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二合一】

大年初一。

宗策难得睡了个好觉。

常年在外征战,他已经养成了快速入睡补充体力的习惯,用殷祝的话来说,就是“随时随地大小睡”,宗策虽然觉得这话糙了些,但细想之下,倒也十分贴切。

战事平息后,他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殷祝为此想尽了各种办法,什么安神茶安神枕安神药包,统统安排上。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让宗策养成一闻到决明子味道就下意识犯困的反应。

但宗策没告诉他,其实让他觉得最安心的,是殷祝身上的味道。

新都的皇宫内有一棵百年玉兰树,就种在御书房的窗前,每逢玉兰盛放,清风送来淡香,芳香满庭。

殷祝喜欢这个味道,还特意叫人收集凋落的花瓣做了一罐熏香,每天更衣前,宫女都会用它熏蒸一遍贴身衣物,时间久了,那丝丝缕缕的清香仿佛也沁进了他的皮肤里。

尤其当运动出汗时,身体中蒸腾的热气,混着那似有若无的淡香,总是叫宗策欲罢不能。

今夜梦中,依旧萦绕着馥郁的玉兰香。

醒来时,他的唇边仍噙着一点笑意。

蓝天一碧如洗,晨光晒透幔帐。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未时,宗策望着空气中漂浮的光尘,饱睡后的心情安宁平静,竟难得升起了一丝想要赖床的想法。

他正要照例给殷祝一记早安吻后起身练刀,转身时,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双明亮的漆黑眼眸。

殷祝安静地看着他,注意到宗策空白的神情,他笑了一下:“早安。朕看到外面挂着的红灯笼了,是过年了吗?”

有那么一刻,宗策的意识是断开的。

他出神地望着殷祝,良久,搂着对方的腰,把脸埋在了殷祝的锁骨之间,轻轻嗯了一声。

殷祝感觉到滚烫的吐息喷洒在颈部,他下意识扬起了下巴,听到他干爹哑声问道:“怎么不喊醒我?”

“看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殷祝的声线很轻,带着熟睡的慵懒。他试着抬了下手,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肌肉竟然没有退化太多,不禁问道:“朕睡多久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

“是吗?那还真是赶巧了。”殷祝笑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他摊开手,故意装可怜眨巴了一下眼睛,本只想逗逗他干爹,谁知道宗策还真的从枕头底下给他掏出了一个红包来,不禁目瞪口呆。

宗策直直地看着他,“陛下唤策一声干爹,策自然要履行干爹的责任。”

殷祝捏着那厚厚的红包,忍不住眉开眼笑——虽然他不缺钱,但这可是他干爹给的!怎么能一样?

他凑过去,在他干爹的唇上吧唧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狐疑道:“朕昏睡这些天,你没干什么坏事吧?朕怎么觉得大腿根的韧带有点儿酸呢?”

“或许是因为您卧床太久,不常活动导致。”宗策缓声道,“不知陛下说的是哪种坏事?”

“就是……”殷祝吞吞吐吐半天,最后怒视宗策,“不要明知故问!先前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朕的,可朕一觉醒来,怎么什么都没穿?”

“策怕亵衣的针脚扎到陛下。”

“鬼扯。”殷祝鄙视地看着他干爹,说好的正人君子呢?怎么在他面前就变成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了?

“算了,扶朕起来更衣吧。”

宗策的身体僵了僵。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一个事实,殷祝不说,宗策也没有提。

他清楚地知道,就算真的只有短短一日时光,他能分到的,也不过是清晨片刻的温存。

但宗策还是下了床,拿起早就备好的衣物,替殷祝一件件穿上,就连早膳也是他亲自去端进来的。

因为殷祝之前就叮嘱过他,自己醒来的消息,绝对不能走漏给任何人。

长时间的卧床,到底导致还是对殷祝的身体机能造成了影响,他有些费力地捏着勺子吞咽,试图找回对肌肉的控制权,并婉拒了他干爹想要喂他的提议——自己的时间不多,简单复健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宗策于是也不再坚持,只是把这段时间国中和朝堂发生的大事简明概要地讲了一遍,又在殷祝用完早膳后,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粥粒。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他说,“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殷祝这会儿怒气值已经顶格了,他现在只能庆幸自己还算有先见之明,同时一直对尹家直系血脉抱有极高的警惕心。

事实证明,尹英这小子如果没有自己盯着,只会做的比他想象的还要过分百倍!搞不好他干爹就要栽在他手上了!

要是他拼了命送上青云的干爹被他的儿子——甚至还不是亲生的那种——拉下云端,跌落尘泥,甚至是沦为阶下囚被处刑,殷祝觉得,自己就算躺在棺材板里,也会被气活过来。

他眼神冰冷:“应涣呢?把他叫来。”

宗策离开前,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陛下,您的计划为何不肯叫策知晓?应涣能做的那些事情,难道策就不能为您做吗?”

殷祝在服药昏睡前,连续三日召应涣进宫,还特意避开了他,这些宗策都看在眼里。

“有些事情,他做比较合适。”殷祝含糊道,然后催促他,“快去吧,朕在宫里等你,记得别叫其他人进来!”

“……是。”

应涣来得很快。

大年初一,他本该在家沐休,但宗策却在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处民居内找到了他。

他来时应涣还在家中吃饭,独自一人,饭菜略显寒酸,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

在看到宗策的瞬间,他便脱口而出:“那位醒了?”

宗策淡淡点了一下头。

应涣立刻放下筷子,说要随他回宫面圣。

回去路上,天莫名阴了下来。

街道上狂风大作,还零星飘起了几片雪花。

这是要下大雪的征兆。

宗策一直保持着沉默,倒是应涣瞥了他好几眼,主动搭话道:“陛下身体如何了?”

“精神还不错。”

应涣犹豫片刻,快到御书房时,他开口道:“宗大人,待会陛下若是找借口让您离开,您最好还是想办法留下。”

宗策皱眉,停下脚步问到:“什么意思?”

应涣拱手道:“事关皇命,下官不能透露太多。宗大人只要记住下官这句话便好。”

宗策目送着他推门而入。

应涣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出来了,脸色十分凝重,都顾不上什么礼节,匆匆和宗策打了一声招呼就出宫去了。

宗策注意到,离开前,应涣的手中还捏着一枚殷祝常戴的玉佩。

他走到殷祝身边,“陛下同他说了些什么?”

殷祝正在翻看这些天他干爹代他批阅的奏折,闻言随口道:“朕叫他出宫办些事情,顺便把尹英叫来。”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结合应涣之前的提醒,宗策的心跳却突然漏了一拍。

“做的不错嘛,看来朕之前手把手教你的都没忘,”殷祝欣慰地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夸奖道,“特别是你这次对地方水利司的改革,很有政治智慧。”

宗策扯了扯嘴角,有些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多谢陛下夸奖。”

他心里仍惦记着应涣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余光忽然发现,原本照在幔帐上的光线,已经悄然移动到了殷祝手边的笔架上。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干爹伸出手,把那笔架移动了一下位置。

“怎么了?”

“没什么,离陛下近些,方便。”

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拿笔啊?

这个念头从殷祝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思考太多,因为宗策毕竟是半路出家,尽管已经做得比他想象的要好,但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改正。

“你坐,朕跟你讲讲这件事……”

宗策静静听着殷祝用比平时快一倍的语速,一本本地翻开奏折指导他,告诉他该如何平衡各方利益的同时,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告诉他何为阶级利益,何为生产力发展推动社会进步;告诉他那些他曾经教导过、自己却仍有疏漏的地方。

他将这些都铭记在心。

殷祝在最后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记得把这些都教给新皇。如果实在朽木不可雕的话……”

他干爹默默听着,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彼可取而代之也?”

殷祝一顿,看着宗策,先是笑,笑得很开心。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朕也不至于这么麻烦了,”他说,带着几分无奈,小声嘀咕道,“还真叫那家伙说对了,不小心写了一篇ooc的爽文。”

宗策不太明白。

但殷祝笑得实在让他移不开眼睛,正想追问,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应涣回来了。

他喘着气,连头冠都被外面的狂风吹歪,半跪在殷祝面前,垂首禀报道:“陛下,您吩咐的臣都已经准备好,太子已孤身一人至宫门外等候。”

怎么会这么快?

宗策下意识分析起来:

太子府和皇宫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更何况,尹英的警惕心也很强,自从殷祝昏迷后,他再也没有孤身入宫过。

除非应涣是用陛下回光返照作为借口,直接带着尹英快马疾驰而来,才有可能让对方放松警惕,这么快到达宫门外。

“好,记住朕的话。”

殷祝强撑着站起身,见状宗策立刻伸手去扶。

但还有一只手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

宗策沉着脸看着应涣。

应涣低垂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守正,”殷祝开口道,“下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

宗策移开视线,目光紧盯着他:“陛下要去哪儿?”

殷祝:“在宫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就让朕单独跟他一会儿吧,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宗策的嗓音沙哑得可怕:“陛下可知道,现在就连十岁稚童拿起匕首,都能置您于死地?”

殷祝叹气:“可所有人进宫面圣前都要搜身,你以为他们是你吗?太子又不是朕的仇人。”

他提醒道:“朕费尽周折就是为了今天,再耽搁下去,估计唐颂那边就要来插手了。”

宗策和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他起身道,“策去唤太子进来。”

殷祝刚想说你去只能起到反效果,但他干爹好不容易才松口,他也没有更多力气再说服对方妥协,只好点头同意了。

……希望两个不要在他的宫门外打起来吧。

殷祝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殿下,请随我来。”

宫门前,已经察觉到些微不对、想要回府明哲保身的尹英猛地转身,脸上的兴奋还没来得及绽开,就看到了他此生最厌恶的对象正站在他的面前。

宗策神情漠然,平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那样令人生厌。

尹英负手而立,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应该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到孤吧,宗策?”

宗策充耳不闻,只是冷声道:“太子见到陛下后,记得轻言细语,不要太过靠近。陛下卧病在床,太医说,不宜动怒伤情。”

尹英的脸色一沉,呵斥道:“好你个宗策!孤去探望父皇,还轮到你在这儿教导上了?宗策,你算老几?”

宗策淡淡道:“策几都不算。殿下记住这些提醒便是,告辞。”

“你!”

尹英刚想怒骂,宗策已经转身离去了。

他瞪着对方的背影,咬紧牙关,甩袖跨进了宫门。

很好,他们走着瞧!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宗策脚步一顿,立刻环顾一圈,踩着宫门前的石狮子跳上了屋檐,尾随着尹英一路进了深宫。

“苏公公,有刺客!”

听到干儿子惊恐的吸气声,苏成德猛地扭头,下意识要呼喊禁军护卫过来把那胆大包天贼人拿下,但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矫健身影后,他眼皮一跳,主动移开了视线。

光天化日之下爬墙,宗大人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该不会是陛下太久没醒,思念成疾,所以精神错乱了吧?

“没有,你看错了。”他回过神来,板着脸教育道,“下次干爹跟你讲话的时候要专心,不许东张西望,知道没?”

干儿子:“可是……”

苏成德打断他:“没有可是!回去之后给咱家罚跪,免得天天到处瞎嚷嚷。”

“……是。”

另一边。

尹英本以为父皇会在寝殿见他,谁知半路却冒出来一个小太监,说要给他带路,陛下在另一处宫殿内等他。

他察觉到不对,指尖下意识摸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袖珍神机。

应涣当时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催促他再不快些就赶不上见陛下最后一面了,尹英根本来不及思考,仓促之下,只带上了这个傍身。

他皱眉道:“你要带孤去哪儿?”

小太监只说殿下随奴才来便是。

尹英想起方才见到的宗策,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厌恶这个人,但在攻讦对方的过程中,尹英也不得不承认,父皇的确没有看错人。

宗策的身上,有种近乎古板的正直。

他是不会,也不敢杀自己的,尹英对这一点有自信。

于是他面无表情道:“那你带路吧。”

小太监恭敬欠身:“殿下这边请。”

他带着尹英穿过了幽静的宫廊,这里幽暗僻静,除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一侧窗户被封死,另一侧全是紧闭的厢房,外面呼啸的狂风仿佛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尹英忍不住朝门缝内望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太监惶恐道:“殿下,奴才只是个来为您带路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尹英眉头锁死,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等反应过来后,顿时脸色刷白。

没等他想好怎么应对,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封闭廊道尽头的最后一个厢房前。

在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停下脚步,朝尹英再度欠了欠身。

“殿下,陛下就在里面等您。”

他似乎没有要搜尹英身的意思。

尹英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事到如今,只能先随机应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拍拍脸颊,露出一副沉痛之色,疾步推开了房门——

“父皇!”

一声呼唤回荡在空旷室内,尹英已经打好的感情牌在看到门后场景时,刹那间被击碎得七零八落。

他呆了呆,随后快步走到榻边,噗通一声跪下,望着阖目静静躺在床幔之中的殷祝,这次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真情实感的哭腔:“父皇!儿臣来晚了……”

他抓住殷祝的手,指尖的冰凉让尹英心中一惊。

他猛地抬头,却直直撞上了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眸。

殷祝:“你来了。”

尹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父皇,儿臣还以为……”他顿了一下,忙改口道,“您渴不渴?儿臣给您倒些水来吧。”

“不必了。”

殷祝说:“你过来坐。”

尹英听话地坐在了床边。

看着曾经濡慕崇敬的父亲如此苍白虚弱,甚至可以说,和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个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惶然无措,但他还在竭力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镇静。

殷祝缓声问道:“你又长高了不少。成婚后,可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

尹英低声道:“感觉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也更能理解父皇的不易了。”

“说实话。”殷祝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尹英的面上闪过一丝赧然,他讷讷道:“父皇还是一针见血……其实,儿臣跟妻子到现在也不太熟,并没有太多成家立业的实感。她是个好女人,但太强势了些,和玲秋完全不一样,儿臣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听到他这一通似是抱怨的话,殷祝反而笑了。

“这才像你,”他说,“你的性格并不强势,尹英,你需要有人来引领你。”

尹英立刻道:“那个人一定是父皇了。”

殷祝摇了摇头。

“朕办不到了。”他坦然道,“那姑娘,在你们成婚前,朕其实给她写过几封信,问了她一些问题,你应该不介意吧?”

尹英连忙点头:“父皇对儿臣的拳拳关爱,儿臣都感慕在怀。”

“拳拳关爱……”殷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在你大婚之日说过,你可以恨朕。朕也只是个凡人,没当过父亲,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战事急迫,留给朕的时间又太少,没法分给你更多了。”

尹英垂泪道:“父皇,别这么说,您已经为儿臣做得够多了!”

殷祝扯了扯嘴角:“朕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私心,并非为了你。”

尹英的泪水停留在了眼眶之中。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殷祝,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突然对自己说这些,难道现在不该是他们父子之间共述衷肠的时候吗?

而且他来时,应涣说,父皇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了。

尹英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瘫在床上,神智昏聩的父皇,可到目前为止,殷祝虽然身体的确很虚弱,口齿问答却异常清醒流利。

完全不像快要死的人。

殷祝道:“把你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宗策没想过对你下手。再者说,他想杀一个人,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你应该知道北屹王太子的下场。”

尹英的身体一僵。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只是默默地把神机从袖中拿了出来,乖乖放在了殷祝枕边。

但殷祝却挣扎着要起身,尹英赶忙扶他起来,还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他看到父皇拿起他带来的神机,垂眸把玩了一阵,忽然食指扣在扳机上,对准了他的眉心。

尹英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笑了一下,食指一转,将神机的枪口翻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又抓起尹英的手,一点一点替他握住了手柄。

“父……父皇,”尹英颤声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一个选择。”

殷祝感觉到尹英的抗拒,死死地攥住了对方的五指,不让他轻易抽手,苍白的脸颊因为肾上腺素的刺激,逐渐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死死地盯着尹英惊慌失措的眼睛,说道:“第一,遵从朕的命令,即刻出宫,随船队出海西行。”

“马车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船上也都是对朕忠心耿耿的死士。朕吩咐过他们,十年之内,船队不会再返回大夏。”

“至于家小,你也不必担心,朕已经做主安排人将他们都送到船上了。”

尹英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但殷祝没有怜悯,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当然,如果不愿的话,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杀了朕。”

“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您、父皇……孤怎能……”尹英语无伦次起来,拼命摇头,想要躲开,但殷祝却大喝一声:“别动!”

可能是被吓到了,也能是感受到了食指下一触即发的扳机,尹英虽然浑身发抖,但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选吧,”殷祝说,“朕只会给你三秒钟的时间考虑。放心,如果你选择了第二个选项,朕不会恨你,这是朕欠你的。”

尹英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三。”

“二。”

“yi……”

在殷祝发出最后倒计时的声音,并强硬地要控制着他按下扳机时,尹英终于崩溃了,拼命后退,哭喊道:“一!我选一!”

殷祝松开了手。

他看着这个被自己逼到绝境的孩子,内心五味杂陈。

尹英的哭泣声回荡在空荡殿内,神智昏聩之际,他听到父皇对他说:“抱歉。”

“是因为……宗、宗策吗?”尹英哽咽着,心中盈满了不甘,“父皇,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在意我,却要处处为了一个外姓人着想?甚至甘愿把皇位和天下都交给他!”

“朕不会把皇位交给他,”殷祝说,“但前面这个问题,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解释,那它的答案就在朕要你去寻的仙药里。”

他闭上双眼,咳嗽了两声,呼吸声渐轻。

“你走吧,朕乏了。”

尹英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腿已经跪麻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他的视线紧盯着那架掉落在地的神机,指尖动了动,几乎就要摸上那手柄。

挣扎许久,最终,尹英还是颓然垂下了手臂。

“儿臣儿臣,既是儿,也是臣,”他站起身来,麻木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惨笑道,“父皇不爱我,我却不能不遵循孝道,满足父皇的心愿。”

他咬着牙,躬身道:

“臣尹英……拜别陛下。”

尹英的背影消失在了晦暗的天色下。

亢奋褪去,殷祝着实累得不轻。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疲懒道:“都蹲在上面半天了,你不累吗?”

一声轻响。

宗策从梁上轻巧跃下。

殷祝睁开眼,看到他手中还死死捏着一枚石子,有一角都已经在重压下化为了齑粉。

“陛下,您何至于如此?”宗策说,“就算太子继位,臣大可以挂冠离去,明哲保身。”

殷祝:“这话你自己说了信吗?”

尹家人的疑心病和小心眼究竟有多严重,没人比他干爹更明白了。

宗策没有说话。

殷祝又笑了一下:“你也别太小瞧他了。尹英没对朕动手,还表现出一副被背叛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他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君臣之纲?”

他呼出一口气,望着头顶的幔帐,眼神平淡无波,“是因为朕在隔壁提前埋伏了刀斧手,而且在领他过来的路上,还特意叫他看见了。”

正如唐颂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若是能平定乱世,坐稳帝王之位,那他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

殷祝不会把筹码寄托在尹英对自己的感情上。

因为这场豪赌输了的代价,是他干爹的性命。

尹英不是傻子,他是流淌着尹昇血脉的尹家人,因而他很清楚,其实殷祝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除了一以外的选项——于他来说,要么出海,要么死。

他最后的那一番表演,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变相的示弱求全,殷祝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区分了。

或许他还想着在半路上搞事情,但殷祝早就让应涣做好了安排,等到唐颂和太子的党羽发现不对时,船队早就已经离开大夏数百里外了。

为了今天这一出戏,殷祝足足谋划了近一年。

算上建造船队的时间,那便更长了。

他了解尹英,如果按照唐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为尹英设计一条最为激进之路,搞不好就是刺杀他干爹什么的,风险虽大,却也是唯一能破局之法。

但尹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么做的。

尹家人,都惜命。

宗策怔怔地望着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的殷祝。

明明他早已病入膏肓,甚至在今日前一直昏迷不醒,却提前将棋局下到了百步之后,一环扣一环,步步算计,甚至不惜将自己作为赌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临到头,宗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他跪在榻边,握紧殷祝的手,贴在自己还残存着些许冷汗的额头上,“陛下……”

别离开我。

求您。

可这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殷祝睁开眼睛,费力地偏过头去,用食指蹭了蹭他干爹微微颤抖的薄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朕晚上想喝鱼汤了。”他说。

“要你亲手煮的。”