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次日, 幽州想要往返运货捎货的几大商户,都亲自上门与魏家商行签契画押。

孔老爷一人就定五百石的粮货,这没算上先前用运银抵的那三百石商货;胭脂行掌柜昨儿比谁都积极, 可真到了拿真金白银的时候却只定下二百石商货, 倒是那骂骂咧咧,沾火就着的王二爷也定下五百石商货, 剩下的商户就是粮商和种子商运货最多, 这是因着北地多出糙粮高粱, 细粮稻谷还是要从江南湖广运过来, 官府听到消息为了充裕当地粮库也定下来不少粮食。

这年头粮食怎么都不嫌多,只怕供应不上。

最后一算下来, 幽州商户统共要带三千石左右的商货,算上保银和预支四成脚价,这一日魏渝就得来一万八千两白银!

这艘商船能运载货物约一万石, 魏渝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下三分之二,抛去他的货物不谈,这船上还要一定数量的船员水手镖师以及各大商行派来采买的管事仆从,还有数十艘应急小船,故而他让魏秋派人快马加鞭去给蒙州商户传消息, 说眼下商船也只有一千石左右粮货的地方,让他们先到先得。

这一万八千两白银到账, 魏渝心情大好, 对着商行忙活一天的管事仆从道:“今儿咱下馆子!云风,你腿脚快,回去给师父爷爷还有涣哥儿接过来!魏春,你派人去请佟镖头和甘九。”

二人喜笑道:“我这就去!”

豆苗见着魏渝要走:“诶?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哥哥今日去了官学,我去接他到福人居吃午食。”

魏渝翻身骑上打着响鼻催促的羊奶羹, 笑道:“你们先吃着,不用等我们!”

幽州官学。

商教谕正点评完一位学子的文章,他身侧坐着的人也将圈过朱红的宣纸交给那位被训斥到面红耳赤的学子。

那学子诚惶诚恐道:“多谢教谕指点,谢谢魏训导批注。”

按照规矩,府学的训导要有举子身份方能胜任,而魏承先是一等廪生又创农书三本,学问颇深,如此被学正破格提为训导,如今不仅能够随意出入藏书馆,每月还有十两月银和三石细米、四斤鲜肉可以拿。

魏承轻轻颔首:“无事。”

待学子走光,商教谕摇摇头:“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了。”

魏承整理书册,轻笑道:“教谕每年都说这句话。”

师徒二人走出校舍,就听着一嘱托道:“魏廪生,有人找你。”

魏承脚步一顿:“是个少年人?”

那嘱托好好想了想,点头:“对,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

魏承脸上多了几分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如此他便向商教谕告辞,拿上书箱快步跟着那嘱托走了出去。

商教谕摸摸下巴:“稀罕事,这小子这么急是去见谁啊?”

然而魏承来到府学门前时脸色倏地淡了下来,他微微皱眉:“闻少爷?”

闻青哥儿正作男子打扮,头发高高束起,身着深色衣裳。

他看一眼周围,低声道:“魏学子,我有话想对你说,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

“就在这说。”

魏承淡声道。

闻青哥儿深吸一口气:“我爹在京城还未回来,我娘,我娘这两日便给我说亲了,说这事我爹的意思,可是我还想问问你……”

“闻少爷,魏承对任何人都没有成亲的想法。”

闻青哥儿瞪大眼睛,又急又气道:“我爹再过两年就能调任京都,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你都不稀罕?”

魏承稍稍偏脸,面无表情:“闻少爷,我已经说过了,请回吧。”

闻青哥儿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仆从连忙扶着他:“少爷,少爷,咱们还是快回去,莫要被人认出来!”

没准少爷以后的夫婿还要从官学里挑呢!

闻青哥儿被仆从硬扯上马车,魏承转身欲走却在门前石狮子后头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哥哥。”

被发现的魏渝牵着羊奶羹走出来,他挠挠脸:“那是闻大人家的青哥儿?”

魏承看一眼石狮子,不经意皱眉道:“你从背影都能认出来是闻家少爷?”

魏渝蹭蹭鼻子,笑道:“倒也没有,就是这脂粉香气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魏承声音缓和不少,“嗯,此事关系个人清誉,不要和孔言提及。”

魏渝鼓着脸颊:“在哥哥眼里我是那种乱嚼舌根的人吗?”

魏承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闻少爷身上香,你就喜欢就护着他,是不是?”

魏渝气得眼眶都红了,骑着羊奶羹就跑出老远。

魏承追了两步:“罐罐!”

他有些懊恼,这两日他们一个人在府学准备秋闱,一个在商行晒场忙碌签契,好不容易凑在一处竟然因着不相干的人就吵了起来。

他知晓闻青哥儿和汤白碧愿意说孔言的是非,也是怕罐罐想替孔言出气将此事告知了孔言,他们兄弟倒是不会在幽州久留,但孔家的锦绣布行却是要在幽州扎根一辈子,闻家家世不一般,哥儿姐儿之间旁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种关系个人清誉的事还是要谨慎些,不能因着一时意气给孔家上下招来祸端。

没一会儿,前方又传来哒哒马蹄声。

是去而复返的魏渝。

魏承忍了笑意:“怎么又回来了?”

魏渝勒住缰绳,抬头哼一声:“今儿运货一事敲定,一万八千白银到手,我请着家人一道吃饭,若是少了你,夫子师娘怕是吃不下呢。”

魏承眸中含笑:“和好吗?”

“上马!”

魏渝呲牙:“不和好!”

魏承故作思索,挑眉道:“好像还有几卷经义没看完。”

说着作势要走。

魏渝忙塌腰扯住兄长的青衫衣袖一角:“哥哥!”

魏承回亓 亓 整 理头瞧他,见其脸蛋气得红扑扑,轻笑道:“府学重地,学子不得骑马招摇,你坐稳,我牵着马。”

魏渝皱皱鼻子,黑靴轻轻碰了下马腹。

羊奶羹早已不是当年疯疯癫癫的小马驹,魏承就是牵着这等威风骏马也没抢了他的气势,反而衬得他身姿愈发清正高大。

这一路走来引得不少路人的注视。

魏渝被看得实在脸热,干脆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在另一侧,低头玩弄着腰间的香囊就是不与兄长说话。

“年前你与我一道去闻大人官邸送农书三卷,待你走后,他便与我提及过此桩亲事,我当即就拒了他,闻大人倒也没多说旁的,我也是没想到闻少爷今日会扮作男子来府学。”

魏承轻声道:“我对你说莫要和孔言提及,并非是我对……”

“我知道,我知道哥哥的意思,可能我最近太过劳累,好话赖话竟然都分辨不清了。”魏渝闷声道。

“银子的事情既然得以解决,剩下这几月你就好好陪陪师娘和爷爷,这千里海路,遥遥无期,怎么说也得来年夏秋才能返航回家。”

“来年夏秋……”魏渝呢喃一声,低头道,“那时哥哥应该已经在京城了。”

他想到什么,又露出个浅笑来:“倒也无妨,哥哥在邺城说过,过了科举这几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是不是?”

他见兄长没有回答,脸上笑意渐渐僵硬:“哥哥,是不是?”

“是。”

魏承攥着缰绳的手掌青筋突显,低笑道:“不过待你成亲生子之后若是还需要哥哥的话……”

“哥哥在说什么?”魏渝停下脚步,他声音微扬,很是困惑,“我从来没想着要成亲生子。”

魏承看着他乌润雪亮的眼珠,平静含笑:“你现在不懂,可过两年你到了年纪,会有媒人亲自上门说亲,我若不在幽州,会有师娘长辈替你把关……”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上这些?”

魏渝眼珠泛红着打断兄长的话,气道:“我看着应当是哥哥考过举人又过了孝期,到时媒婆会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你想替我把关,我还想着替你把关呢!我前儿上福昭寺就是给你求姻缘去了!”

魏承惊愣:“什么?你去……”

魏渝又咬牙哽咽一句:“哥哥骗人,你先前在邺城根本不是这样说的!”

这回他连羊奶羹都不牵了直接气冲冲转身就走。

魏承沉默着看着魏渝跑远的方向。

罐罐都亲自去福昭寺给他求姻缘了。

他想,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最后,魏家兄弟前后脚来到福人居,这偌大阁楼坐满亲朋,因着他们才来这丰盛饭菜也陆续摆了上来。

豆苗叼着筷子发现了端倪,拍拍后来的魏承肩膀:“承哥,罐罐不是去到府学接你了?你怎么比他晚来?”

魏承看一眼在另一张桌子旁与李猛梁娃勾肩搭背说笑的人,垂眸道:“府学有些事耽搁了。”

豆苗哦哦两声,眼见着商行伙计来敬酒他也顾不得细究。

魏渝与镖局师兄弟坐在一桌,这群糙汉子好酒又好划拳,开席这么一会儿就嘈杂不已。

梁娃拿着酒杯碰碰他手背:“你怎么了?”

“没事。”

魏渝没什么兴致,蔫蔫道:“今儿这菜真难吃。”

“难吃?”

梁娃摸摸后脑勺:“不能吧?这些都是豆苗哥和吴师娘点的菜,有不少菜都是按照你的口味来的。”

魏渝沉默一会儿,冲梁娃勾勾手指。

梁娃愣了下,低头凑近他:“咋啦?”

“我哥哥在干什么?在看我吗?”

梁娃往主桌看一眼,摇摇头:“没有,魏学子在和诸葛夫子说话。”

魏渝腮帮动动,“啪”一声将筷子按在桌子上,起身道:“你吃着,我再问掌柜的要俩菜。”

梁娃还没反应过来,魏渝已经大步流星走出阁楼。

正和诸葛夫子谈论治水之道的魏承见着这一幕,身子都起来一半又生生坐下。

诸葛夫子瞧他一眼:“可是觉得夫子哪句说得不对?”

“夫子通经致用,贴切时弊,此论乃是正解。”

魏承说完这话恰巧对上涣哥儿若有所思的目光。

魏渝百无聊赖走出福人居,从马厩里牵着羊奶羹打算去山里痛快跑两圈,就听着身后有人唤他:“罐罐!罐罐!”

“涣哥儿?”

魏渝好奇道:“你怎么过来了?吃饱了?”

“师娘喝了两杯酒有些头疼,这就被婆子送回新院了,我正好要去回春药堂买两包药材,你陪我一道去?”

“成,我陪你。”

因着回春药堂离着福人居不远,魏渝也没骑马就这样与涣哥儿并肩走着,他想到什么:“这是要买什么药材?咱家商行没有吗?”

涣哥儿道:“没有,那味药材是蒙地的马荆枝,是用来做夜不能寐,安神静心的药香,前两日云天问我要走最后一盒,我想着再多做一些。”

魏渝一顿:“云天要……是我哥哥要的?”

涣哥儿点头:“自然是承哥用的,今年拢共研磨两小木盒,这都被云天给要去了。”

魏渝喃喃道:“我与哥哥同吃同睡,我竟然不知道他近来不寐心焦。”

“等等,罐罐……”

涣哥儿眨眨眼:“你是说你与承哥同吃同、睡?”

魏渝点头:“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不过我每日入睡时兄长还在读书,每日起床的时候哥哥已经在后院练石锁了,我其实也摸不清哥哥每夜到底睡在哪儿。”

涣哥儿听明白了,摇头笑道:“承哥没准怕你闹,每日都偷偷睡在书房里,再说哪有这么大的汉子还和哥哥睡在一处的?”

“我怕打雷。”

魏渝理不直气也壮:“我还会踢被子呢!”

“那你日后成亲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承哥给你一家三口盖被子?”

魏渝忽然觉得这二字刺耳,难受道:“你们现在是半句话也离不得成亲了。”

涣哥儿吓了一跳,愣愣得看着他。

魏渝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告谦道:“涣哥儿,对不住,我,我近来火气大,我不该冲你。”

不知怎地,他眼眶又热起来,低头道:“也不该冲我哥哥……”

涣哥儿将帕子递给他:“和我好好说说,相识这些年,我从来没见着你这般失魂落魄。”

俩人寻了一处清净的茶馆坐下。

魏渝轻声道:“我近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哪方面不对劲?因着谁?又只对谁严重?”

到底是郎中,还真是一针见血。

魏渝苦笑道:“很久之前好像就不对劲了,我说不清这种滋味。”

“就说前几日,孔言对我说等到兄长考过举人,就有人来上门说亲了,我因着这一句话只身跑到福昭寺去给兄长求姻缘,求到一支不用解也知道的好签,可是我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打那日起,哥哥对我有些变了,明明更亲近了但好像又更远了。”

“今儿又出了一桩事,我不知怎地上头胡说了两句平日根本不可能会说的话,以前……”

他喝一口茶,道:“以前哥哥说待他考过科举,日后会想法子与我同去,可是今儿的意思又说若是我过两年成了亲,身边有人陪伴,不需要他他就不陪我了。”

涣哥儿面上不变却听得震惊,他忽然想起那日罐罐夜半高热,他来探脉瞧见承哥抱着他那千般愧疚万般心疼的神色……

他攥了攥掌心,强忍镇定:“罐罐,我问你,若是承哥真与旁人成亲,你真心欢喜吗?”

魏渝愣了会儿,半晌缓而艰涩道:“我,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若是我有哥哥,他成亲我定会为他高兴。”

魏渝抿了抿唇,低落道:“那我是不是很坏?”

涣哥儿试探道,“你与承哥相依为命一同长大,这些年的亲情太过刻骨铭心,也许你只是不希望旁人抢走承哥独一份的照顾……”

“不是。”

魏渝蹙眉低声道:“我不是想独占哥哥的照顾,我,我说不来那种心情。就像是我养了杏儿,它还是头小狼崽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它幼时很黏我,半步都离不得我,可是后来,后来家里多了一只灰崽,我见着灰崽陪着杏儿漫山遍野疯玩,我只觉得高兴,我甚至觉得灰崽来得太晚,若是早点出现,那我们杏儿也许早就有玩伴了。可若是换到我哥哥身上,我只怕有些人来得太早,我心口不一,我很坏了。”

“我没觉得你坏,你别这样说自个儿。”

涣哥儿猜出什么,犹豫一会儿,“我想着若是问承哥是否真心欢喜你成亲,他应该也不会高兴。”

魏渝闷声道,“可是他今日还说什么若是有人上门说亲,他不在身边,要让让师娘替我把关。”

涣哥儿还是说了实话:“若是承哥真的这般想,今日在席间就不会那样心事重重又请我追着你出来,他还不让我告诉你是他让我来的!”

魏渝眼睛瞪圆:“真的?”

“真的!”

涣哥儿温声劝解:“罐罐,你知道么,世人皆有七情六欲,譬如你与承哥现在是手足亲情,豆苗哥与承哥是多年友情,若承哥与旁人成亲,那这就是男女夫妻之情,成亲之后再养儿育女,这又是父子之情……”

他一顿,模棱两可道:“人可要清楚自个儿到底想要什么。”

魏渝瞳孔微颤:“什么感情会更长久?”

这问题倒是让涣哥儿难到了,他摇头笑道,“要说长久自然是亲情,可是当人有了挚爱妻儿,就是再浓厚的亲情也不能如幼时那般时时亲近,时时怜念。”

魏渝从茶馆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很大,热烈的日光晒烤得路上行人睁不开眼睛。

人要清楚自个儿到底想要什么。

那他想要什么呢?

他,他想要……

在这一刻少年心底终于生出小小萌芽,那道弯弯绕绕,不可言明的心事正在恣意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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