嚼荆草的骆驼:“瞧着高大可怕,可真是温顺。”
甘九也好奇道:“这骆驼多少银钱一头?”
牲口贩子打量他们两眼,然后道:“一头要三百两。”
一只三百两?莫不是瞧他们连骆驼都不认识就开始诓骗他们了?
三人对视一眼也没说旁的,与牲口贩子告辞离去,过了会儿又问几个贩卖牛马的贩子,几厢打听便知晓一头顶好的骆驼才一百二十两,普通骆驼要八十两一头。
“东家对骆驼感兴趣?”
“我想着这世间应当还有商船和车马去不到的地方,日后若是用得上,咱们也可以囤养一些骆驼,不过当务之急是将手里山货出手。”
魏渝边走边笑道:“这几日咱们逛遍明州,其中十二鼓楼的寅楼,午楼,戌楼,生意最为火爆,交易颇多,可鼓楼高约六丈,且这三栋鼓楼五层往下已经开满铺子,再往上怕是鲜少有人上去,可若是赁下申楼,酉楼这两处低层铺子,客流极低,你二人觉得咱们该赁哪儿的铺子?”
魏春想了想道:“我觉得该赁寻常鼓楼的低层铺子,那些采买掌柜个个偷奸耍滑,爬到五层已然消耗他们不少力气,咱们的铺子若是开到七层,那些采买掌柜怕是偷懒不敢上去,再者这三鼓楼高层的赁钱还比寻常鼓楼的低层赁钱差了一成!”
魏渝点了点头,又看向甘九:“甘九大哥如何想?”
“我想着要赁就赁繁华热闹的高层铺子,就说这瘦死骆驼比马大,只要占了好地界,哪里愁客流呢?”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
魏渝笑道:“不过你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魏春和甘九忙道:“什么事?”
“顺势而为,借势而兴。”
魏渝正色道:“寅楼交易最为活跃的是珍珠苏绣,香料生意,常来此等地方的人除了采买掌柜,还有就是一些富户子弟和世家小姐。而我们家与其相符的第一是补肾阳的鹿茸切片,第二是能孝敬长辈的野山参和园下林参,第三则是有美容养颜之效的林蛙油。”
“而低层冷清的申楼,之所以冷清是因为此处常常盘踞各大药行的采买,寻常人家生病吃药只去药堂,哪里会来鼓楼采买?故而咱们家的天麻等珍稀药材种类繁多,若是能在申楼支摊售卖,怕是会被抢购一空。”
魏春和甘九豁然开朗,连连点头:“东家说得极是。”
魏春问道:“那,那咱家的榛蘑黑耳山蘑该在哪儿卖?”
甘九眼睛一亮:“可以在七大长街的菜市集支摊售卖,那里多是寻常人家,想来也买得起黑耳山蘑,虽说榛蘑价高,不过那里是明州最大的菜市集,常有各大酒楼的掌柜的前来采买!”
魏渝欣慰点头,拍拍甘九肩膀:“甘九大哥,你说得正是我心中所想。”
次日,魏渝先去到庄宅牙行,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与十二鼓楼的管事签下寅楼七层和申楼二层的赁契。
“不知这十二鼓楼背后的大掌柜是何人物?”
牙人见管事走了,才低声道:“那可真是了不得人物!正是漕运部院的马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