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他又好奇问涣哥儿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

回到魏庄新院后, 涣哥儿跑到自个儿房里又很快出来,趁着仆从不注意,偷偷摸摸塞给他两本书。

一本写着《秋镜情缘》, 另一本写着《秦莺莺择夫记》

“这都是讲什么?”

涣哥儿清咳一声:“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你看完就知道了。”

他粗略翻了几页,皱眉:“这怎么只画了几个人?没有风景山河吗?”

涣哥儿翻个白眼:“这可不是你爱看的山水游记, 这是话本子, 不画佳人才子还画什么?”

“哦。”

魏渝将两本书塞到袖口里, 又好奇道:“你打哪儿淘来的这些书?还有吗?”

涣哥儿抬着脸哼了声:“你若是能把这两本书看懂了, 你和承哥的关系也就能缓和了。”

“这样厉害?”

魏渝眨眨眼,虚心请教道:“那我用不用先去找哥哥道歉?毕竟我今日骂了他是骗子。”

涣哥儿摇头:“你先看完这两本话本子再说, 不然你们驴唇马嘴,还有得吵!”

可魏渝还没来得及看话本子晒场那边就出了事。

邺城来的估测航道的碇手听说还要传授他们的人行船要领,怎么也不肯留下了。

魏渝到时那黑壮的碇手已经收拾好行囊, 他旁边还有几个人看来是也想跟着走,晒场的人都在好言劝着他们。

魏春和杨泰见着他了,连忙道:“东家。”

魏渝沉脸摆手:“说说吧。”

魏春觉得愧对小东家的看重:“这碇手叫汪大龙,年三十一,做过十五年的碇手, 他十六岁就跟着邺城的商船来回跑。大工和副工等人听说除了跟着咱们走船还要传授旁人本领,一开始也很排斥, 后来我说会额外给他们多添银子, 他们二人也就同意了。倒是这个汪大龙就是不肯答应,因着他这一闹,跟他处得好的水手也想走……”

“这期间你做了什么?”

魏春忙道:“我怕其余水手和大工也被鼓捣出心思,就让人带着他们去住宿的地方歇着分吃寒瓜,然后想着再劝汪大龙留下, 可是他实在是油盐不进……”

“不必紧张,你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魏春轻轻松了口气,又犹豫道:“如果汪大龙不做活,咱们只能再去邺城另请碇手,可我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再耽误了行船吉日。”

魏渝远远打量一眼汪大龙,视线在他的草鞋上停留一会儿,道:“这人不好解决,瞧着面相就知道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实人。”

“跟我来。”

他阔步走上前去,扬声笑道:“这天这么热,怎么都聚在一处了?”

汪大龙等人敌视得看着他。

有一人道:“你就是魏东家?请我们来时你们也没说还要把活命的本事交给旁人啊!”

“对啊,凭啥不让我们走!”

“魏春,你现在就去备车马和粮草,明儿一早就送兄弟们回邺城。”

魏渝拱手笑道:“这事是我欠考虑了,你们是自由身,想走就走,没人敢拦你们。”

“这群兄弟来几天了?”

魏春算了下:“算上今天有五日了。”

魏承叹气道:“兄弟们大老远从邺城来到幽州也不容易,这事到底是我们做得不对,没有提前与你们说,可我以为你们是邺城人,我们是幽州人,就是传授我们这儿的人行船本领也抢不来你们的饭碗。”又侧头道,“魏春,你给这些兄弟每人都发足月的月银。”

“就来五日,还给我们发一个月的月银?!”

“这,这……”

那十来个水手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这自古好扒穷人一层皮的有钱东家竟然能这般大方!

他们都是缺钱的人家,不然也不能背井离乡来给魏家做水手,做这一行都知道,能遇上大方的东家比什么都强!

可大龙又是他们的大哥……

“你们都留下!”汪大龙厉声喝道。

十来个水手都为难道:“大哥!”

魏渝淡笑道:“汪兄弟能否借一步说话?”

汪大龙虎着脸犹豫好一会儿才扔下包袱率先走了出去。

魏渝看一眼魏春,魏春立马会意,连忙邀着这十来个水手去吃寒瓜解暑。

二人行至巨大的魏家商船前。

“这一艘船就花了我几千两黄金。”

魏渝以手背遮了遮日光:“你觉得比宋家商船如何?”

汪大龙沉默片刻,才硬邦邦道:“你的好!”

魏渝笑了:“我知晓你为何不想留,你这活计不比大工副工,技巧颇多,许是教会徒弟就饿死了师傅。”

汪大龙冷呵一声:“你既知道又何必再多言!”

“我听说你十六岁就做了碇手,我看中得正是你这份勇气。”

魏渝缓声道:“不如你听听我的意思?”

汪大龙道:“我看你能说出几朵花来!”

这人这样怕手艺被偷要么不缺银子,要么就是十分缺银子。

看人贫富只看他的鞋子。

跟随汪大龙的人再不济也穿着破布鞋,这汪大龙却穿着水草编织的草鞋,再瞧着磨损程度,应该是穿了许多年了。

碇手的月银只在大副之下,汪大龙能如此缺银子,也只有一个原因。

魏渝道:“我可以提前预支你三年工钱,你父母亲人都可以接到幽州,由着我魏家商行照顾。”

这一听到父母亲人,汪大龙的表情松动几分。

魏渝眯了眯眼,继续加大火力:“魏家商行旁的不多,山参药材供应不绝的,若是你父母亲人有需要,我可以让管事每月都便宜五成卖你。”

汪大龙攥紧拳头:“你有这么好心?”

“看来是你以前的东家是太过伤你的心。”

魏渝悠悠笑道:“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们可以签个长契,可以将我今日所说一一写上。再者我会给你和大工副工风帆升降师傅手底下各派五十个学徒,到时按照学成的人数给你们增加赏银,我想着在我这儿出一趟海应该比你在宋家赚钱?还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汪大龙沉默许久,视死如归道:“我干!”

“不必一副上了贼船的模样。”

魏渝好笑道:“我自认是个良善商人。”

魏春等人见着汪大龙不走了,纷纷向魏渝投来敬佩震惊的目光,天晓得他们为了劝这个汪大龙,浪费了多少口舌。

解决了汪大龙,还需要安抚大工副工等人,若是让他们以为魏渝是许了汪大龙许多好处他才肯留下来,那怕是还不消停。

如此,魏渝当众写念他们每人的契书,又将学徒奖赏一事细致与他们讲过。

怕再出事端,他只用两日就与这群邺城水手大工打成一片,直到招来的二百学徒来到马桥晒场,他才好不容易从晒场脱身。

可是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三天了。

.

房内烛火摇曳,床榻传来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响。

魏渝今日得闲,就在屋子里将那本《秦莺莺择夫记》翻开了。

因着秦莺莺是位姑娘,他起初看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个儿冒犯了人家姑娘的私事,可后来又一想,这是虚构的话本子又不是游记自传,实在称不上唐突冒犯!

看过几页他就入了迷,觉得这秦莺莺与他真像!

秦莺莺有个青梅竹马,会读书长得俊俏的表哥,魏罐罐也有个一起长大,会读书长得更为英俊的哥哥。

再往下看二十来章,这,这秦莺莺和她表哥之间许多被赞“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的桥段,他都觉得很是熟悉。

雨中接应、生病喂药、借着兄长的手吃茶吃果儿……

他连忙拍拍滚烫的脸蛋,发现下一章回的书页竟有深深的折痕。

涣哥儿折的?怎地这般不爱惜这等好书?

可等他看完内容时,却气得想将书扔到院中池塘里去!

秦莺莺的表哥竟答应与通判之女定亲!

在读到秦莺莺暗自神伤,扶柳拭泪时,他也回忆起那日与哥哥争吵时的心情。

他顿时没了再读下去的兴致,慢吞吞将这书藏在枕头底下。

他心绪浮动忒大,实在有些难以安眠,脑袋枕着手臂,眼前总是晃着秦莺莺哭着对丫鬟说“表哥一点也不懂我的心”这一幕,他的心忽然也像一团乱麻里掺了数不清的各色豆子般纠结。

“那,哥哥懂我的心吗?”

他忽觉脸蛋有些热,猛地将薄被盖在脸上,还用力蹬两下床板:“这什么和什么!我又是什么心,疯了,疯了,这,这都是什么啊!”

门外传来轻轻的推门声。

魏渝大惊,欲将被子盖好可又想到自个儿平时的德性,忙将被子踢到脚下,整个人也朝向墙壁装睡。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能感受到兄长正朝着床边走来。

他心跳如雷,想着前几日他一直在晒场,今儿回来后也强忍着没去官学和书房寻哥哥,也不知道哥哥还气不气他那日口不择言……

脚下的被子缓缓落在他腰腹上方,却迟迟没有听到兄长躺下来休息的动静。

烛火一灭,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哥哥呢?

魏渝心中起疑,翻身从床上走下来,凭着窗外斜洒进来的月光看到屏风拐角处的小榻上正躺着一个人。

那小方榻又窄又硬,哪里容得下兄长这般身躯高大的成年男子?

魏渝微怔,轻声唤道:“哥哥……”

小榻上的人动了动,火匣子划出道微弱火影,小案上的寂照烛台亮起并不刺目的暗光。

“罐罐,别怕,做噩梦了?”

魏承视线落在他赤裸的双脚上,忙扶着他手臂走向床边。

“哥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在小榻上的?”

魏渝没有动,目露迷茫:“我们家盖建了恁些房舍,新院旧院几十间屋子,你就是不愿与我同睡,为什么不另择一间屋子?”

魏承一顿,轻声道:“你该歇息了。”

“哥哥。”

魏渝垂头道:“我今年十六岁,不是六岁,我问你事情,你不要敷衍我。”

他缓缓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

魏承看一眼空落落的掌心,沉声道:“这两年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幼时那般躺在同一张床榻上。”

“可比起让哥哥整夜睡在小硬榻上,我宁可不缠着哥哥同住……”

“此事与你无关。”

魏承低声道:“是我怕你深夜做噩梦无人安抚,怕小银罐突然变化你又发起高热,怕你像幼时那般不老实从床榻掉下来摔坏了手脚,从来不是你黏着我,是我明知你长大了,可也还是放不下那根自你五岁起就拴在你身后的线。”

魏渝心中五味杂陈,鼓足勇气道:“哥哥,我,我心中有惑。”

魏承微愣,将小烛台挪置小案中间,“仔细着凉,坐下说。”

“那日我从福人居跑出来,是哥哥叫涣哥儿来陪我?”

魏承点了点头:“嗯。”

“哥哥,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魏渝将涣哥儿问他的问题抛给兄长:“若是我真与一人成亲,你当真欢喜?你别瞒我,我真想知道。”

“哥哥?”

“哥哥?”

屋子昏暗,魏渝瞧不清兄长的神色,急道:“你回答我啊。”

魏承垂眸,他无法回答。

他深知自己不能大度说欢喜,可也不能坦然说不欢喜。

他隐约觉得若说欢喜,他与罐罐怕是又要像那日午时那般不欢而散;可若说不欢喜,罐罐定会追问为什么不欢喜,到那时他又该如何说?

罐罐心窍未开,他绝不能引导他做任何事。

半晌,他轻声道,“为何这样问?”

“这几日我都在想这事,若哥哥真与旁人成亲,做旁人的夫,做旁人的父,我心里是不欢喜的!”

魏渝坦坦荡荡道:“我承认自己依赖哥哥,可这种依赖不是幼时那般想独占哥哥的照顾,这种依赖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让我觉得陌生,还让我变得无法理智,像是那日我明知道哥哥与闻少爷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却还对哥哥口不择言;那涣哥儿只随口说一句“难道以后承哥还要给你一家三口盖被子?”我一听又慌又燥竟出言冲了涣哥儿!自打那日我从福昭寺回来后哥哥就变了,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哥哥,你才高八斗,你博览群书,你能否替我解惑?”

魏承何其敏锐聪慧,听着魏渝一句一句剖白,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困惑。

让他夜不能寐,愧疚不甘的多年心事,眼下只需要他一句引导就能彻底拨开云雾见月明。

“罐罐,你听哥哥说。”

魏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哥哥可以替你解惑,但不是现在。”

“秋后你将一路南下,这大康盛世的秀丽河山,壮丽恢宏皆在你心你眼,若你在领略天高海阔,交往诸多友人,见识世俗百态之后还有此困惑,哥哥再为你解惑也不迟。”

“只要你回首,我就在你身后。”

“哥哥。”

魏渝的心口忽然传来阵阵刺痛,他双手掩面,热泪顺着指缝流淌:“可是我的心忽然很难过。”

“人生在世间,聚散亦暂时。”

魏承轻轻抚摸他头,强忍平静地说:“还记得陈爷爷曾经教你写过的家书吗?”

“记得。”

魏渝低泣道:“长兄大人侍右,愚弟魏渝顿首禀……”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当年他太过年幼,不识愁滋味更不懂离别,犹记得他懵懂天真问兄长什么书值得那么多银钱,兄长只笑着说他以后就知道了。

如今他终于知晓家书是如何担得起千金。

兄长又轻声道:“京城与江南运河有三千五百八十八里,顺风而下,乘船也就要走上四十五日,若是快马要走上两月有余,待我在京城安稳下来,就寻法子与你写信……”

听着这些话,魏渝泪眼轻颤,哥哥将这些记得这般清楚,想来是日日夜夜都在心中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